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说不过她,恨恨瞪了成宣一眼,转头对裴誉道:“过两日休沐,上回说好了你须和谢小姐出外见面,至今没见成,这也是待客之道吗?”
“成宣为了查案受伤,我于情于理应照看她。”裴誉说,“我和谢家小姐婚约已解除,并无常常见面的道理。如今案子正查到紧要处,若真能休沐再说罢。”
裴誉说罢,对裴夫人行了个礼,仍是扶着她往前走。
到得房中,等房门掩上,成宣才恼怒道:“你方才在天工坊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好了既是同僚,也是朋友呢?”
裴誉进府时,早已命人在房中备好了热水,他打湿了帕子,又拧干后,递到她面前:“你敷一敷额上,消肿快些。”
“母亲她沉迷道法,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儿身,从不理会我与何人交友。”待成宣怏怏不乐接过帕子,他才道:“我已对母亲说得清清楚楚,你我只是袍泽之谊,她不信,你也不信?”
“若今日换作在沙场征战,咱们便是过命的交情。其中一人若受伤了,另一人照看,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他那般坦然自若,倒让成宣觉得自己心眼太小,想得又太多了。
见她敷了帕子,裴誉又拿起一个瓷瓶,放在她身侧,又瞧了瞧她伤处,见红肿也微微消退,便道:“药在此处,敷完了便涂药。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你真要走了?”成宣狐疑道。
“你想我留在这儿过夜?”裴誉笑如暖阳,道:“不是你说要避嫌吗?”
成宣装傻道:“不,不,不。哪敢劳烦世子!裴大人,快去休息吧!”
他掩上门,眉宇间笑意消失无踪。这样也好,他们便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就如从前一般。
第41章 天工坊
成宣又做梦了。
她揉着揉着额头, 那帕子凉了,她也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裴誉又来娶她了,虽不理解在她的梦里, 他们两人为何能成两回亲, 但她还是不高兴:“你晚上不是还说要和我做同僚做朋友,怎么现在要娶我?”她不愿宣之于口,尽管心里明明是欢喜的。
裴誉深深凝视她,说:“我不甘心。”
她也没好意思说出来,说自己也不甘心。结果拜天地时, 她要给裴夫人叩头斟茶,裴夫人不知发的哪门子疯,非要把茶倒她头上。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直接起身,抢过裴誉手里的茶碗, 也往未来婆婆头上倒了下去。
好了,这婚事彻底给搅黄了。谢流婉直接中途进场,要代替她完成婚事,她大喊着:“不行!不行!”结果就从梦里醒过来了。
她醒来, 抓住被角许久没想通:即便不是因为裴夫人,她也必须得和裴誉保持距离了。这哪里是春梦这么简单, 实在太丢人了!
当她还在床上辗转反侧时, 有人来敲门了,果不其然,是弃婚的……呸呸呸, 是她敬重的世子殿下。
裴誉“咚咚”敲了两声:“你不必起来了, 今日便在房中好好休养,稍后下人会把早膳给你端来。”他似乎担心她挂虑寺中事务, 又道:“今日,我会遣人取人俑碎片到城中各处工坊查问,看看这是哪一家常用的泥料。”
成宣赤着脚,披散着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她侧耳听了一会儿,见不再有动静,心道他莫非是走了,便忍不住打开门。
门外已不见有人。她有些失落,也不知失落些什么,叹了口气,又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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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内,众位官差排成数列,仔细看去,每人皆手持一块碎片,静静听候裴誉吩咐。
他手中同样举着一枚浅褐色碎片,高声道:“各位,寺中已从户政司取来永安城内拥有烧制工艺的作坊名册,你们已手执道坛人俑案的碎片,请按各人所分配到的工坊,逐处查问此碎片所用泥料来自何处,能否看出是谁的手艺。”
此举如同在永安城内散开一张大网,只要此人在城内购入泥料、烧制人俑,必定无法漏过这天罗地网。
众人得命后陆续散去,为了汇总所有人查探所得到的信息,裴誉便和延景一道,留在寺中,负责整理和记录。
时至晌午,遍布全城的官差们陆续回到寺中禀报。裴誉比对了自己与延景手上所整理的资料,道:“看来城内的工坊大多数都使用的是龙仙岭所开挖的泥土,因为量大,离得近,成本相对较低。”
“有几户工坊颇具经验的工匠都说,泥俑碎片所使用的就是龙仙岭的泥土,那便与城中大部分工坊一样了。”延景眉心紧皱,“如此一来,我们不就断了线索?”
裴誉稍稍清点,发现派出去的官差尚未全部返回,他虽心中忧虑,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道:“不急,再等等。”
只是左等右等,连最后一个官差都已返回,并无收获。
那丫头昨日生死关头,还不忘了此事,若知道他们一无所获,定要伤心失望。想到她的失落模样,裴誉唇角泛出笑意,一刻不停翻查自己方才所记下的内容。
一旁延景见到他这般,心中怪道:今日这裴大人是撞了邪么?案子进了死胡同,还这般高兴?
裴誉不知延景脑中想的什么。他一路看下来,发现虽然多数工坊都只能认出碎片所用的是哪种泥料,但也有寥寥几家提及,这碎片里并未掺杂最常使用的麦糠或麦草。
是碎片部位不同所导致?还是说,这整具泥俑,完全没有麦糠在其中呢?
