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若轻轻地拍了拍单反相机:“它的故事。”
庄鹤鸣想起她说过的这部单反的由来,问:“关于你母亲?”
“嗯。你记得我当年军训那会儿吗?电影夜那晚,我在学校便利店遇到你,你说你那天当值,要记录和报道新生观影的事。”
庄鹤鸣将手中的香木放下,柔声道:“记得。”本是路过,却因为看到她在哭而不自觉地就扔下工作变换方向走了进去,这种几近渎职的事,在他人生中算头一回。
“那晚你跟我说,你在书上看到,一个镜头讲足一个故事,这是摄影的魅力。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侧脸特别好看,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周怀若有些骄傲地微仰起脸看他。
庄鹤鸣眼底漾着笑意,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勾唇答道:“我早知道你是垂涎我的美色。”
“我现在也是啊。”她答得理直气壮,“总之,那之后我特意想去找你说的那本书来看,在找的过程中才开始接触一些摄影的基础知识,渐渐地觉得,原来摄影也挺有趣的。妈妈给我买这部相机的时候,我真的特别高兴,以为她同意我学摄影了,因此更加努力地去学理论、练拍,高三申请大学的时候也是奔着耶鲁的摄影系去的。结果一直到录取通知发下来,我才发现留学中介那边根本没有帮我递交摄影系的申请,而是按照我妈妈的意思,给我申请了经济学系。”
那天她气冲冲地跑到妈妈的办公室找她理论,得到的答复是:“这三年来我在你身上投入了这么多成本,让你练外语、提绩点、准备额外的加分材料,才终于把你的简历写得漂漂亮亮。这么好的资质去申请一个摄影系,回报率是不是太低了呢?”
那一刹那她才醍醐灌顶,原来她在周沅那里,一直是一个投资项目。
周沅把“周怀若”这个身份视作一个具体的投资项目,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有限合伙人,而周怀若本人却更像一个拿着有限合伙人的资金对项目进行具体投资行为、最后和周沅进行分成的普通合伙人。在周沅眼里,周怀若不是她无条件宠爱的孩子,更像是体现她优越基因和教育能力的工具。只要“周怀若”具备了申请名校的条件,周沅就会毫不犹豫地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让“周怀若”这个项目走向一个更高回报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以让她周沅营利为目的的,而不是为了让周怀若成为更好的人。
那天周沅对她说:“你的路很简单。要么你就去美国无忧无虑地玩上几年,拿个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回来,准备接手我的生意;要么你就留在国内参加高考,考上哪儿去哪儿,过几年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再看看要不要回来求我原谅你。”
说没被唬住是假的,但那时的周怀若并不是害怕后面那条路会很艰辛,而是害怕那条路通往的未来恰恰与她心中那颗星星的去向相反,害怕她就此被淹没在人山人海当中,再也无法追逐到那颗行进速度本就飞快的火流星,再也无法与他并肩而立。
“你喜欢摄影我不反对,你去了国外还想继续玩相机,我也可以由你去。但你必须明白,爱好和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从小到大你不必取舍,只是因为你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你出生在周家,锦衣玉食地长大,那么成为周家所需要的人,就是你所能产出的最高回报率。”
这是妈妈在她妥协前说的最后一段话,入情入理,无懈可击。如果说走进办公室前她还在为自己是个投资项目而愤怒,那么那天她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亲手在项目计划书上签了字。
她会成为周氏集团的继承人,成为一名或成功或失败的女企业家,成为被这个家、被妈妈所需要的人。只是可惜,项目才刚完成孵化,她从北美大陆飞回,甚至都还没正式入职周氏,周沅手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便轰然坍塌。
周怀若说完这些,揉揉眼睛,看向一直在她身边听得很认真的庄鹤鸣。他那双如暗夜般漆黑的眸在看向她时总像悬了弯月,散发的光又清澈又温柔。她笑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她作对算了。留在国内说不定还能早点遇到你,靠自己生活的话,说不定现在也已经小有成就了。但我当初总以为去国外才是对的答案。”
庄鹤鸣说:“有什么对和错?又不是做数学题。我们只能在当下的情况中选一个最能成全自己的答案,它是相对的,没有对错这种绝对之分。就像我当初留在本市读法学,也只是在那样的境遇中选一个能完成自己心愿的方法而已。”
“你没想过真的去当律师吗?”
