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巧匠坊
巧匠坊早已不复当年熙攘。裴誉率领官差, 悄悄包围了废弃的巧匠坊。他持剑,一脚踹开门,领着人先行进入。里头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窑炉还散发余温, 而其中,一具刚刚烧制好的人俑,正静默无声地安放在那里。
冯七和高启德是如何能早一步猜到,大理寺要来此处的?裴誉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延景无奈道:“此刻再请人绘制高启德画像, 命永安各处出城守卫拦截此人已是晚了。”
裴誉颔首,他收起长剑,四处巡查。工坊内部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原来,还有两具早已烧制好的人俑, 已存放在了那处。
人俑高高竖立,倚靠在墙上。裴誉走近一看,那泥灰色的面孔上,看不出活人的五官, 只有模糊的形状,仿佛被困在里头, 挣不开, 也逃不脱,只能发出无声的嘶喊,整个工坊就如无声无息的墓穴, 将所有进入此处的活人, 都永远禁锢。
这冯七和高启德果真是蓄谋已久,算上程筠若, 如今已有四人死于他们之手。裴誉命人将泥俑移出,放置在工坊空地处:“你们小心些,把泥俑慢慢敲开。”
工坊内一时“咚咚锵锵”,敲击声四起。待这三具泥俑清理得差不多,许如千也来到此处。
她来前并未想过有如此多受害者,一时间亦是惊愕不能言。
裴誉道:“劳烦许姑娘了。”许如千稍稍一拱手,亦不多言,蹲下身便开始细细勘察。
有了前年的人俑匠案子,加之早前的程筠若案,许如千早已驾轻就熟。她清理了尸体上的浓重泥尘,又初步检查了身体各处,便沉声道:“这三具尸体为两男一女。三人死因与程筠若相同,都是被割舌后失血过多及封进泥塑后窒息而死,而且被割下的舌头都塞进了咽喉之中。”
突然出现了三具身份不知名的尸体,裴誉方才正命人回到寺中知会画师早些做好准备,好快些确认受害者身份。
此刻他被许如千叫到尸身一旁,方听她解说了几句,便低头扫了那三具尸体一眼,不由得失声道:“司徒岳?”
延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其中一具男尸。那男子约摸四十岁上下,脸上一道长长疤痕,横贯其上,难怪裴誉一眼便认了出来。他问道:“你认识他?”
裴誉许久未见定西军军中之人,如今乍然相见,竟是生死相隔。他久久无言,停顿片刻后才道:“此人名为司徒岳,是我……是从前定西军的三品参将。这疤痕,是他当年在战场上为了救我才留下的。”
延景和许如千都知晓三年前定西一战的惨烈程度,许如千不由失声道:“有人杀了三品参将?”
裴誉摇摇头:“当时输得惨烈,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司徒岳幸而生还,我后来听说,他返回永安,不再从军,开始做起了生意。”
延景不由得扼腕喟叹:“能在那人间炼狱中活下来,如今却死在人俑匠……冒充人俑匠的凶徒手上,世事果真难料。”
裴誉定下心神来,对许如千道:“抱歉,许姑娘,你继续说。”
许如千并无责怪他的意思。故人许久未见,如今成了要追查的受害者,任谁也免不了失态。她清清嗓子,续道:“三人死因一致,想来下手之人的确是冯七和高启德了。”
裴誉思绪混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延景道:“如今已经排除了人俑匠的嫌疑,那么就是冯七利用高启德的工匠身份,将尸体都按照人俑匠的方式处理,再掩埋起来,已难发现。即便其后发生了地震,暴露尸体,也能推诿到人俑匠身上。
许如千亦是点点头:“没想到冒出了一个当年与人俑匠相识之人,无意中证明了人俑匠已死。而高启德造泥俑时的手艺,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才让我们顺藤摸瓜,查到此处。”
“看来冯七和高启德逃得匆忙,来不及再处理这些人俑了。”延景说到此处,发觉此时关键便是要追查这三人身份,才能确定冯七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模仿人俑匠杀了他们。
裴誉错了神,他忆起烽火连天的定西城,西凉人横刀砍向他,是司徒岳挡在前面,以长戟相抗,奈何力竭不支,他闪身不及,那刀在他脸上划出长长血痕。司徒岳狠命抹了把脸上的血,扶起他:“走吧,世子,我护着你!”那血淌落在他面上,箭矢之声不绝于耳,他只听到司徒岳来回重复:“走吧,我护着你!”
可裴誉的心却忽地重重坠了下去,程筠若身死后,成宣查出她便是害死全家的凶手。这三个死者,包括司徒岳,会不会也一样,是不同案件的加害者,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个在血雨之中舍身救下他的忠诚部属,竟然是恶贯满盈、为非作歹之人?
无论如何,他定要寻出真相。
许如千又请他们二人看看剩下的一具男尸:“两位大人仔细看,这男子高鼻深目,是否有些像异族之人?”
“你是说,西凉人?”裴誉先反应过来,“一个定西军前参将,一个西凉人,竟然一同死在此处……”
“这案情越发扑朔迷离了。若冯七和高启德的确是因为这三人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将他们都杀掉的话,永安悬案何其多,他是如何选中这几桩的?”裴誉苦思而不得,“还有一个谜团至今未能解开,冯七和高启德若不是与人俑匠相识之人,他又是如何知道他的杀人手法?”
“为今之计,咱们只能先从这三个死者的身份入手了。”许如千亦是毫无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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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裴誉一早离开侯府,回到大理寺。他本想着让成宣多休养个一两日,没想到成宣比他来得更早。
裴誉见到她时,成宣正与许如千一同寻找三个死者的身份。一日未见,她想起前天夜里那个梦,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故作镇定道:“裴大人早。”
见裴誉眼中有责怪之意,知他担心自己,便一鼓作气解释道:“宁远托人传信,告诉我巧匠坊的情形,我想到有三具尸体,许姑娘定忙得不可开交,我便早些到这,来帮她忙了。”
许如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裴大人进来后一句话没说,为何成宣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早些到寺中有何可解释的?