裴誉思索片刻,即刻对候命的官差道:“快去!把城中最有经验的几位工匠和掌事们都请到寺中。”他还隐隐抱着希望,若把所有碎片汇总请他们检查,也许会有突破。
没想到,这一检查,又是半日。知道与命案有关,这些工匠掌事皆道义不容辞,便围站着长案旁,将泥俑片摊开,以各种器具敲碎,细细查验。
早前许如千为了勘验尸体,早早敲碎了泥俑,一直留着没扔。没想到这些碎片,真有一天派上了用场。
待裴誉和延景等到心焦之时,终于有了结果。其中一位工坊掌事才走向他俩,沉声道:“据我们检验,并非因巧合而导致碎片之中没有使用麦糠或麦草增加,此人烧制时,除了泥土,其他的确是什么也没放。”
延景并不懂内里奥秘,他上前一步,问道:“所以呢?对我们追查真凶,可有何帮助?”
另一人似是不情愿,被数人推举,才站了出来:“据我所知,城中会这么做的工匠只有一人,他艺高胆大,烧制温度掌握得恰如其分,不怕开裂,才完全不需要这些物料。此人名叫高启德,从前开了家巧匠坊,规模比如今的天工坊还要大。”
“从前?那如今呢?”裴誉在脑海中搜寻一遍,名册上的确没有“巧匠坊”这名字。
“不错,”最开始发话的掌事叹息怅然道,“听说他女儿自尽身亡。他早年丧妻,中年丧女,悲痛交加,便遣散了所有匠人,那工坊也废弃了。”
延景灵光一闪:“这高启德会不会就是冯七?他改名换姓,杀人后在自己废弃的工坊里制造人俑,然后为了掩人耳目,运到天机道道坛掩埋起来,没想到一场地震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
他越说,便越觉得存在此种可能:“高启德女儿的死,会不会与程筠若有关?因此他才杀了程筠若,把她做成人俑。”
裴誉却觉得其中有可疑之处,他摇头道:“若他曾是城中知名的工匠,天工坊的老陆既是同行,怎会认不出他?”
“如今多说无益。”裴誉果决道,“咱们兵分两路,立刻派人到高启德的工坊和家中查探。”
此时此刻,永安城巧匠坊。
窑炉火烧得正旺,火中人形若隐若现,令人不寒而栗。只有走近一看,才能发觉这并非活人,而是一具泥造的人俑。
高启德欣喜欲狂,望着那熊熊烈火自言自语道:“小莲,小莲,爹爹已为你报了仇,如今你九泉之下,终于可以瞑目了!”
此时,他忽地听得有沉重的脚步声。知道他在此处的,只有冯七。那人行事素来诡谲怪异,此刻出现,他也不太意外。
冯七嗓音还是那样粗嘎难听,少见的还带了几分焦急:“高启德,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永安。我已为你伪造文牒……”
高启德虽不过四五十岁,却已须发皆白。他不解道:“这人俑还未烧好,我不能走!”
冯七怒目相视:“人都死了,你还望着他作甚!你的手艺露了马脚,须得马上离开永安!”
他还沉浸在大仇得报带来的愉悦中,往那人俑看了一眼,一时间竟无法相信,将近一年,他终于能摆脱女儿死去后那绵长的痛苦。
高启德发妻早逝,妻子死前,苦苦哀求他好好照顾年幼的独女小莲。他与发妻感情甚笃,加之担忧续弦后填房会待小莲不好,因此长年来只有他和女儿相依为命。
那日他照旧从工坊返回家中,却不见女儿踪影,等得焦心,差点要去报官之时,最后到了夜里,女儿才跌跌撞撞回到家中。
高启德还记得她脸上都是伤,他想走近来看,女儿却伸手把他推开。那袖子滑落手肘,竟也都是掐伤瘀伤。
小莲定是遭人欺负了,可无论他怎么问,女儿都不愿说。
私下打探那日小莲曾见过谁,也并无结果。高启德只得将恨意埋在心中,若他知道那贼人是谁……若他知道……
可一切都开不及了。高启德如惯常般结束了工坊的活儿,买了小莲最爱吃的糕点回家,想哄她开心。开了门,却见到她穿着自己买给她的新衣裳,悬梁自尽了。
小莲明明还是小时候,扎着发辫,粉嘟嘟圆滚滚的小团子。怎么一日之间,变成了那终日行尸走肉、心如死灰的陌生女子?
从此,他再也无心经营工坊。
高启德遣散了坊中工匠,报了官,请官府去查。官府却说,受害人已死,既然死因无可疑之处,便不再当作案件调查。
高启德不懂刑案,他日日在永安城中碰壁,皆是无功而返。
直到有一日,这个叫冯七的人找上门来对他说:“我有一桩交易要与你做。”
他听完后,发现这交易真是划算得很——只要自己为他制造人俑,他便为高启德找到害死小莲的真凶。
没过多久,高启德便等到了复仇之日,他是亲眼看着冯七杀掉那虐待小莲的凶徒的。
冯七说,这凶徒是来自什么边塞西凉的使节。
“都是因为她身上有玉兰花香。我那红杏出墙的汉人娘子,惯以熏笼熏衣物,因此身上便带着一样的香味,她们都是犯贱、不知自爱的女子!”这满脸络腮胡的西凉男子虽穿着外族衣裳,汉话却说得流利。
他竟因为如此荒谬的理由而害死了自己的女儿。高启德咬牙启齿道,他要十倍百倍地折磨他。
冯七便当着他的面,割掉了那人的舌头。
“记住了,以后若无大事,万万不可再回到永安,必须隐姓埋名!”冯七的话将陷入回忆的高启德拉了回来,他点头,说自己已经知晓。
对他来说,心中再无牵挂。
他向冯七跪下,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谢谢恩公助我!”临别之际,他不禁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恩公到底是如何知晓真相的?”
冯七不耐,转身欲走,又道:“我自有法子。你知道得越多,越是危险。趁官府未到,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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