他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只是沉着声,道:“律师也好,摄影师也好,其实想成为的从来不是某个身份,而是成为你所向往的自己,拥有属于你的生活。”
言语间他目光又触到桌上的香木,信手拿起,问她:“你认识它吗?”
周怀若答得爽快:“你的宝贝香木。”
他又问:“是什么香?”
周怀若试探性地给了个答案:“沉香?”
“沉香中的哪一种?”
她投降了,耍赖道:“我要是认识,你早就失业了。”
庄鹤鸣眼睛里有些许笑意,温情地看向手中大概一捺长的木料,细看,像飞奔的骏马。他说:“这是野生的奇楠香。所谓‘三世得见一奇楠’,奇楠是香中瑰宝,比普通沉香更加温软,是沉香中最上品的香料。”见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庄老板决定换个解说角度,“每一克野生奇楠香的市价至少是五位数。”
周怀若当即伸手过去护住,生怕他捏坏或摔了。
“好东西,好东西。”
庄鹤鸣无奈,按下她的手,随意掂掂那块奇楠,问:“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买来的呗。”
“……”
为什么她每个答案都恰好能横亘在对与不对的边缘……
周怀若看看他的眼色,又猜了几个答案:“树上结的?树上砍下来的?”
“沉香不是木头,更非树木的名称,你们这群人成天和我待在一起,却连沉香与沉香木的概念都分不清。”庄鹤鸣吐槽她,顺带连小龚、陈立元那群笨蛋也全部拉下水,就是这群人最爱说他喜欢木头,却不知道制香的重点从来不在木料上。
他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沉香作为一种香料,是沉香树在受到诸如雷击、风折、虫蛀之类的自然伤害或遭到人为破坏后,豁口受到真菌感染,本能地分泌出油脂进行自我修复,随后逐渐形成的膏状结块。这种在香树豁口上凝结的分泌物才称之为沉香。”
周怀若再次露出那种半懂的神情,自家男朋友这突如其来的科普让她有种打开了科教频道的错觉,但好在主讲人长得足够好看,轻易就留住了她这唯一的无辜观众。她接了一句:“所以呢?”
“沉香是置死地而复生的灵树结晶。香树在受到无数伤害之后凝结出这么珍贵的宝物,让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所遭遇的一些不如意或是伤害,其实都是为了结出自己的香脂,拥有更高的价值。所以你不用怕选错,也不用害怕受伤或是挫败……”
他就坐在那里看她,没有特别耀眼的笑意,却如手中的奇楠香一般淡淡地弥漫出一种奇特的温柔,不着痕迹地将她笼住。
“怀若,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够结成上等的沉香。”
第十一章 “就由我来给你最大胆也最明确的偏爱。”
(1)
无数群飞鸟从高远的天空中飞过,翅膀划过天空时带走了冗长的夏天,以及那永远和夏天是孪生一般的秋。暖温带的气候总有些不讲理,长久地生活在那里,渐渐就分不清四季,认知里只剩下“热”的天气与“不热”的天气。
周怀若继续勤勤恳恳地投身摄影事业,一面接着线下的约拍单不断结识新的客户,一面在各大线上平台上经营她的个人IP,逐渐摸准了方向,往摄影技巧分享型博主发展,渐渐地也吸引了一些优质的资源找上门来,甚至有些网红同行来找她掌镜拍短视频。就靠着相机吃饭的她当然是来者不拒……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有的,比如说庄鹤鸣。只要和他有关,哪怕钱给得再到位,她也不会愿意将他拱手相让。
这是她作为一个生意人对另一个人最高程度的偏爱了。周怀若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感动,忙伸手想去握坐在身旁磨香粉的庄鹤鸣的手,哀切道:“宝,你是我的良心啊良心。”
庄鹤鸣像预判到她的动作一般,轻一抬手就躲过了她的魔爪,再不着痕迹地护住他的宝贝工具,轻飘飘地道:“前天和我抢肉吃的时候,你说你的良心已经挖出来腌好烤熟了。”
周怀若噎了噎,道:“不是,说不定它是可再生资源呢?”
他只瞟她一眼,说:“那你多攒几个,下回烤肉我们就不用特意去市场了,专烤你的良心吃。”
周怀若笑眯眯地凑过去撒娇:“我的良心就是你呀。烤了你我不得守寡吗?”
“你是那种会守寡的人?”话是这么说着,他眼里除了忙碌显然多了几分笑意。
“看情况咯。如果你死之前把你名下所有的资产都写在遗嘱里指明给我,那你死之后我可能忙着搞事业没空找别人,为你守个三五十年也未尝不可。”
他听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反而似笑非笑地挑眉,道:“不错。”
“什么?”
