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消同许如晦带来的那些侍从们说要留许大人议事, 需得两三日才能回,便让他们都先回去。侍从们也没想到五皇子胆大包天,郎朗白日敢扣押朝廷命官, 也就都放心回去睡觉了。
谁知道第二日一早的, 人都还没醒呢,就听说老爷破破烂烂地回来了。
侍从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都低着头并成一排,听许如晦的训。
文人果然是文人, 肚里多少有点墨水儿,他们大人破口大骂了两个时辰,词儿却都没重复过。
许如晦混迹官场多年, 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心里憋着一团火,势必要把这群谁说信谁的草包们给骂一通。老爷还没回去呢,你们居然就敢溜了!养你们何用!
沈思洲坐在后面的太师椅上换了好几杯茶,等到茶喝够了, 才温声出言制止道:“许大人,差不多够了, 还有正事等着我们处理。”
领头的侍从挨了两个多时辰的唾沫星子, 闻言赶紧附和道:“对对对,大人您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许如晦踹了他一脚, 啐了一口:“都给我滚!”
侍从们立马都从善如流地滚了, 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带上门。
“倒霉催的。”许如晦也骂累了,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接下来, 许大人可有想好,要往何处逃命?”沈思洲不紧不慢道。
许如晦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赶紧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沈思洲嗤笑一声:“许大人不会天真地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吧?”
“任他是五皇子,胆敢对朝廷命官下手,那都是要重罚的大事。他既然敢做,自然是想好了万全之策,比如,”他轻声道,“斩草除根。”
茶碗哐当一声落地。
“沈大人莫吓我,我、我现在是在公府里,他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像是说给沈思洲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沈思洲冷声道:“三皇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上京,远水解不了近火,许大人,留给我们反击的时间不多了。”
“那怎么办啊?”
“成州旁边是青、越二州,纠集三州的守城兵马,先下手为强,擒了李景消。”
扑通一声,许如晦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在了地上。
“这岂不是造反?!”许如晦失声尖叫。
“你不先动手,五皇子就要先动手,许大人,时间不等人呐。”
沈思洲将他轻轻扶起,许如晦呆坐在椅子上,像是个无神的木偶。
半晌,他道:“不成不成,这稍有不慎,传到了上京去,我就是谋逆之罪。”他摇摇头,“我还是先问三殿下的意思再做决定,不急不急。”
他摇晃着脑袋,步伐虚浮,一边口中含含糊糊地念叨,一边走出门。
沈思洲掸掸衣袖,从容地站了起来。
许如晦已经开始动摇,只要再加一把火,不怕他不上钩。
……
沈思洲一夜未归,崔白菀很是担心,正在犹豫要不要让松光去城里寻人时,他倒是自己回来了。
沈思洲昨天连轴转,折腾了整整一昼夜,早已疲惫不堪,只是一直强撑着。一回到农庄,见到崔白菀,便往她怀里栽。
“你这是怎么了?”崔白菀吃力地接住他,担忧地问。
沈思洲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有些累了。”
崔白菀知道他是有事瞒着自己,但是见他这样终究是不忍心,将怨恼放在一边儿,柔声道:“那你睡会儿?”
“先等会儿。”
沈思洲先是去了书房,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将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松光,嘱咐道:“给长城军营的,交给右列第二个士兵,只说是我的信就好。麻利点,路上别让人发现。”
“好嘞。”松光接过信,往怀里一揣便溜出门去,眨眼便没了影儿。
沈思洲轻呼一声,挽着崔白菀的手,将她一同往榻上带。
崔白菀将要挣扎,沈思洲轻轻用手合上她的眼。
“陪我睡会儿,我累了。”似叹息似柔语,似乎是真的累了。
崔白菀抿唇,点点头,搂过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窝处:“你睡吧,有事我叫你。”
“好。”
她身上有股浅浅的木合香气,像是有安神的作用,沈思洲只是闻着,便觉得那些谋略诡事都被抛诸于脑后。他闭上眼,陷入深眠之中。
一夜未归,沈思洲的下巴那里长出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有些刺手。崔白菀摸着他的脸,觉得眼前之人近来面容憔悴了许多。
没有能替他解决事情的能力,只能像现在这样,守住他,小憩片刻。
崔白菀依样学法,将头颅也埋在他的颈窝里,保持这样交颈而眠的方式,伸手拥住他,也闭上了眼。
沈思洲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睁开眼时,身侧之人恰好也正在望他。见他醒了,崔白菀含笑问道:“醒了么?”
“没有。”声音低沉喑哑,他半睁着眼,答话慢吞吞的,带了点没有缓过神来的迟缓。
崔白菀想要起身,却被一条手臂伸手捞进怀里,沈思洲重新阖上了眼。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完全地睁开眼睛。他眸中清明,是完全清醒了。
崔白菀这才下床去,端来一碗泛着热气的粳米粥。
沈思洲喝完粥后,一边换上衣服一边问:“松光呢?”
