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因为“它”没有身子!
第9章 四方巷
次日清晨,永安城四方巷。
成宣本打算在客栈附近吃个早饭填饱肚子,再去大理寺点卯,不想寺正特意派人在半路截住她,让她不要去大理寺,直接改道去内城另一头的四方巷。
见那捕快慌慌张张的模样,成宣猜中了七八分,想必是有案子了才如此紧迫。她用两条腿走,比不上别人骑马坐车,结果最后一个才到达。
就因为她姗姗来迟,引得众人都看着她。头一个来挤兑她的就是许如千,不知为何她今日也来了现场。见她提着沉甸甸的验尸器具,还能施施然走到自己身旁,成宣促狭,忍不住想笑。
许如千挤兑的话还没说出口,先被她气到了:“你笑什么笑!”
成宣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才看了看她:“今儿天气一片晴好,我心中愉悦。怎的,哪条大梁律不让我笑?”
延景不知何时凑到她们一旁,见许如千不敌,却不发一言。她一直以为延景是许如千的心上人,而平素这小子不是最看不惯自己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怎么明明见到她和许如千唇枪舌剑,也不帮上一嘴。
见许如千眼珠子顺着延景的方向被勾走了,而且半天想不出回嘴的话,成宣懒得再搭理她。耍嘴皮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她在岷州见过的刁民可不少,许如千和延景还排不上号。
成宣环顾四周,见永州府衙的官差俱已撤去,就剩三法司的老面孔了,看来应当是附近居民发现了尸骸,报了官,现在由大理寺接管案件。她转过头,想寻找裴誉身影。昨夜吃得太饱了,她在床上消食了半宿,难受到今儿白日,是又困又撑。成宣没忍住,小小打了个呵欠。她怕又被许如千抓住把柄,偷偷以袖子掩着。
“评事大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促狭笑声自身后响起。听得有人幸灾乐祸,成宣想也知道是谁。
她敢和许如千、延景对着干,却不敢对这人做些什么。正搜肠刮肚想完成今日份对裴誉的阿谀奉承,许如千远远喊她:“成大人,你还在那儿干什么!赶快过来。”
她把一肚子的溢美之词咽了回去,一路小跑。见许如千和延景神情肃穆,她低身一看,也不禁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
又是分尸!而且和上回杜家小姐的案子一样,也是只有头颅。这回并非杜菱月那样的美貌少女,而是上了年纪的妇人,皱纹如树皮横生,头发银白,一双布满风霜的眼犹是圆圆睁着,彷如死不瞑目。
许如千俯下身观察:“晁大人今日在一早便把我们都喊来,我便猜此案并不简单。又是一起分尸案……在此处,我只能粗略检查。看头颅皮肉的尸僵程度,应是死去一日不到,估摸着是昨日午后到夜里被杀害的。而且看这女子的尸首断端与杜菱月一样,砍痕明显,如无意外,又是凶徒以斧头类的工具分尸。”
如今连续发生了两起分尸案,大理寺可是压力颇大。延景紧皱眉头,虽是回应许如千,却正眼也不瞧她:“上回我听寺正大人说,派去永安河上游的捕快至今未曾寻获凶器或分尸的刃物。杜家小姐的案子还没侦破,如今又出现了新的死者。这可难办了。”
“也许是个转机。”久久未言的成宣道,“你们看,附近既无大片血迹,又无凶器,与上回的永安河一样,都不是凶案发生之处。一样的手法,一样的凶器,若我们能找出两个案件中死者的关联,就能突破如今的困局了。”
成宣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不敢对延景和许如千说,怕别人觉得她是失心疯,把路上小童唱的童谣都当做破案的证据。可是,怎会有如此的巧合?水中央、四方巷……童谣里所唱的,都已一一应验。
莫非,杀人者是按照童谣歌词来杀人和抛尸?那么受害者是相识的人,还是凶手随手一指,随心所欲地想杀谁就杀谁?死者会不会越来越多呢?那也太可怕了,她打了个寒颤,想跟裴誉讨论讨论。
守在四方巷入口处的曹越给她指路,成宣才发现他在跟巷口围观的附近的老百姓唠嗑。她离得只有几步远,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昨夜是几个顽皮小孩儿来这巷子里玩耍,才发现的尸首。因为几个小孩儿大喊大叫,闹得周遭居民都知道了,大家又怕又好奇,一走来看,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住在离四方巷几个街口的张氏。
张氏年近六十,邻居都说不知道她名字,只叫她张大娘。早年丈夫便和烟柳巷子的娼妓私奔,只剩她和独子相依为命。独子孝顺寡母,想早日考取功名改善一家人生活,便不分寒暑苦读。
也许是身子弱了些,这书生读着读着,有一日竟暴毙而亡。
张氏悲痛欲绝,邻里听了都觉得她可怜,幸好张氏还有个孝顺的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叫张连氏,一直没有改嫁,一直忙里忙外,又是辛苦照顾婆婆,又是织布缝衣挣钱养家。
见裴誉家长里短聊得起劲,成宣也挤进去:“那会不会是这张连氏嫌婆婆是个累赘,所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围观数人纷纷嚷嚷着说不可能,成宣虚心发问:“何以见得不是她?”
