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白熹微撅起小嘴说道。
傍晚的夏风很轻很轻,像极了顾靳时当时对她「不懂」这两个字的轻笑。隔靴搔痒般,让她在月余的午夜梦回后醒来,始终都忘不掉。
后来,她又借口送衣服去了水果店。这回机灵,先远远地观察情况。
她神奇地发现,水果店里的夫妻正毫发无损地在一块码水果,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哪条腿。
顾靳时依旧在收银台后玩刀,远远地睨她一眼笑,冲她招手:“过来……”
白熹微给其他店铺送完衣服,就搓着手站到了顾靳时面前。
顾靳时把一盘洗干净的葡萄推给她:“尝尝,新到的,很甜。”
白熹微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她根本没有任何闲钱买水果,打工的钱是学费跟读书的生活费。
现在日常开销能压缩到什么程度就压缩到什么程度,她恨不得一天吃一顿饭就能够扛二十四小时。
葡萄?
那简直是奢侈品。
贵重到,让她必须两只手才拿得起一颗。
“好吃吗?”顾靳时微笑着问她。
白熹微点头。
顾靳时拿了一个送到她嘴里:“那多吃点。”
白熹微慌神,急忙退开一步:“这不好,你们家是拿来卖钱的。”
“不差这几个,少啰嗦,快吃。”
顾靳时恐怕疯了,隔着收银台不停往她嘴里送。
葡萄的汁液来不及被收进肚,不小心顺着嘴角滴落。白熹微简直心疼地要死,顾靳时却用拇指拭去她嘴角剩余的葡萄汁,低声问她:“是不是很少吃水果?看你,细胳膊细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上回,还想不自量力地劝架……小不点,你可真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
白熹微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哪有,我很有力气的。”
“以后来我这里,水果管够。”
“那怎么行。”白熹微睁大眼睛摇头,“这可是卖钱的。”
吃一次她就很满足了。
“我叫你来你就来。”顾靳时不容置疑地说道。
白熹微失笑,没说什么。
虽然葡萄很甜,水果的诱惑很大,但她不想再去了。
她不想沉浸在太过美好的幻觉里,「美好」这东西,离她太远太远了。
命运所给予她的生活,是在卑微里爬行,她天生见不得光。
她无法想象,假如顾靳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背景,知道她有个人人避如蛇蝎的妈妈后,还会不会把一颗颗葡萄往她嘴里送。
她怕沉浸在虚妄的美好里,从此再没面对不公平的勇气。
何况,洗衣店的工作也干不长久。在老板听到风言风语之前,她就得换工作,以免给别人造成困扰。
所以顾靳时家的水果店,她再也没去过。
以为这就是结局,但其实仅仅是个预告,甚至连序幕都算不上。
第355章
曾经年少
溽暑的尽头,新学期来临。
迫于债主的逼迫,父亲带着她到处躲避,而她也不得不过着频繁转学的日子。
能够收留她的学校无非就是些升学率约等于零的某类学校,这种学校的学生,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精力用不到学习上,自然就得用到别的方面上。
白熹微寄希望于好好读书考个好高中,再上个好大学,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
所以从不敢自甘堕落,与不良嗜好为伍。所以,这就让她看起来十分特殊。孤僻、格格不入、不符年龄的沉静——好像全校就靠她一个人读书。
年少轻狂不识法,以为只要年轻就可以无法无天的学生们就都不乐意了,甚至连学校老师都认为她是个怪胎。
既然已经深陷淤泥,为什么不一同沉沦?人本来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学坏容易学好难更是亘古定律。白熹微怎么可以例外呢?
有一次,她就被一帮人堵在学校后门的小河边。
里面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反正她都不是很熟。
几个满脸稚嫩却烫了个爆炸头的女孩子二话不说抢了她的书包扔到了河里,抱着肚子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听说你很要读书啊?那就赶紧去捞啊,等下就沉下去咯!”
书包里几乎是她所有的财产,她的钱,她的课本,她扣扣索索买的几本习题册跟躲在书店抄回来的参考书——
白熹微疯了。
与生俱来第一次疯了。
她不要命地跳进河里,朝沉沉浮浮的书包扑去。
大家在岸上笑得直不起腰,不知道是哪几个王八蛋弄来几根竹竿,追着她打。
“白熹微,你能啊……哈哈哈,那就别上来了,在河里考试吧!”
