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誉以为成宣要出言安慰,不意她竟然如此发问,说得还这般直白。
成宣又往他走近一步:“依我看,裴大人绝不是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碌碌无为,否则怎会为了杜家小姐的案子奔波劳心,”说到此处,她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笑意,“又会因担忧大理寺有奸人混入而时刻警觉呢?”
面前女子浅笑嫣然:“今日,我见裴大人一心为民,裴大人见我也应如是吧?”
裴誉不知怎的,破天荒面红耳热起来。他怔忪间,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开口:“成大人果真口齿伶俐。”
“不敢不敢。”成宣转过头去,语调轻快,“大人还不赶快跟上。”
裴誉一直把她送到客栈大门外,成宣好似知道他不敢,三番四次邀请他到房间来坐坐:“大人,不如我们沏一壶清茶,彻夜长谈,好多多了解卑职,以后大人便不会再生疑窦了。”
方才的面红耳热早散到不知哪儿去了,裴誉恨极,甩手道:“成大人,莫要不知分寸!”成宣吐吐舌头,怕自己真的触怒了裴誉,方才上楼去。
他一路回侯府,一路上仍是愤愤。无行早在房内候着他,见他推门进入,躬身道:“见过大人。卑职已派人前往岷州,但消息还需几日才能传回。据卑职所查,成宣确实是由岷州府知府薛尹所荐,而薛尹此人,为官清正廉明,刚正不阿,官场内风评甚佳,想来确是因爱才之心才举荐成宣。”
裴誉坐下,沉思良久才道:“薛尹之名我也听过,的确是个好官。待岷州有消息了,务必马上告诉我。此期间,你盯着成宣,若她有任何异常举动,”他停了停,“先禀报再说。”
无行自小被训练为侯府暗卫,府中有什么隐秘之事,都由他私下探查。往常若是追寻什么可疑之人,裴誉都会授意他到了紧要关头尽可动手,如今怎会白白错过时机,让自己先回禀再说?但他不发一言,俯首领命,正待出去,裴誉喊住他,话语中满是疲倦:“母亲呢?”
“夫人今日都在庵堂念经。”无行说罢,静静地把门关上。
最近忙着三法司的事情,已数日没有向母亲问安了。自从父亲死后,母亲悲痛难当,整日闭门不出,后来不知为何接触了天机道法,从此沉缅其中,不能自拔,日夜在庵堂问道。
裴誉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决心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夜市习俗参考自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8章 四方巷
庵堂位于定国侯府后院僻静处,是母亲开始修行天机道道法后,才特意建起的。内里清净幽雅,庵堂前还种满青松古柏。裴誉拨开翠绿枝叶,往里走去。
庵堂里只燃了一盏青莹莹的油灯,龛内供奉着天机道的神宗,神宗慈眉善目,左掌心托着莲花,怜悯地俯视众生。母亲便坐在那神宗下头,日复一日修行道法,似是对世间都一切漠不关心。
裴誉坐下,默默无语。裴夫人仍是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看也不看他一眼:“何事前来?”
