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的脸煞时涨得通红,急得说不出话来:“这……”
慕春遥摸摸她的脑袋,嘻嘻地退回去:“傻姑娘。”
她顾自嚼着烤肉,喝了一口牛奶,满足地闭上眼睛。
“姑娘在想什么?”
“想星星。”慕春遥道。
她闭上眼,想象着在草木繁盛的草原上,有漫天璀璨的星星,人们围着雄雄燃烧的篝火跳舞,或者大口吃烤肉和牛奶。
“冬天里是很少看到星星。”塔娜嘟囔道,“春天就会好很多,夏天、夏天的星星最多最好看。”
慕春遥笑了一笑,这北泽的烤肉和牛奶,就是不一样,不愧是被她在马车上想了这么久的。
“夏天的时候,我就不在了。”慕春遥垂着眼,有些惋惜道。
“姑娘、姑娘莫不是……”塔娜惊恐地捂住即将大张的嘴巴,眼眶竟微微发红。
“想什么呢!”慕春遥气得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夏天,没准她已经逃走了。
第三天的时候,一堆侍女涌进来给慕春遥梳妆打扮,银饰珠钗一根一根往她头上绕,华美流光的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在这寒冬里仍觉得身子发热,出了层薄汗。
慕春遥自己也穿不上,无可奈何,只得任他们打扮。
塔娜乖乖巧巧地站到了一旁,憋着一口气,半句话不说。
临出门前,慕春遥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借故先遣散了众人,匀出半刻时间和她说话。
塔娜眼泪汪汪:“姑娘保重,塔娜从今往后,怕是见不到姑娘了。”
“怎么的就见不到了?”慕春遥疑惑。
塔娜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慕春遥心里着急:“你倒是说清楚是谁见不到谁啊?”
“……有区别吗?”塔娜吸了吸鼻涕,懵懵懂懂地问。
“当然有哇!”慕春遥说,“你这样子让我以为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虽说最近也没有太阳。
其其格设了一场宫宴,就在王宫宽阔的宴会厅里。
慕春遥第一次看见北泽国主阿木尔,戴着厚厚的毡帽,坐在纱帘后,只依稀看得见个影子,说是病容憔悴,不便见客。
王后其其格坐在高高的殿上,身着正装,一副精致的妆容。
慕春遥穿金带银,身上首饰重得要命,只得由侍女搀着走。
从她走进宴会厅开始,大厅之内本来嘈杂的群臣突然安静了,一道道或锐利或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烫得她焦灼不已,如果目光有温度,她觉得自己要被烤熟了。
侍女搀着她行到了殿上,坐在其其格的旁边。
随着她落座的动作,满头的珠钗也刷拉拉摇晃了一下,她的脑袋一沉,随即松了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可算能休息会儿了。
侍女将她扶上殿,立时便退下了。
这殿台,似乎不是谁都能坐的,慕春遥观察了一下,最高一层坐着国主,第二层是其其格和她,第三层站着一个王子,四五层散着几个凶悍的老将。
她再往大殿下一望,长桌上瓜果美食,肉禽鲜奶,应有尽有,侍女陪侍两旁,群臣恭敬地立在座前。
她一个一个扫视过去,无人敢和她对视,一旦碰到她的目光,便立刻垂下头颅。
慕春遥后来才知道这是北泽王室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即使是她以为洒脱肆意的游牧民族北泽,也有着自己的一套严规的体系。
她刚坐下没多久,便被拉起来了,其其格又尖又长的护甲半陷进她的肉里,她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可这女人力气大得很,攥着她的手攥得更紧了,如同钳制住一只小蚂蚁那样简单。
“柔惠公主是三日前来到我们北泽的,数百年未曾延时的初雪因为她的到来而推迟,今年的雪,是下得最大的一场……”
“柔惠公主”四字一出,群臣已经哗然,议论纷纷。
慕春遥竖着耳朵细听,影影绰绰听到几句:“柔惠公主找到了?”“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柔惠公主竟然年纪这样轻。”“她可是弑父的魔头……”
喧声太大,以至于侍子不停地喊着“安静,肃静,大殿之上”等一些官方用语,仍半点用没有。
王后不愧是王后,只见其其格微微地抬起手,议论声已渐趋微弱,她又悠悠荡出一句话来:“谣言止于智者。”
大厅重又恢复安静。
慕春遥亦十分认同这句话:谣言止于智者,谣言止于智者。
她只是个公主,一个公主能有什么用呢?皇帝有那么多个公主,为什么偏偏揪住失去记忆的她不放呢?
“柔惠公主的到来,是我们北泽的荣幸。”
“待来年春天巴拉王子清战归来,我们将为公主和王子举行大婚典礼。”
……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慕春遥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只锦绣纹虎的大红色靴子的靴尖,感觉身上重又落上了千层目光。
哦,不是和王子他爹,是和王子。
那还挺好,至少年轻点。
后面其其格又说了些什么官话,慕春遥已经没注意听了,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等到那蜜蜂一样在她耳边嗡嗡的声音消失了,她侧过头,看着衣着华贵脸也华贵的其其格,小声问:“我可以坐下了吗?”