“对对对,水鬼会要你的。”
“快戳她戳她,不要让她爬上来。”
她不会游泳,河水不深,但是淤泥很厚。她不顾一切地踩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拉住书包,把它紧紧抱到怀里。
可是岸那么远,那群人的笑那么刺耳……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这一次恐怕真的回不去了。
她在河水里瑟瑟发抖,但连一句乞求的话都没有。只是看着那帮人,稀里糊涂地想,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呢?不愁吃不愁穿父母健在生活无忧,他们现在这样,到底是在作践谁?
“你们干什么呢?”
桥上路过几个穿背心打完篮球的男孩,其中一个拿头大的篮球狠狠把那帮人砸了个一时鸟兽散。
不过他们很快就又围了回去,指着几个男孩冷笑:“谁啊你们?没见过教训自己妹妹?要你们多管闲事。”
“妹妹?她是谁妹妹?站出来。”
白熹微莫名觉得这声音耳熟,迎着夕阳眯眼望去,不敢相信竟然真的看到了顾靳时的脸。
一个夏天过去,他好像长高很多。剃了板寸,四肢舒展在背心短裤外,跟她梦里一样耀眼得像是一团光球。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可忽然害怕,他大概已经不记得她了。
“我。”站出来个男孩,是其中个头最高的,块头也很大,很能唬人。
白熹微心头一跳,知道这个人是学校里拳头最硬的,立刻就冲顾靳时喊道:“你们快走……帮……帮我报警。”
可是顾靳时非但没有听话,反而跟几个同伴从桥上直接跳到了岸边。
他们个个长手长脚的,一落地就跟一堆萝卜头形成了极其明显的对比。
就算是这拳头最硬的大块头,也只比他们几个高了一指甲盖能忽略不计的长度,顿时就有点露怯。
“你……你们想干什么?”大块头说道。
顾靳时把扔下来的篮球一脚踩在鞋底,露出邪气的笑:“不明显吗?揍你啊!”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就已经送了过去。
大块头一下被砸出两管鼻血,岸上的人顿时嗷嗷叫着扑上去,跟顾靳时几个人打成了一片。
白熹微只好抱起沉甸甸的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游回岸边。
随手扛起一根他们刚才用来顶她的竹竿,乱七八糟地舞起来:“你们,你们都给我闪开!”
竹竿六亲不认敌我不分,差点把顾靳时也扫到。
白熹微浑身湿哒哒的,一竹竿扫倒一片。然后把竹竿往他们一扔,抓起顾靳时就跑:“快走……”
顾靳时几个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跟着莫名其妙地「落荒而逃」了。
然而敌军也损失惨重,不仅被白熹微扫翻一片,有几个还被揍得鼻青脸肿挂了彩。
于是凶狠地在他们身后叫嚣:“白熹微你行啊,敢找帮手!你等着,你等着!”
白熹微当然不可能原地等待敌军反扑,拉着顾靳时没多久就跑远了。体育课八百米考试都没有这么卖过命,全奉献给了顾靳时。
从黄昏跑入夜,从学校附近跑到陌生的地方——白熹微终于停下脚步,然后懵了。
她回过头看了看顾靳时,松开他因为发汗而黏腻的手,羞愧地咬住嘴唇:“我好像跑错方向了。”
头顶传来顾靳时的闷笑。
她更无地自容:“你……你那几个朋友呢?糟了,会不会被他们给堵住了?我们得回去找他们。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那些人可厉害了,他们一帮子人在一起好多人都害怕。哎,都叫你们别掺和进来了,你们怎么不听!”
“他们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有时间担心别人,怎么不花时间好好担心担心自己。”
顾靳时从她手中把书包背了过去,然后拉开她的手心,叹了口气,“还是这么不自量力啊……”
白皙的手心有薄茧,这并不是一双养眼的纤纤柔荑。刚才因为扛过竹竿大杀四方,又拽着被水浸透的书包飞跑了一路,掌心都被磨起了新鲜的血泡,有几个还破了,更是一片惨不忍睹。
白熹微这才觉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皱眉觑了一眼,大言不惭地说:“小事情,明天就好了。”
「啪」一声清响,顾靳时一巴掌拍在她手上。
白熹微惨叫,声音都扭曲了:“你干什么?嘶嘶……”
恐怕真的很疼,她都飚出了眼泪。
第356章
逃跑
顾靳时哭笑不得替她擦了擦:“这是对你言而无信的惩罚。说好的去我那里吃水果,为什么一整个夏天都不见人影?”