裴誉拿她没办法,走近看她额角:“消肿了吗?”
成宣有些不自在,揉了揉额角:“还有一些,没事,大人别担心。”
许如千忍不住笑出声:“难得见裴大人对同僚这么上心。”她原先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成宣和裴誉都一起望向她来。
成宣连连摆手:“哪有,哪有,世子对我们寺中同僚向来一视同仁。”
“自然,若是宁远虞万鹏他们受了伤,我也是会关心的。”裴誉淡淡道。
这人还真是时刻不忘自己说过的话。成宣气道:“对,我们就是同僚,顶顶要好的同僚。”
许如千见气氛有些不对劲,便岔开了话:“我已劳烦画师连夜赶工,绘制了三人画像。正好上次寻找程筠若身份时,府衙送来了近半年上报的失踪案件,我们正拿着画像挨个比对。”
“我听说裴大人已辨认出其中一人,近来永安报称失踪的外族人并不多,我和许姑娘方才也确认了那异族人的身份。他是西凉使节魏正元。”成宣拿起其中一份文书,道:“这是府衙记录,此人常驻永安城内,有不少西凉人到大梁做生意,他便负责协助和保护这些西凉人在大梁的利益。”
裴誉脸色一沉,又想到了三年前那场血腥的战役。大梁在惨败后,振作士气击退了西凉人。两方都没讨到好,便在来年开春,订下和盟。两国开放互市和贸易,至此海清河晏,似乎一切都恢复至战前那般。
不知这西凉人魏正元是否与司徒岳之死相关?他想到最后一个死者,问道:“那女子呢?”
“那女子我们还需费些时候。她只是普通汉人女子,身上又无程筠若被烧伤那样的明显特征,因此查起来有些费力气。”
成宣搬出一大叠卷宗,又把那女子画像交到他手上:“裴大人,既是同僚,这些失踪案的卷宗就劳烦你了。”
许如千睁大眼,更是莫名:这成大人胆子也真大,还敢这样支使世子。
没想到裴誉也不言语,坐下便开始翻阅起来。
加上最后到的延景,四人忙活了一上午,才最后查出女子身份——永安城内一诗书世家的次女,辰墨染。辰家祖辈曾出过一位状元,后来虽不复荣光,但也是出了不少官员。
“大理寺卷宗浩如烟海,一一去查他们是否如程筠若一样,曾经牵涉过多年前的案件,才招致杀身之祸的话,未免耗费太多时间了。”确认女子身份后,延景才松了一口气,又想到这一步,便觉头疼。
裴誉道:“我先派宁远他们分别去辰家、魏家和司徒家,除了通知死讯,还得问问家中亲眷,也许会有线索。”
成宣本还默默点头,毕竟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她蓦地灵光一闪:“高启德是不是在女儿死后,才性情大变的?”
数人皆道是,她神色兴奋,站起身来,念念有词道:“既然高启德甘愿为冯七驱使而制造人俑,又或者他驱使冯七去杀人。这几人中,定有一人与高启德之女的死亡有关,我们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查查他女儿之死的缘由,也许会有别的发现。”
第43章 巧匠坊
裴誉点头称是:“这也是个法子。”他忆起那些曾与高启德同行的掌事和工匠们曾提及, 高启德之女名为小莲,他曾前往府衙鸣冤,但却一无所获, 最终才结束了巧匠坊, 走上绝路。
延景反应极快:“我亲自去府衙跑一趟,把有关高小莲的卷宗都调阅过来。”
几人留在大理寺中也没闲着,因为去过辰家、司徒家和高家的官差都已陆续返回。
去辰家的是宁远,据他所说,辰墨染虽是世家小姐, 半年多前却曾经与府中的一个下人相恋。府中流言蜚语不绝于耳,甚至传到了辰家父母耳中。
众人均是一惊:“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则带了些诡异色彩。辰墨染是个倔强的女子, 认定的便一定要得到。既然爹娘不同意她嫁给下人,她便与情人相约服下毒药殉情。
成宣咋舌道:“她既然死在了冯七和高启德手上, 那么殉情必然没有成功了?”
宁远摇摇头:“辰家小姐没有成功,但那仆人却死了。”他顿了顿,又道:“他们虽是一同服药,奈何那仆人服药没多久便死了, 而她却被府中别的下人发现,把她救了回来。”
成宣却觉得其中漏洞百出:“既是一同服药, 若死志坚定, 怎会剩她一人活下来?”她朝宁远一拱手:“这案子可曾交由大理寺追查?”
宁远仍是摇头:“不曾,由于认定两人乃殉情自杀,既非刑案, 由府衙验过那仆人遗骸, 便结案了。”
成宣觉得此案存疑,说不定就如程筠若一案般内藏乾坤, 她不想妄下结论,转头便对虞万鹏道:“那司徒家呢?”
“司徒岳并未娶妻,家中老母亦在乡间。我跑了一趟司徒家宅院,真真雕梁画栋、雅致无比。听宅中下人说,司徒岳开了几家皮草行,生意只算中等,因此也并无与行家积怨之事。”虞万鹏道。
“若无仇怨,那男女之事呢?”当年定西军中也是浴血拼搏的过命同袍,裴誉同样不信司徒岳会与当年的兄弟结怨。
“这一点我也问过宅中的仆人,他们说司徒岳只有一个小妾,那小妾口不能言,是个哑巴,比其他仆人来得都早,因此他们都不知这小妾的身份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