“当然不是!张大娘这年纪能跑能跳,精明能干得很,怎会是累赘呢?”一个年轻小娘子说道。
“我看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猜,会不会是张连氏想改嫁,所以才这么干呢?”裴誉把她心中所想都问了出来,她很是赞许地点点头。
那小娘子光看着裴誉,眼睛都移不开了:“大人不知。”她压低了声音,像是要把这天下最大的秘密告诉裴誉,“张连氏前几日就回娘家去了,怎么会是她?”
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惊天八卦,成宣好不失落,立刻变了脸:“哎哎哎,散了散了,都各回各家去啊,再看就把你也抓回大理寺去。”听她这么说,那小娘子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她正想凑到裴誉耳边,想偷偷跟他讨论。裴誉倏地闪身,跟她隔了两步远。
成宣费解:“怎么了裴大人?我是有要紧的事儿和你说。”
“你在这说就成。”裴誉就怕她想前两回那般凑到耳边来,闹得他浑身不自在,也太无世子风范了。
他本以为成宣要跟他讨论张连氏的问题,成宣却神秘兮兮道:“这小延大人和许姑娘是有什么前尘恩怨吗?怎么我看他俩相处的时候不太自在的样子。”
裴誉定了定神,以为自己听错了。成宣又问了一遍,他只好挑要紧的说了遍。
延景出身世家,年少有为,温文尔雅,和许姑娘年纪相若。因此进寺不久,许姑娘便倾心于他。但许姑娘出身贱籍,即便延景有意,延家也断断不会同意。
许姑娘也是个胆子大的,三番几次对延景表明心意,延景都拒而不受。
“听说延家已经寻到了合意的亲事,马上就要定下了。所以最近延景更是连话都不同她说了,就怕她误会。”裴誉最后下了结论,“别人的事,你还是少掺和。”
“裴大人不也掺和了,卑职看大人知道得还挺清楚。”成宣不以为然,“都说女子要守女德,我看男子也要。你瞧许如千那么心高气傲的姑娘家,怎会三番四次纠缠于他。肯定还是延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她这么不屈不挠。”
她跟裴誉相处了几日,觉得裴誉虽然嘴上动不动放狠话,其实心地好得很,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里耿耿于怀,因此说话便越发没顾忌了。
“你该不会真的就与我说此事吧?”裴誉俊朗眉目间泛着狐疑之色。
“那自然不是。”她思虑良久,觉得裴誉不会因为事情荒诞便置之不理,她便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从初到永安那日在客栈附近听到孩童唱的歌谣,到风荷桥下发现的杜菱月的尸首,再到今日四方巷中的张氏,连带着那诡异的歌词,一五一十告诉了裴誉。
果然,裴誉并未耻笑她荒诞不经,而是让她又念了一遍歌词。他沉吟良久,说道:“若只有风荷桥那回,还可视作巧合。但这歌谣明明白白指出了四方巷,凶徒也确实在此弃尸……”
“裴大人也觉得事有蹊跷吧!”成宣顿觉自己有理有据,不是胡乱猜疑了。
“既如此,我们先去张氏家中看看有无可疑之处,但我疑心她和杜菱月那样的大家闺秀不会有什么关联。我再与你一同去客栈那头,找找还有没有唱这童谣的孩童。”
杜菱月一案没有明确的凶嫌,如今又发现了张氏一案,裴誉知道成宣心底最惧怕的是什么。
他也一样地害怕,怕永安城里是不是出现了一个杀人者,他与死者们无仇无怨,只是在遵循着歌谣的一字一句,杀掉那些无辜的人。
第10章 四方巷
成宣似乎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她拍拍他的肩膀,像是想安慰他:“别怕,这不正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吗?找出真凶,以免他继续残害无辜的人。”
裴誉见她眼中一派坚定坦荡,仿佛又回到初见她那日。他看着她慧黠的双眼,微微愣了神,直到成宣喊了他几声:“裴大人,你想什么呢?”
