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誉一言不发,伸手拦住了他。待内侍走后,陆靖仍是愤愤不平:“将军,咱们每日流血流汗,拼了命守住定西,换来的是什么!”
在一旁的官差道:“你们久在此处,已不知道永安城里谁才是大红人了!如今皇上宠信天机道宗主,为了让天恩降临,神宗现世,庇佑大梁,已让户部调拨大批银两修建道塔。我听永安来的人说,道塔一建成,以后皇帝便会在那儿每日修炼道法了。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往后要花银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呀,还是做好准备,过过苦日子吧。”
陆靖看不惯他嘴脸,还想争辩,裴誉却让他别再多言,并送走了押运的官差。等裴誉确认四处无人,才低声劝慰陆靖道:“也许朝廷并不只想给我们这点,但运送过后层层盘剥,定是避免不了的事情。你也传令下去,让大家不要妄加猜测。毕竟唇亡齿寒,定西一旦失守,波及的也一定是永安,甚至整个大梁。懂了吗?”
见裴誉语气沉稳,毫不慌张,陆靖心也定了下来,他并无猜疑,便领命下去了。裴誉默默站在原地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让军中库房的官吏来见他。
库房只是后勤,小吏并未被将军召见过,有些心惊胆战,裴誉无意刁难他,温言道:“你可站直,不必害怕。我唤你来,是有一机密事情要你办妥。”
小吏见他态度如春风和煦,自然是无有不应。裴誉思忖片刻,道:“你必须一人清点如今城中所储存的辎重数量,尤其是粮食,造册后交予我。记得,从明日开始,调拨粮草出去的时候,减少定西百姓每人能分配的口粮配额。懂了吗?”
小吏在定西城内打滚数年,一听此言已是面有惧色,忍不住问道:“莫非是粮草供应出了问题?”裴誉摇摇头:“既是将军,便要未雨绸缪,不能让百姓跟着我们打仗受苦,却连他们吃饭的基本要求都无法满足。”
“将军说得是。”小吏似乎也被这理由所说服,担心什么呢,今日还有新的粮草辎重送过来呢。他这样劝慰自己,裴誉却不能。
看来,成宣临走之时的怀疑是对的,天机道果然是勾结西凉。借由西凉太子一案,登堂入室,如今还成了永嘉帝面前的红人,妄图把控朝政。
可自己远在天边,无凭无据,如何能指证天机道宗主包藏祸心。在永安城中,唯一清楚此事始末的,便只有成宣了。
裴誉无言叹息,坐到案几之后。这一年是建平十四年,数了数,已经是自己写给她的第十封书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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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大理寺放值的时候,方才他们二人与成宣讨论天机道的阴谋,并未讨论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唯一能下手的,便是调查顾玄的真正身份。可成宣不知道急着去做什么,匆匆走了,留下延景和许如千二人。
两人虽无龃龉,但无旁人在此,仍是有些面面相觑。许如千假装自己有事,也要下值离去:“延大人,如今谢少卿告假,晁大人又不常在寺中,我想早些离开。那我们明日……明日再商议吧。”
延景总觉得是天赐良机,急忙喊住她:“如千……许姑娘,我有话要同你说。”
许如千见他脸憋得通红,不好直接走开,便道:“那你快点说吧。”
延景措辞许久,总觉得无法将自己心底的情意说出,但再等下去,他怕许如千真的要离开了,只好道:“之前婚期延后是因为西凉太子案,可我想,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
“我已对父母表明心意,我绝不会娶别的女子。那户人家的小姐,我也想好了,请她提出退婚,也不会有损她的名声。”说到此处,他满脸希冀地望着成宣,“你,你能……”他从未如此大胆地向一个女子表达心意,可他此时却看不到许如千脸上有半分欣喜之情。
“你为何突然退婚?”许如千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是延景却莫名地紧张,“你爹娘甚至把喜帖送到了我手上,你之前为何不后悔,如今却要退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84章 降天恩
延景从她双眸中看到窘迫至极的自己。是啊, 若自己对如千情意坚定,又怎会一直到现在才下定决心?
