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灌了小半壶手中的酒,想起父亲从前在军营中,严格禁止将士饮酒,以免误事。裴誉便将那壶酒遥遥向空中敬了敬,豪气道:“爹,就容誉儿今日放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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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许如千记挂着香料铺子的事,早早便往大理寺赶。只是意外,在路上一眼瞧见成宣身影。
她们彼此间早无龃龉,许如千便快步赶上前,问了声早,见成宣有些颓丧模样,便问:“怎么了?这可不是侯府来的路,大人是搬出来了吗?”
成宣打起精神来,浅浅笑道:“一直叨扰侯爷夫人多不方便,我已经搬了出来。”
许如千同情道:“听说公主殿下在侯爷死后性情大变,难免有些不好相处,出来自个儿住也不错。”
成宣不知怎的,便想起她和延景的旧事。她颇有些过意不去,赧然问:“许姑娘,你若有喜欢的人,你不能与他在一道,但你经常与他朝夕相见的话,该怎么办?”
许如千猜她知道自己曾心仪延景,如今时过境迁,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便道:“能怎办?熬过些日子,伤心过了就好了。”说到这儿,她好奇问,“咱们寺中还有别的女子吗?莫非成大人心仪于她?”
成宣闹了个红脸,连连摆手说不是。许如千俏皮道:“放心吧,小女子有自知之明,您别怕。”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皆大笑起来。
她们既碰上了,便一同点卯,来到议事厅。那香料铺的案子,本应叫上裴誉一同去查,但别的同袍和门房都说,裴誉告了假,今日不会来寺中,有要紧事办。
裴誉不来,她们作为大理寺的人,也不好使唤他手下的官差,便打算如昨日一样,叫上延景,分头去不同的香料铺。
她们找了几处,都不见延景。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姗姗来迟,嘴中告罪道:“我早上已去了香料铺,耽搁了些时辰。”
成宣奇道:“延大人怎么这么勤快?”延景不知她语意是褒是贬,一时嘴拙接不上话,只好把方才见闻都粗略说了一遍。
原来延景已去了那几间店铺,他先问过店主是否记得那几个受害女子。但时隔一年多,店主也不曾留意那些女子姓甚名谁,延景又不知她们相貌特征,因此均是没记起来。
加之香料铺送货的,皆是豪门世家的小姐夫人,大笔购入才能如此。魏正元案中,受虐的女子来自小门小户,通过送货地址确认也是行不通。
幸好延景手上有之前为了确认人俑案死者身份所绘的魏正元画像。因他是西凉人,眉目鼻梁与中原男子不大相似,这几家香料铺的老板一眼辨认出了他,说有小半年时间,此人一直在香料铺门口徘徊流连,有时候会亲自进来挑选,但从来不买,看几眼就走。
“看来,魏正元的确是在这几家香料铺里寻找下手的对象。”成宣斩钉截铁道,“那烦劳许姑娘再走一趟,问问那几个受害女子,是否经常光顾延大人问及的几家香料铺。咱们两相确证,便能坐实魏正元之举。”
经过昨日,她发现寺中若有女子也能查案,面对同为女子的家眷或受害人,问话时也事半功倍,毕竟女子之间更容易互相信赖。
许如千跃跃欲试,便一口应下了。待她离开时,成宣见到延景错也不错眼,牢牢盯着走出去的许如千,成宣管不住嘴,笑道:“延大人,你看什么?想跟着一块去吗?”
“不了,我既然不能给她承诺,何苦招惹她?”延景自嘲,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如千的事?”
成宣但笑不语,心中却道——咱们可都是刑狱之人,最擅长观察不是吗?这小小插曲,让成宣心中松快不少。
“如今只剩辰墨染殉情案了。”成宣道。
根据宁远所说,辰家小姐和仆人一同服药殉情,那仆人服药没多久便死了,而她却被府中别的下人发现,把她救了回来。
成宣当时已觉漏洞百出,因为既是一同服药,毒药自然也是同一种。即便男女体质不同,致死剂量或有区别,若死志坚定,怎会剩她一人活下来?
