她再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放低姿态哀求道:“顾女士,我请求您,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要不我先试拍,您看过我的作品再……”
“你好像搞错了。”顾女士把手上那张简历扔回桌面,“我要找的是有发展潜力的新生代摄影师,而不是经济罪犯的私生女。当初周氏倒闭,连累我的公司市值蒸发、濒临破产,那时可没人能给我什么重头来过的机会。”
周怀若仍不死心,解释道:“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啊,我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如果我当初曾参与其中,我现在就不会站在您面前……”
顾女士又做了那个让人噤声的手势,强势得不容置喙。她对周怀若说:“当初你母亲是个亿万富翁的时候,你可是分过一杯羹的,现在她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你想用一句没有做错就独善其身吗?周怀若,这个社会是有偏见的,人心也是记仇的。法律的惩罚由周沅承担,那么人心的债务,就该由你来偿还。”
刻薄的话说完,她望着办公桌对面已然微微发抖的年轻姑娘,心生无限感慨。一个原本在上流交际圈各种舞会派对上被奉为座上宾的千金,一朝变动,家中破产,至亲沦为阶下囚,人生也就此从天堂跌入地狱。征信受损,不可能贷款买房、做生意;政审有污点,不可能考公考编进体制内;人事资料被各大公司拉入黑名单,没有任何公司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想返回职场做个小小职员都成了一种奢求。
明明她才二十出头,刚要开始享受人生,现在却如同被社会判了死刑。独自在社会漂泊,受尽冷眼,到哪儿都被驱逐。
周怀若听完顾女士的话,明白自己眼下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怔忪几秒,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暗暗握紧了拳头,挺直腰脊,道:“您不是问我为什么展览那天要戴口罩、墨镜吗?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感到心虚,害怕被认出来,而是因为我不想为我没有做过的事,遭受像您这样的人的不公正对待。我从不为我是周怀若而感到羞愧,我不用这个受尽你们偏见的名字,正是为了更好地成为我自己。真正该感到羞愧的,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拥有上帝视角,不分青红皂白就否定别人人生的人。我有我的人生,我不可能永远都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的。”
顾女士听完,没去看周怀若的眼睛,只将脑袋偏开,用两根手指将桌上的简历推回周怀若那边:“咸鱼翻了身还是咸鱼。在我这里,你是以虚构的身份得到这次机会的,因此我完全有资格收回。”
周怀若一把拿回自己的简历,无畏地看向顾女士,仿佛那张高级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所有对她冷眼相待的人。
她冷冷道:“我再说一次。周怀若是我,若谷也是我,不存在什么虚构。反而是您,一张作品值得您花五万的摄影师,错失她是您的损失。”说罢,潇洒地离开。
(2)
周怀若回到香舍时,已经过了午饭饭点。庄鹤鸣独自在家,见她打开大门走进来后,原本坐在工作桌前调香的他呆了一秒钟,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站在玄关换鞋,应付地笑笑,说:“结束了就回来了。”
庄鹤鸣立马放下手边的工作向她走过去,看到她眼眶泛红,心里大约明白了几分。正想问点什么,她却无意交谈,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往楼上走去。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又发觉她双脚脚跟都被鞋磨破了,走路也因疼痛有些瘸拐。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问她:“你没有打车回来吗?”
她说:“不用。我走路回来的。”
因为实在害怕一停下来就会掉眼泪,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她走得一刻不停,双脚被高跟鞋挤压磨损的痛感与心中的绝望相比,简直微乎其微。
虽然在办公室里将那些豪言壮语说得那样掷地有声,但现实如山般横亘在眼前,她自知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座城市如此喧闹,成千上万幢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在折射日光时,仿若一座童话中笼罩着圣光的绿光森林,却不知林中潜藏的是无数残酷而又锋利的嘴脸和锯齿。渺小如她,似乎往哪儿走都是徒劳。
两人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周怀若丢盔弃甲一般扔下包包和外套,脸朝下颓废地摔进沙发里,不管庄鹤鸣再怎么询问或威胁都没再有反应。
半晌,她听到庄鹤鸣走开的脚步声。一分钟后,他又迈步回来,在她脚边蹲下,拧开了一瓶什么东西,而后说:“有点疼,忍忍。”
该不会直接私刑逼供吧?