许如千见他不做声,又道:“你说你钟情于我, 你却不问问我现在是否还钟情于你;你觉得让那姑娘提出退婚, 是对她颜面的保存,你又可曾知道她的心意?”
延景望着她,仿佛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许如千。以前的她,因为出身罪籍,总有些怯生生的。因为他心生怜惜, 才对她关照有加,她才慢慢打开心扉,和他熟稔起来。
明明曾经触手可及, 可他却亲手毁掉了一切。延景神色黯然,明白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不该再强求被自己放弃过的人,还一心一意地留在原地等着自己。
他只能说最后一句:“我还是会让她退婚。若我并不钟情于她,她嫁入延家,也不会过得好。”
“我既然确认了我对你的心意, 我也不会另娶他人,这样, 我也会过得不好。”
许如千顿了顿, 眸中有些许困惑,她自以为话说得已足够决绝,却未料到延景竟然执着至此。她也无话可说, 转身便走了。
不管延景是否钟情自己, 她已是孤女,她只要在意自己过得好不好, 这样,爹娘在天之灵才会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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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离去的成宣,并不知道留在原地的延景和许如千发生了什么。她既然已决定了不将当年顾家之事告诉他们二人,又想早日查出顾家灭门案的真相,因此下值后,她便独自来到顾府,想再次尝试。
顾府早已荒废,上一回她来此处查看四周环境,还晕了过去,最后是裴誉把她救回客栈。怎会不经意地又想起了他?
因为不知裴誉在定西情况如何,她总是会担忧会难过,于是成宣便告诉自己,每天只能想裴誉三回,那么她每日也只要难过三回就好了。
由于入了夏,天色未暗。成宣趁着还能看清,四处又无人经过,便穿过破败的朱漆大门,走到府中去。
上回是夜里来的,黑灯瞎火,她在顾府呆的时候不多,即便记住了府中的位置,也生怕有何遗漏,便决意再在府中四处走一遍。尤其是爹娘、哥哥们,还有两位如夫人的卧房。
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这是她数年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府中没有下人见过他们离开;而且他们都没有穿上各自的衣裳。如果只穿着寝衣离开,那么不就更显眼了吗?
这案子如此匪夷所思,甚至连当年的三法司也没有任何头绪。她进入大理寺后,曾偷偷翻阅过此案的卷宗,才发觉三法司的追查方向,也许一开始便是错的。
当年,三法司在永安城内大肆张贴告示寻找顾家人,可却石沉大海。在顾府中,也是掘地三尺,仍然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杀害爹娘哥哥的凶徒心思缜密,还留下各人的衣裳故弄玄虚,想营造出顾家人离奇失踪的情形。此等凶徒,决不能以常理判断。
成宣将顾府走过一趟,又回到中央。她想起那夜顾府仆人的证词,说无人离开顾府,可这又与三法司大肆搜查的结果不符,因为没有任何顾家人活着藏匿在府中。
堂堂首辅,怎会协同家眷逃亡?因此,成宣坚信,爹娘哥哥们均是遭了毒手,可那手法,却不得而知了。
她环视一周,缓缓闭上了眼。如果我就是当年的凶徒,我要怎么处理顾家七人,才能瞒天过海,让大家误以为顾家人都是失踪呢?
在成宣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无数种杀人的法子。
若我武艺高强,潜入府中后,一下子杀掉七个人,当然是最快的。可府中未曾听过任何打斗的动静,更未留下任何血迹。因此,直接闯入房中屠杀,这一点并不可能发生。
那么,我就换一种法子。我照样偷偷潜入各人房中,先让他们脱下各自衣裳后,又要杀了他们,但不留下任何血迹?