延景道:“宁远说,府衙认定两人乃殉情自杀。既非刑案,由府衙验过那仆人遗骸,便结案了。咱们把卷宗调出来看看?”
成宣颔首。如今他们经历了程筠若、魏正元和司徒岳的案子后,她已经发现了冯七和高启德作案的规律——他们所杀之人,必是曾经身负人命或害过别人的人。
她把自己的见解对延景略略分析了一遍,但未提及牵涉定西军的内情,只说裴誉发现司徒岳出卖大梁情报。
延景也点头赞同:“也许他们把自己当做三法司,替天行道,制裁那些法外之人。”说到此处,他神情顿时肃穆,“我不能苟同他们的做法,国家自有法器制度,哪能交由一个人裁决?”
成宣想到为了报复小九搭上自己性命的海棠,也想到了一家人消失无踪的自己,低声问延景:“若受害的是你家人,就如高启德那样,结果受害者逍遥法外,你会动手吗?”
延景一时无语。
成宣并非有意刁难他,便岔开话说:“咱们已确认辰墨染身上定牵连了别的案子,只要把那案件的真相查出来便可。既然她是加害者,直接去辰家的话……”
延景敏锐道:“成大人觉得,直接去问辰家,也许找不到答案?”
成宣道:“不错。我们一同去会会那殉情案里的相关人等,看看有无蛛丝马迹。”这走访案件的日程可真是充实得紧。不过这样也好,一忙,她就不会想起裴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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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道道坛,神宗殿内。
一个垂髻小儿急急忙忙对一群道徒道:“还楞在这儿干嘛?赶快离开此处!宗主驾临,闲杂人等疑一律不许靠近神宗殿。”
其中一人还舍不得走,他大着胆子,一脸冀盼道:“副宗主,我入了天机道这许多年,还从未得见宗主真容。求求您,玉副宗主,让小的见宗主一面吧!”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苦苦哀求一个小孩儿,这画面看着十分诡异。玉泽满脸嫌恶,甩手便走,入了神宗殿内。
紧随他身后,几个人一拥而上,把那男人连拖带拽拉走了。
玉泽回到殿内,小心翼翼对台阶上站着的宗主躬身道:“外头已清理了。”
那人转过身来,银灰面具遮掩了大半张脸,只余弧度优美的下颌。他通身散发着冷冽气质,一步步自台阶走下,恍若神祇降临人间。
玉泽受不住那威压,差点想跪下来。
旁边倒还站了一个眉目凌厉,身着红衣的西凉女子。玉泽认得她,这是西凉派到大梁来的杀手,伪装作一个皮草商人的小妾,潜藏永安城内窃取情报。
往时,都是自己与这女子秘密在常乐台等隐秘之处交涉,今日宗主难得出现在道坛,还专门在神宗殿见她,不知是否出了事。
那红衣女子开了口,嘴角尽是嘲弄:“你们天机道便是这样办事的?从前派个小儿与我会面,今日倒反其道行之,大张旗鼓在神宗殿见面,是怕你的道徒不知道你在和西凉密谋造反吗?”
玉泽正想张口辩解——他只不过是得了病!虽相貌如同小儿,但他已是年近四十。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故作小儿姿态罢了。这女子,真是欺人太甚。
宗主下至台阶最后一级,仍比那女子高出不少,他冷冷道:“司徒岳的宅子,可是清理干净了?”
她汉话说得极好,此刻桀桀笑道:“我们西凉人,讲究的便是毁尸灭迹。所有仆人的尸体,来往的书信,连同司徒岳所造的暗道,我都已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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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神宗现
玉泽本还伏下身子, 畏畏缩缩不敢言,此刻听那女杀手句句针锋相对,忍不住大喊道:“你不要不识好歹!把宗主请过来, 是因为你们西凉人总说只能见到一个小孩儿, 天机道没有合作的诚意。如今宗主来了,你还有什么可挑刺的!”