她一个激灵起身回头,见他正拿着棉签,要往她受伤的脚后跟涂药,手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箱。她还没来得及反抗,便感觉伤口处一阵冰凉,然后就是药水起作用时带来的密密麻麻的灼烧感。她没忍住闷闷地喊了一声疼,庄鹤鸣连头都没抬,只轻轻地往她伤口吹了吹。明明他的动作温柔至极,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说道:“活该你疼。打个车回来哭不也一样吗?都说了我给你报销车费。”
她撇撇嘴,委屈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眼睛再肿点儿,我就要怀疑你是路上被马蜂蜇了。”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拿出创可贴仔仔细细地将伤口贴上。
周怀若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道:“哪有那么夸张。”
庄鹤鸣放好药箱,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正色道:“说吧。谁欺负你了?”
周怀若又把脸埋回沙发垫上,闷闷不乐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庄鹤鸣随意地猜测道:“那位顾女士,还是陈立元?”
周怀若觉得他举的例子很奇怪,问:“陈立元为什么会欺负我?”
“这不是得问你吗?他跟你说了吧?”
“说什么?”
看来是没说,庄鹤鸣沉吟片刻,正寻思着要怎么糊弄过去,周怀若又突然醒悟一般,说:“啊,那个啊?说了。”
她话里的“那个”,是指两人告别时陈立元说的那句和她成为朋友很高兴的话。庄鹤鸣却心里一紧,脸色都变了,问:“那你答应了?”
答应?这种话是需要答应的吗?
她脑门上顶着一个问号,斟酌后答道:“我——我回答了。”
庄鹤鸣的脑门上也出现了一个问号:“回答了什么?”
“我说我也很高兴。”
庄老板头上的问号放大了一倍,道:“人家跟你告白,你回答说你很高兴?”
“陈立元要跟我告白?”周怀若险些惊坐起,强撑着上半身像条搁浅的小鱼,“他什么都没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买双新袜子都要跟我说。”
周怀若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说:“那你就……就这么由他去了?”
庄鹤鸣微怔,发觉她脸色不对劲,不敢轻易回答,思量半晌,才终于答道:“这是他的自由,我没有立场反对。”
周怀若坐起身,庄鹤鸣却心虚一般,一次次将视线回避。从进门忍到现在的情绪像是感受到潮汐力般在心中涌起,她再次红了眼圈,问道:“是没有立场,还是根本无所谓呢?无所谓他告不告白,无所谓我答不答应,反正都与你无关,对吧?”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四周万籁俱寂,两人都沉默了近一分钟,他突然道:“我以为,这样对你才是最好。”
对庄鹤鸣来说,周怀若和陈立元就像天平的两端,他无法取舍,更无法代替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做出选择。他不能擅自要求陈立元告白或不告白,更不能擅自替周怀若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他们各自的手中,并且在送她出门的时候说一句,我等你回来。
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因为不重视,而恰恰是因为他太在乎。
“什么对我才是最好?我跟陈立元在一起吗?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庄鹤鸣,我从来不祈求任何人来救我,我只想自己救自己,可为什么会这么难?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努力了,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到呢?”
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她预感到自己今天非在这里爆发不可了,这些日子里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感受的恐惧都迎面扑来。她一直故意蒙着眼欺骗自己,骗自己那些令她觉得害怕的东西都不存在,告诉自己只要一直背负着信念往前行进,哪怕是一无所有的生活也能够渐渐地好起来。
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的。事实是任由她如何挣扎,都走不出妈妈留给她的阴影;事实是任由她如何靠近,都无法成为庄鹤鸣眼中心中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还没想完,突然被抱住。
庄鹤鸣的呼吸就响在耳边,微湿的气息吐在她颈侧,将原本白皙的皮肤灼成粉色。他那样珍视地抱着她,就像正抱着一个已经在暗夜中踽踽独行很久,面对浑身淌血的伤痕再也没有力气假装坚强的小女孩。
她听到他叹了一声,用那种很心疼又很无奈的口吻道:“为什么要哭呢?你一哭,我就没有办法了。”
心脏猛地酸了一下,周怀若就这样靠着他的胸膛,听到他那句话不知为何更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要和他对簿公堂的气势,两只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哇”的一声浮夸地哭了起来。
庄鹤鸣拿她没办法,只能更紧地搂住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周怀若光哭还不够,一边抽泣,还要一边抱怨着什么。庄鹤鸣没能全听懂,只零碎地捕捉到一句“为什么都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是周怀若”……
“我喜欢。”
说这句话时他没有思考,也正是没有思考才没有克制,脱口而出。
怀里正哭得一抽一抽的人险些被这句话呛住,变脸般瞬间收回哭泣的表情,愣愣地问:“什么?”