“无事,只是来看看母亲。”龛前燃着的熏香,氤氲着一股暖人的甜味,裴誉顿觉反胃,眉头皱得更紧了,“此处滞闷,母亲可多随我出外走走,踏青远游,心情亦会开朗些。”
“你说的什么话!”裴夫人猛然厉声道,“道法万千,变化无常,我之领悟尚不及万一,自是要潜心修行。”
裴誉不愿与她起冲突,他俯身跪下,低低回道:“请母亲恕我失言。”
裴夫人喜怒无常,如今又平静下来:“你冒犯的是神宗,应求神宗恕罪才对。”她低眉敛目,“你下去吧。若无要紧的事,以后少来此处,免得亵渎了神灵。”
裴誉听贴身伺候母亲的婢女说,若母亲有一天悟道了,便可飞升仙境,与夫君,也就是死去的定国侯再度重逢。她非逼迫自己留在永安不再出征,也是怕自己再度身陷险境,若有一日再见到父亲无法交代。
他不愿惹母亲不快,便再度深深地俯下身,向那神宗请罪,心中却冒出了别的念头:若此时此刻,他仍留在客栈,与那巧舌如簧的小子谈笑风生,也好过在此处祈求见不到摸不着的神明护佑。
*
次日,永安城和韵茶坊,有三人坐于二楼临街处。一人飒影英姿,气度不凡;一人温雅秀气,低头酌饮;一人虽说仪表堂堂,细看眉目却带着些戾气。三人不言不语,仿佛各怀心事。
而那低头酌饮清茶的,正是成宣。她今日早早回到大理寺,满心期待裴誉带她去会会那谢二公子。
没想到晁凌带着延景从天而降,要来问问她案子查得如何,她把昨日之事讲述了一遍,晁寺正便不由分说,要让延景随着他们一同去见沈庆仪,美其名曰“磨炼磨炼”。
成宣不喜延景,觉得他小家子气,与那许如千一般,眼皮子浅,只看得到眼前种种。但晁凌亲自吩咐,她又怎好推拒,只好应下。
于是到了晌午,裴誉领着送回的拜帖来大理寺寻她时,便见到成宣和延景一人坐一旁,互不理睬。
他知道延景虽急功近利,本质却不坏,想为两人说和,无奈成宣却爱理不理。延景傲气,更是觉得成宣此人不识好歹,便气鼓鼓往茶坊走。
裴誉还想说她两句,成宣却在他耳边辩驳:“裴大人不知道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罢也气鼓鼓地走了。
结果三人到了和韵茶坊,便是上面的一副面不和心也不和的景象。
僵持了一会儿,裴誉都觉得熬不下去了,沈庆仪方才姗姗来迟。难怪杜家小姐钟情于他,果然是个翩然俊雅的英俊公子,他上前来,对数人一一行礼致歉,说是盐运司里有事情耽搁了。
成宣有心观察,见沈庆仪面容憔悴,一副颓丧之气,说话时语调哀戚,几度凝噎。
延景不忍,劝慰道:“请公子节哀。”
“沈家与杜家向来交好,我与菱月青梅竹马,小时候常常一同玩耍。结果她八、九岁的时候,在路上被拍花子的拐走卖了去,幸好她机智聪慧,想尽法子逃脱,又一路北上,再回到永安城的时候,已是十一二岁。那会儿我也将近十六七岁,杜大人心疼女儿,两家也觉得这桩婚事是天注定,便为我们订了亲。”沈庆仪忆及往事,渐渐平静下来。
成宣问出自己心中萦绕良久的疑问:“分隔数年,你们都是如何确认那便是失踪的杜小姐?”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沈庆仪顿了顿:“杜家如何相认,具体事宜我并不清楚,只听说她身上有小时候的疤痕,而且我与她交谈,绝无异常之处。加之菱月容貌未变,还是小时候那般,我怎会认不出?”
成宣再三思量,沈庆仪的说法与春桃所说相互印证,看来杜夫人确实是有不说出女儿失踪之事的缘由。
延景很是嫌弃她中途打断:“沈二公子,你继续说。”
“盐运司公务繁多,我们近半年虽见得少了,感情却还如同过去一般,而且我们马上要成亲了,怎会……怎会这样?”
一直不声不响的裴誉突然问道:“四日前的晚上,沈二公子是否曾约过杜小姐外出见面?”
“五日前……没有,那夜我独自一人在房内处理公事。府中小厮俱可为我作证。”他无奈苦笑,“你们怀疑是我?”
延景讪讪道:“三法司办事,例行公事罢了。”
“菱月是未出阁的小姐,养在深闺中,而且性子和善,平素从不与人纷争,缘何会惹来杀身之祸?此事……”
成宣又打断他:“你说你们感情深厚,你可知半月前杜菱月发生了什么事?”
沈庆仪不防,被她问得张皇。若说自己不知,又验证了两人感情不如以前深;若说知道,自己也确实不知……他叹息:“我的确不知。自我进入盐运司后,仿佛千钧重担,怕哪天一个不慎,平白毁了父亲名声,对菱月关顾自然也少了。最近数次见面,俱是饮茶看戏,赏花踏青,并未发现她有异常之处。”
见问不出别的消息了,延景自告奋勇要送走沈庆仪,留下裴成二人。待他回来,成宣努努下巴,吩咐他先担任文书:“我们说,你记下重点。”
延景气结,奈何自己位卑,不敢不从,便去找店小二要来笔墨。
成宣两指在茶桌上轻轻叩动:“昨日,曹越他们查到线索了吗?”