白熹微心头一虚,急忙从他手里挣出来,把手都藏在了身后:“我……”
“啊,一个夏天过去,还没找到借口?”顾靳时哼哼,“小不点呀,要不是这次遇到你,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呃……”
“还是你……笃定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所以连借口都没有想过。”
“呃……”白熹微咬唇。
顾靳时拨了拨她半干半湿的乱发:“别临时抱佛脚了,我是个很大度的人,不会跟你计较的。刚才已经惩罚过你了,前尘往事过云烟,你也不要再想了。走吧,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白熹微闭上眼吐出一口气:“谢谢……”
谢谢他的不为难。
生平第一次,有人送她回家。
白熹微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那是一种奇妙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微妙体验。
好像觉得自己突然就被珍视起来,一路上脑海中都盘旋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原来,她并不是低入尘埃无人喜爱的。
月光下,她目送顾靳时离去。他倒退着看她,她站在路边送他,即便交浅,也不免滋生几分依依惜别的意思。
顾靳时说,他那时候觉得这丫头真逗,像开花的风信子,花枝修长蓬勃,要在月下路边栽成永恒。
于是终于舍不得她一身泥泞地继续站着,就转过身去,冲她甩了甩长胳膊,往夜色中跑远了。
然而这背影,终究还是从梦里来,又回到了梦里去。
现实于白熹微而言,仍然残忍地坦诚着它的邪恶。
她站在路边暂时迷失了自己,冷不丁就被个醉到不行的男人一把揪住头发。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酒气混合各种奇怪味道形成的口臭朝她喷来,白熹微的头皮都差点被掀掉。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先捂鼻子好还是先把头发扯回来好。
“唔……爸,你松开我。”
这人就是她的那个混账爸爸。最近几年,他手里的钱是越花越少,脾气却是越长越大,各种陋习也越来越多。
平时光顾着自己吃喝玩乐,根本不关心自己女儿,平时家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白熹微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也活该她今天倒霉,大概黄历不宜出行。
她爸爸乜着大小眼凑近白熹微,咧出一口四环素牙:“冲谁喊爸?谁是你爸?你那个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坏门风坏祖宗风水,哪家祖坟让人给刨了才有你这么个女儿?你……你说,刚那个男人是谁?”
白熹微咬了咬牙:“哪有什么男人!”
「啪」一声,带着臭烟味的巴掌甩在白熹微脸上,巴掌硬得像芭蕉扇。
白熹微被打得有点耳鸣,人也控制不住地打飘。还没等耳鸣过去,第二个巴掌又飞过来。
「啪」!
这人拖着她的头发往家里走:“垃圾,都是垃圾。跟你那个妈一个垃圾样!”
书包拖在地上磨了一层灰,白熹微紧紧拉着包带,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并不害怕。
大概习惯了,他每次回家都是因为输钱,心情不好就破口大骂,骂不过瘾就会上手打她。说实在话,她都快在他手上练出金钟罩铁布衫了。
路灯昏黄的,灯下有秋蛾在扑翅。
白熹微想,她大概就是飞蛾。渴望光明,所以即便光明是场幻觉,转眼死于灯影下,也甘心情愿。
这个被称为爸爸的男人这次很生气,一把把她扯进门里。没等白熹微站稳,就在后面踹了她一脚。她没站稳,一下趴到了地上。
手上的血泡破了好几个,疼得她肝肠寸断。
“爸,你……”她转过身,还没有把句子说全乎,她爸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扇的又狠又重,似乎不把她打死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那一刻,白熹微全身立鸡皮疙瘩,冷意从骨头缝里忽然爆发,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冒出来。
“爸,爸……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打我,你……”她忘了手上的血泡有多挠心的痛,拼命想要逃开。
“你特么的谁是你爸!”男人又给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拽住她一只手,把她压在地上,恐怖地笑起来,“别给老子装样儿,你们娘俩不都喜欢被 揍吗?老子成全你,今天就打死你,省的看了碍眼还得花老子的钱。”说着话,他一个巴掌又狠狠的扇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