女杀手止不住那刺耳冷笑,她竟伸出纤细手指来,沿着宗主的银色面具边界,好整以暇地勾勒出一道弧线, 妩媚眼神一刻也未曾移开,似乎在欣赏什么绝世名品。
她蓦地止住笑,语气刻薄道:“我又没见过他, 你把这大街上随便一个人拉来,说是宗主也可以。小女哪里会知道呢?”
宗主冷冷拂开她的手:“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关心我的身份, 今日裴誉就要进宫面圣,你最好是已经清理了一切痕迹。”
这女子听不得宗主激她,反唇相讥道:“照你这么说,那道坛里也出了岔子。杀掉司徒岳的不是别人, 正是贵道道坛中人。若不是他横生枝节,我们西凉怎会失掉这一枚重要的棋子!”
宗主不过扫了一眼玉泽, 玉泽便已战战兢兢, 殿中所有道徒为了避嫌都已屏退干净,此刻他亲自绕到神宗殿之后。
不知启动了何处机关,那数丈高的神宗像, 竟自背后缓缓开启了一道暗门。门后有一男子, 神色萎靡,蜷缩在内。
无数前来虔诚跪拜的信徒, 竟从未曾想过,那悲悯俯视着他们的神宗,铸造之时号称耗费铜数万斤以及无数信徒供养而成的神宗像,竟是内里空心,并无一物。
那女杀手啧啧称奇,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不就是你们天机道,还有你这个宗主。”
“彼此彼此。那金玉,不正是到了司徒岳,还有你们这群西凉蠹虫身上。”宗主冷眼望着玉泽,并不多看她一眼。
那女杀手饶是汉话再流利,亦听不懂“蠹虫”二字,但也知不是什么好话,便冷哼一声,再不说话了。
玉泽得把这身高八尺的男子从神宗像之内拖拽而出。可怜他不过八岁儿童身姿,干这活确实是难为他了,只见他一路费尽吃奶的劲儿,一路拖动那男子衣领,可是只不过动了咫尺之距。
他灵机一动,俯身在那男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那男子竟变得亢奋起来,一路匍匐着,蠕动着,竟奋力来到了台阶之下。
因为曾被加以刑罚,他那内衫破破烂烂,血痕满身,殿中地面,皆是他迤逦而过所留下的血迹。
他好不容易爬到台阶前,在宗主脚边俯身膜拜,嘴中如痴如醉道:“信徒得见神宗,死而无憾,死而无怨了!”
宗主眉目冷冽至极,他一脸嫌恶问道:“你就是永安城中,模仿人俑匠手法杀人的人?那个冯七?”
女杀手颇带兴味,仿佛正在戏台之下,欣赏这一出好戏。
冯七听宗主问话,更是癫狂:“宗主知我名姓,宗主知我名姓,哈哈哈哈哈!宗主他知我名姓!”
玉泽满额是汗,躬身道:“这人原先不是那么疯疯癫癫的,可能是见了宗主,才……”
那殷红血痕,已沾染到了宗主白袍之上。他一脚踹在那男子心口:“滚远些。”说罢整了整衣袍,无奈道,“说吧,为何要杀了那些人?”
冯七如同办了件天大的差事,要来向主人复命。他被踹倒在地,竟也不以为意,痴狂道:“这些人都曾到神宗殿内忏悔,他们死有余辜!”
玉泽小心翼翼,在旁补充道:“据我们审问时,他招供说,这些死的人,有的放火烧死全家,有的故意在殉情时诱骗情人服药,自己却反悔,还有的人污辱良家女子。因此他才动手杀掉他们。”
“不错!”冯七不死心,重又匍匐至宗主脚边,銥誮“这些人都该死!因为他们,神宗才迟迟不现世,无法让世间重新恢复澄明净澈。”
“你杀了谁不好?偏偏要杀司徒岳!累及全盘大计。”宗主这回没再踹开他,而是俯身道:“神宗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