“曹越说,杜夫人在女儿失踪后两天,不是去道观里吃斋念经,就是私下去请娘家人为她寻找女儿,行迹并无可疑。女儿失踪当夜,她出外赴宴,到深夜才归,宴席上皆有人证。”裴誉倚着栏杆,双手抱在胸前,姿态一派闲适。
延景脑门都是汗,他一刻不停地记录,却根本跟不上裴誉的语速。
“那春桃呢?巡夜的下人怎么说?”成宣思及那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心中仍怀着歉意。
“也无嫌疑,她的确在门外守了一夜。至于后院的通道,后门长期锁着,杜小姐没有钥匙,出不去。但我们问过下人,柴房处有一荒废的小洞,那儿已许久没人用了,下人图便利,只用茅草草草掩盖。如果杜小姐身段纤细,确实有可能从那儿爬出去。”
延景虽还没记到这,但他听懂了这段话:“大家闺秀鬼鬼祟祟的,从那儿爬出去做什么?”
裴誉也觉得苦恼,“那日已近深夜,柴房外面是小巷子,无人报称见过杜小姐踪迹。”
成宣不言,和裴誉同时摇头叹息。成宣抽走延景手上的笔,在“杜夫人”、“春桃”上画了大大的叉,她不忘挖苦延景:“你把我们说的每一个字记下来有什么用,这两人的嫌疑都排除了,这才是重点。”
裴誉想起她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她是要奉行贯彻到底了。他不由轻笑:“先回去吧,我再派人查查沈庆仪那天夜里身在何处,不过他说得信誓旦旦,看来不会有假。”
案子又一次回到原点,成宣虽有些挫败,想到不久后便是申时,又想到州桥夜市吃不完的美味,心情顿时愉悦不少。她蹦蹦跳跳上前,揽住裴誉肩膀:“走吧裴大人,今晚老地方!”她不自觉把裴誉当做是岷州府里的同袍,早把自己定下的大理寺生存之道抛到九霄云外。
裴誉撇开脸不看她,却没有拨开她的手。
延景跟在后头,差点惊掉了下巴,即便是在三法司与裴誉朝夕共事,也没见他与哪个同僚如此熟稔。那个表面浪荡内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子去哪里了?看来这小子靠山不小,他心中恨恨,以后得在裴誉面前多加小心了,以免得罪了这靠山。
*
深夜,永安城四方巷。
巷中万籁无声,漆黑夜色裹着浓雾,将整条巷子侵蚀得彻底,只听得几个孩童颤抖着声音交谈。
“你胆子最大,你走前面!”
“走前面就走前面,我……我可不怕!我,我不但要走前头,我还要唱那首曲子呢!”
“对,我们一起唱,谁不唱,谁胆子最小!”
凄凄晚风中,有低哑战栗的歌声响起。
“阴风起,夜雾凉……”
“先别唱,我,我好像闻到一股味道,是血腥味儿。我在杀猪铺子闻到过!”
“是你尿裤子的味道吧!”几人哈哈大笑,又壮着胆子唱了起来,“阴风起,夜雾凉,游魂踏遍四方巷……”
“我又闻到了,就,就在我们左边。”说话的男孩儿伸手摸了摸,触手是一股黏腻的触感,他头皮发麻,紧紧抓住领头另一个孩童,“你快摸摸看!”
“摸就摸,谁怕谁!你们,都给我过来!”几人惧怕领头的孩童,都战战兢兢围过来,蹲在那不知什么的硬物旁边。
此时,恰好有月光穿透云层,照在他们几人身旁。一双阴森怨毒的眼睛,幽幽凝视着他们。
几个孩童发出凄厉的尖叫,他们跌坐在地,全身瘫软,丝毫动弹不得。
男孩儿看了看自己手上腥臭的血迹,又看看面前那硬物,那腥秽气和森森血气仿佛钻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忍不住再度发出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