“我说我喜欢。我喜欢你是周怀若,不管八年前还是现在,富有还是贫穷,受人欢迎还是不受人欢迎,我都喜欢。”
周怀若惊得说不出话来,湖水似的眼睛微眨,落下最后一滴泪来。
“只要你是你,我就很喜欢。”
(3)
“你说八年前是什么意思?”周怀若从庄鹤鸣怀里挣脱出来,用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八年前就认识我?”
思绪从重逢那天开始检索,她试图找出他曾表露过的蛛丝马迹。最后停留在她入住香舍的第一天,在他卧室的书架上发现的那本作业本。
她呆滞地问道:“你书架上那本数学作业本……难道是你故意留下来的吗?”
庄鹤鸣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那天收拾书架发现的……那是我高中想给你塞情书的时候太紧张,不小心塞错的。”
这回轮到庄鹤鸣愣住了。他一直不知道周怀若的作业本会出现在他书包里的原因,以为是什么机缘巧合之下闹的乌龙,却没想到过,它是一封没机会被他拆开的情书的替身。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怀若,黑色的眼睛牢牢地将她锁住。
他问:“那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特意留下它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随手塞进去,后来忘记扔了……”所以她连问都没敢问他,生怕勾起往事,勾起那些自己一头热地喜欢他,他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尴尬。
“从前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女生送给我的书信礼物,如果攒了下来,少说也有好几箱了,我却唯独留着一个你用完了的作业本,你说是为什么?”
周怀若咬着手指,支支吾吾道:“因为你……特别喜欢数学?”
他拿开她的手,像阻止自家乱啃手指头的小朋友,同时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因为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亲手把它还给你。”
只可惜,变故横生,时光如潮水般将一切冲散。
(4)
十七岁的庄鹤鸣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高马尾女生,是在她刚入学参加新生军训的时候。
那天他跟着学生会一块儿给新生送清凉,她引人注目首先是因为白。那种牛奶一样的白净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军训新生中显得非常扎眼,他甚至听到同行的其他学生会干部低声议论她是不是抹了粉底。直到亲眼见她坐到“病号连”的树荫下挽起外套衣袖,露出那截同样白皙如玉的手臂,他才想,应该没有人会无聊到连手臂都涂上那样白的粉底吧。
他无暇多想,和同学们一块儿忙碌起来。饮料一路分发到“病号连”附近,听到教官正喊了一句“小白”,余光瞥过去,她在一众蹲坐树荫下的新生中如抽枝的小树苗一般站了起来。
听闻今年带队的教官多数是从保安服务公司请来的,真材实料不知道有没有,眼下看来,作威作福倒是一把好手。负责“病号连”的教官颐指气使地指挥她道:“小白,你带着这群人围着操场活动一圈,把废弃垃圾和树叶捡起来。听清楚了吗?”
庄鹤鸣闻言心中不快,侧头看了一眼。“病号连”里女生居多,能在那儿待着就说明是身体抱恙,因此个个面如白蜡、无精打采,面对盛气凌人的教官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学生都这样了,还敢强制他们劳动?
身为校学生会干部的他心火一下就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动作,听到小白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报告教官!”她羚鸟般清脆笃定的声线在休息时间的训练场上显得尤为抓耳,“这里都是中考全市排名前百分之三十的优秀学生,每一个都聪明绝顶,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暂时在这里休息。如果您需要我们完成什么任务,请直接指示,不需要给我们起什么昵称,因为我们……”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三个字说得铿锵有力,“不喜欢!”
那一刻,整个夏日的骄阳似乎全都映照在她身上,她漂亮得像一朵正在勃发的奶油向日葵,既不是鲜艳的黄,也不是娇嫩的白。天真而又明媚,盛开时带来漫山遍野的朝气美。
她是生机勃勃的花儿。
“病号连”的女生纷纷跟着她抗议起来,负责教官管理的领头发觉不对劲,火速赶来平息矛盾,安抚了学生后将那个教官带走了。“病号连”是送清凉的最后一站,准备的饮料只剩下半箱,几个女生干部一人拿上几瓶也就拿过去了,叮嘱他们男生去还堆满空纸箱的手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