“这么快就想被我写进遗嘱里。还要为我守寡。”
她知道他是故意打趣自己,但在一起这些日子了,脸皮厚度多少也长进了些,怎么能这么轻易被得手?于是她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追问他:“那你成全我吗?”
“成全你得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得先让你有个能为我守寡的身份。”
周怀若:“……”
完了完了,输了,她耳朵开始烫了。
庄老板嘴角有些许可见的得意,却还继续装得若有所思,道:“那要不就下个月吧。”
周怀若失声问:“什么?你要干什么?这是另外的价钱!”
“下个月回家,捎带上你。”
“我们不是在家吗?”她环顾一圈香舍一楼。
他的答案言简意赅:“回我长大的那个家。”
一个月后,农历的小雪节气。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时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对庄鹤鸣来说,每年的小雪节气都有独一无二的含义,即是沉香收获季节的开始。今年意义尤甚。传承人的申请仍在进行,无论是官方还是投资方,都非常希望他能借此次收获季再打响些名号,因此皆不遗余力地在为龚家的香林宣传。
周怀若问清了缘由,眼睛忽然就亮了,急忙问:“我可以去?真的可以去?”
他的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就这么想和我回去见家长?”
周怀若忙不迭地点头,说:“对啊,而且我最近正打算挑战一下长时长的视频拍摄和剪辑,就类似小型纪录片那种,就是还没选好题材呢。你这现成的物料,我怎么能错过?”
庄老板不悦道:“我的重点可不在拍物料。”
周怀若凑到他身旁,像小猫一样用脑袋拱拱他,顺势往他怀里钻,说:“那肯定呀,拍物料只是顺便。”
庄鹤鸣故意考她:“那什么才是重点?”
“重点是和你一起。”
这答案颇有抱大腿之嫌,不算令人满意,他撇撇嘴,说:“没有感觉到诚意。”
周怀若略一思考,稍一偏头,靠过去轻轻啄了他一口。两人的唇瓣只贴合了片刻,她羞赧地往回躲,庄鹤鸣伸手将人往回一捞,低低地笑问:“你干什么?”
她天真无邪道:“这样感受到诚意了吗?”
庄鹤鸣没预料到这招,更没预料这招杀伤力会这么大,笑得眉目都软了,只得答应。周怀若这才眉开眼笑地站起身,欢快地跑上楼说要去写脚本。他看着她欢脱的背影,道:“我明天可能又不觉得有诚意了,可能还需要你再证明一下……”
已经远去的声音答得慵懒随意:“那就明天再说啦!”
他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手里还没完成的工作,笑意怎么收都收不住。
想要每天都让你证明一下,喜欢我这件事。
(2)
出发那天起了个大早,天空阴云密布。庄鹤鸣站在阳台驻足观望半天,往周怀若的行李箱里添了把雨伞。她半夜踢被子,早上起来声音有些发瓮,他发现这个情况,又蹙着眉往她行李箱里添了一大包药。
周怀若疑惑地问道:“你家香林不就在市郊吗?你这阵势像是我要被发配去守皇陵。”
一旁正喝酸奶的小龚闻言冷笑一声,一副嘲她太天真的表情,问:“是不是光听‘香林’两个字,你以为就是一小片树林,走几步就过了?”
周怀若认同地点头,小龚亮出答案:“很多年前才是那规模。现在?两百多公顷,六万多棵香树。别说走几步就过,你徒步一天之内能往返就算个英雄。”
周怀若多少有些惊讶:“所以你才不回去吗?”
庄鹤鸣路过小龚,顺手敲了下她的脑袋,警告一句:“别乱吓她。”说完掂掂手里的花露水,对周怀若说,“不是多可怕的地方,就是收获季忙些。她天生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懒。”
周怀若捂嘴笑道:“你看我像是会扶油瓶的样子吗?”
他满是宠溺地揉揉她的头顶,语言动作间全是疼爱,说:“周大摄影师不是要拍物料吗?油瓶我来扶就行。”
周大摄影师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恃宠而骄般问道:“一边扶油瓶一边给我当模特,可以吗?”
他想起她的“诚意”,眼底的和煦转浓,简直什么都想答应。
“好,都听你的。”
小龚朝她哥翻了个白眼:“啧啧,让你在我的视频里露个脸,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