“早就回来了,在院里呢。”
沈思洲推门出去,松光正在院中劈柴,见了他,放下手中的薪柴,道:“少爷早。”
“信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没让人瞧见。”松光拍着胸口做保证。
沈思洲又问:“那今日城里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大事?”松光想了想,“早晨我去河边打水,听旁边的人说,昨儿夜里,府尹大人的府衙让人给放火烧了,这个算是大事吗?”
“算!那许如晦如何?”
松光摇头:“这个我就不知。”
沈思洲想了想,道:“备车,我要去看看。”
松光一溜烟地出门找马夫去了。
崔白菀见他往外走,也跟着出了门。沈思洲转身瞧见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对她道:“我接下来几日有点事情要处理,可能就不回来了。晚上不必替我留门,有事找秦婶便好。”
崔白菀懵懂地问他:“何时归?”
答曰:“不知。”
她便低下头,半晌轻轻道了一声“好”。
前几日的闲暇寻常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他要开始着手于他的大业去了。她不能拦他。
沈思洲走到门口时,又突然返回身,一把将她拥住,“你要平安。”
她那样娇小柔软,但是在她身上他却总能汲取到莫大的胆气,稳住他颤抖的手,平复他急促的心。
崔白菀不答话,只是任他拥紧。
温存再久也有尽时,是诀别的时候了。
良久,他松开手,没有再回头。
……
马车一路疾驰,停在了府尹衙门的门口。
说是门口,其实连门也没有,两扇门早已被人卸掉,劈成了条块,很适合烧柴。于是衙门大敞,来客不拒。门口的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被人砸个粉碎,只剩下一地齑粉。
昔日风光的府尹衙门,现在只有破木碎石了。
沈思洲往里面进,却见里面比门口还要惨烈,一地的狼藉残茬,连道旁的古木都给伐了,横拦在路前也没个人收拾。
走了半天,一个人影都没有遇见。偌大个府尹府,似乎是空了。最终沈思洲在里院的池旁碰见一个仆役。
那仆役见到有人先是一惊,待认清是沈思洲后,才松了口气。
沈思洲问他:“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仆役答道:“我家大人现在住在城郊的私宅,留下仆一人打扫,说若是遇见了沈大人,让沈大人去那里寻他。”
看来确实是被吓到了。
沈思洲便按照他指向的方向,往许如晦的私宅去。
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人应声,打开一条细小的门缝。有谨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来者何人?”
“沈思洲。”
门唰地一声打开,待沈思洲进去后,又唰地一声闭合。
进去后沈思洲才发现,开门的居然是个全幅盔甲的官兵,不止他一个,院中站满了这样的官兵,均是手持刀剑,怒目而视。而许如晦就坐在他们的团团包围之间。
待看见是沈思洲来了,许如晦松了口气,挥挥手,让那些官兵都退了下去。
“许大人这是怎么了?”沈思洲装作惊讶的样子问他。
只是短短一天没见,许如晦的脸色便灰败了不少,他细声细气道:“昨晚遭了恶贼,把府衙都给砸了。”
沈思洲更是吃惊:“何人胆敢砸府尹的衙门?!”
“除了五皇子,还能有谁?”许如晦从怀中掏出一枝断箭来,“这是今早在正堂的匾额上发现的。”
那枝箭矢澄光锋锐,尖端刻着一个“长”字。这是兵部专门为长城军所锻造的兵器,都是登记入册的,绝对错不了。
“五皇子居然这么胆大包天?”沈思洲拧着眉心看着手中的断箭。
“我也是没想到啊,”许如晦痛苦地薅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就招惹了这个祖宗。”
昨夜砸府衙的那群人身形利落,出手极其迅速,包括后来的撤退也是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他们的头脸、兵器都被黑布蒙着,没有留下任何的能够识别的痕迹。单单许如晦平日交椅上的牌匾被一箭刺穿,戳了个大洞。
昨日他还在说五皇子不敢对他出手的,今天就被明晃晃打脸了。李景消不仅敢,还全不在乎,甚至刻意让许如晦知道是何人所为。
许如晦愁眉苦脸地问:“沈大人你可要救我啊。赶紧给我出个主意,我现在躲在这里是哪也不敢去啊。”
别说出去,他今夜怕是连觉都不敢睡了。这箭昨日是射在匾额上,保不齐明日就是射在他额头上。
沈思洲不紧不慢道:“主意我昨日已经说给你听,就是不知道许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许如晦仍是犹豫:“除了这个,就没别的法子了?”
这步险招实在是太险了,真打起来,谁知道会怎么收场,而且他跟上京那边也不好交代。
他做官多年没有出过一点纰漏,凭的就是小心谨慎,做什么事情他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种没有退路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下定不了决心啊。
“没有。”沈思洲斩钉截铁道,“许大人请尽快给个准话,这般磨蹭,保不齐明日五皇子便要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