在她成为刑狱之人的数年中,见过不少死法,不是火死、杀伤,那么就只有窒息和毒死了。
而毒死的话,也可能口吐白沫或鲜血,现场一样难以处理干净。
那就是窒息勒死了。她忽地灵机一动,我潜入府中各人房间,在对方发现以前,先击晕再勒死对方,那么既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还能在杀人后,轻而易举地将衣裳脱下。
可最难的一步在于,尸体又是如何处理的?杀了七个人,整整七具尸身,要怎么带走?成宣想得更是头疼,天色已黑,她可不敢打包票天机道的人没有跟踪自己来此处,为免惹人怀疑,今日还是先离开吧。
临走之前,她再望了一眼府中,想把里头的一草一木都记在心里。可是这儿已荒废得紧,连爹爹最爱的荷花,也只剩下残枝败叶和一池污水。她只觉心痛,心想,自己定要查清真相,不只是为了家人,也为了整个大梁。皇帝不至于昏庸至此,连她是顾家之女,也要因进入大理寺而赶尽杀绝吧。
只要不让顾玄再威胁于她,她就有信心揭穿对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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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跪在神宗殿的一天,玉泽想,自己这副宗主做得也太憋屈了,干的都不是一般的活儿。
他不敢抬头看顾玄,生怕怒火蔓延到自己身上。少见宗主如此阴沉的模样,他又惊又怕,只好低声安慰道:“宗主不必伤神。此事定能迎刃而解的。”
“李琮当初允诺我,至多三月便可攻下定西,长驱直入。如今一拖再拖,已到初夏,却连定西城门都未能踏进去一步。国师之位,本已引起朝中百官非议,为了对皇帝示好,我不得不以青辞作为阿谀讨好的筹码,本想换取更大的利益,李琮却还口口声声要求我,想办法斩断定西的辎重供应,他便可趁此良机长驱直入。想必定西那儿,裴誉已知道皇帝克扣,全是由于天机道的缘故。”
他愈说,越是带着更为隐忍的怒意:“真是一群废物!此事若被言官知道,定要上谏参我一本,虽然皇帝如今对我信任有加,可也决不能小觑贺之舟。这老狐狸,一旦抓住了我的把柄,又怎会放过我?”
玉泽算是听出来了,宗主并不是要让他出主意,而是让他来听自己诉苦的。他决意充当一个忠实的聆听之人,道:“宗主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宗主这才顾得上看他:“你以为你便不是废物吗?”
果然到自己了,玉泽小心翼翼,仔细听着宗主的吩咐:“让你追查昭辛的下落,你查得如何了?当时是我小觑了她,她掌握了西凉和本道联合的秘密,本不该轻易放过。”
玉泽战战兢兢道:“昭辛她,乃杀手,善于隐匿行踪……”他还想辩解,又怕越描越黑,让顾玄以为他在推脱责任,便道:“小的定会尽全力去追查,定要把她抓回来。”
顾玄一整日都忙着书写青辞,头痛欲裂,如今捏着眉心,沉声道:“那成宣呢?”
果然,每日必问的人来了。玉泽慎重措辞道:“她去了从前的首辅,顾淮顾大人家。”
顾玄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侧身望着他,玉泽此刻抬头,顿觉惊恐,因为他发现宗主竟漾出了一抹笑来,还颇带兴味道:“顾府吗?看来,她是要想别的法子来扳倒我了,倒是挺不屈不挠的。”
玉泽终于问出了他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宗主,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如今您已是国师,虽无实权,可在皇帝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何必还放着她到处惹事?我看她根本不在意名利,一心要和您对抗。”
顾玄一步步踏下殿中石阶,走到玉泽面前:“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姓顾?”
这问的,根本和玉泽之前说的毫无关系。玉泽本以为顾玄要过来一脚踹他,看来不是,便放心些,不过这算什么问题:“宗主本家姓顾?”
太奇怪了。他从未听过顾玄谈及自己的私事,可他似乎找不到一个诉说的对象,只能对一个垂髻小儿侃侃而谈——其实也不是小儿,他早就年过四十了。
顾玄似乎觉得这样天马行空的交谈很是有趣:“猜错了。我姓顾,是因为我娘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