他清咳两声:“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成宣一下就变得鬼鬼祟祟的,她做出一个拜托的手势,一脸恳求:“裴大人,求求你,小声点!”
裴誉忍下快要溢出的笑:“那你还不快走?曹越他们在那头候着呢。一起去张氏家里瞧瞧,看看有没有线索。”
成宣就盼着他这一句:“我现在就走!”后头延景和许如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离得可近了。万一被他们发现自己这个死对头身藏了什么秘密,那还了得?
*
许如千见延景想往裴誉和成宣的方向走,她侧身一站,挡住延景的脚步,又定定看着他:“延大人,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延景不愿与她对视,语气还是那样的客气疏离:“许姑娘此言差矣,我并没有躲开你。”
“那你看着我,我有话要对你说。”许如千不甘示弱。
她想要的,一定会努力争取,绝不会任由机会白白溜走。她入大理寺一年有余,寺中各色人等她都接触了一遍。谢念寒和裴誉虽然性格大相径庭,但他们有一处相同点,那便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们只要自己给出结果,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不在意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摆脱罪人之后的污点,她苦学验尸技艺,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实的凶案现场却不是照搬书籍而来,充满了各种变数。最初的时候,她会误判、会出错,会因为未得到亲属同意却私自剖尸而闹出乱子,引得谢念寒大怒。
从来只有延景,明白她一个女子在大理寺的难处。他总是那样温柔有礼,在他眼中,自己和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并无不同。因此,她同样能明白延景在知道成宣突然得到举荐,取而代之成为评事后的挫败和不甘,她不能做什么,也只能和成宣口头相争。
她想起来,有一回,永安城里发生了死者酒醉后溺亡的案子。尸体在井中浸泡数日,早已发胀肿大,捞上来后口鼻均溢出水沫,看着令人作呕。①她亲自来到现场,却发现死者竟是远房亲族的一位婶婶之子。彼此虽非血亲,但小时候她因为家破人亡,四处投奔亲眷的时候,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那婶婶早不复年幼她记忆中的风韵,如今因老年丧子,却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见到她后,疯病发作得更是厉害,直骂她是丧门星,克死了全家还不够,如今把她的宝贝儿子也克死了。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也不做声。见她怯懦的样子,对方更是变本加厉,要把泔水往她身上泼。
她当时被骂得愣愣的,竟忘了躲。是延景挡在了前头,挡的时候还怒其不争地问她:“为何不躲?”
那场景至今还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当时傻傻地回答,还想硬扯出一个笑来:“那时候天很冷很冷,是永安最冷的一个冬天。我已经三天没吃的了。她虽然不愿意收留我,但是给了我一个红糖馒头……”
那一口甜丝丝的滋味,至今仍残留在味觉之中。就像延景一点点的好,她也会牢牢铭刻在心中。
延景不愿和她纠缠:“如果许姑娘没有话说,那便容在下告辞了。”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我想要一个答复。”她开了口,像是恳求他留下。
他顿了顿,头也不回道:“我爹娘已有中意的姑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