女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如释重负般坐下,满头珠钗一沉,除了丁零首饰碰撞的声音,还有桌椅响动的声音,随着她的落座,群臣也纷纷坐下。
慕春遥回头看,她身后的阿木尔,北泽国主,像个木头似的,既不出声,也不动半下。
其其格掐着她的手,掐得她手上一阵吃痛,不得不又回过头来。
直到礼官下令,群臣方开始用食。
而距宴会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慕春遥想,这饭菜都凉了吧。
然后她发现自己手边啥都没有。
殿台上的人都没有。
她于是问身边的其其格,“我们吃什么?”
其其格昂着头,坐得无比端正,晶蓝色的眸子,锐利地观测和审视着大殿,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像,像是什么都听不见。
慕春遥以为她聋了,问了第三遍:“我,吃什么?”
“公主稍安勿躁。”其其格悠悠道。
不仅软禁她,还不让她吃饭,这哪能忍?
慕春遥拔掉头上那些重得要命的坠饰,提着大氅的毛边,三两步跳下台阶,扯下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羊腿,蘸着酱料便塞进嘴里。
老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便将剩下的那半只羊腿留给他:“怎么,你也要?”
……
当然,这些都只能是慕春遥的想象。
其其格的手如有千斤重,只要她稍有动作,那千斤顶立时便会压下来,压得她吐血。
于是,她只能也端端正正地坐在高高的殿台上,饥肠辘辘,忍饥挨饿,任殿台下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酒,将香味传进她的鼻腔来。
第25章
不守规矩的后果就是继续被软禁。
“啪嗒”一声,慕春遥又被关进了一间屋子,同样华美富丽,一个花瓶价值百两,不同的是这次窗外没有了守卫,她从阴暗背阳的地面,挪到了九丈高的高塔。
她一推开窗,往下看,草原风景尽收眼底,人群都变成了蚂蚁,一个个帐篷宛如一粒粒白米饭,散缀于青白之间。
冰天雪地,十丈古塔。
其其格派了一个老女官来教她礼数。
“凭什么?我有何地方做得不合礼法?”慕春遥质问。
老妇冷眼一瞥,戒尺状似无意地敲打着桌角:“公主应谨记,大殿之上,面对群臣,应有王室仪态,腰背应挺直,含胸,拢腹,手腕平直,搭于座椅两侧……”
他们搬来一把椅子,她生生被按着肩膀做下去,两个侍女一人拽着一只手,将它们按在扶手上。
老妇则绕到背后扶她的背,她偏不起来,不管不顾地靠着。
没想到老妇力气一重,将她推离椅背,她再想要靠下去时,戒尺已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其实那力度她也能忍受吧,然而一股屈辱感油然而生,她居然被打了?师傅都没打过她,一个先前素未谋面的老妇人竟然敢打她,凭什么……
怒从心头起,力气也大了起来,她奋力两个侍女的拉扯,理了理衣襟,长袖一卷,眦目展眉。
“大胆!”
她这话一出,在场侍从都齐刷刷跪下地去。
老妇只稍稍屈膝,看来仗着资历深,不用行大礼。
慕春遥行者规规矩矩的仪态,直直地朝着她走去,瞪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公主,生气了。”
老妇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地去,在她裙边伏下腰背。
慕春遥方才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敢管教本公主,莫说北泽不过是每年都要向我国进贡的藩国,就是在大魏,也没几个人敢对我的言行指手画脚,而你,你这丑妇人,竟然敢用戒尺鞭本公主的脊背!这不是大不敬是什么?”
老妇连连叩首:“老奴、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慕春遥冷笑道,“在北泽,谁又能尊贵得过本公主,先皇在世时便说过,大魏皇族,永远不必向北泽任何王室行礼,你们,又哪里来的权力指挥本公主做事?”
“莫不是烁野之战的瘾子还没过够?”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煞白了脸色。
慕春遥转过身去,方才看到其其格就站在她身后,神色淡然地扫视着发生的一切。
正好。
“听到了吗?”慕春遥咬着牙,对着她笑,“听到就快放我出去?”
“公主息怒。”其其格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犹如一盆冰水,兜头从慕春遥的发顶浇下来。
慕春遥还想上前一步和她理论,已被她两旁侍卫手重的银枪隔出了距离。
慕春遥无法,只得道:“要我息怒,先罚了这些个狗杂种。”
“该罚,该罚。”老妇已惶恐不连道。
“公主想怎么罚?”其其格神态冷漠。
慕春遥轻笑一声,蹲下身子,从老妇手中抽出戒尺,先不轻不重地打了那两个压着她手不放的侍女两下。
然后轮到那老妇,她眼看着她额头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汗,慕春遥拿着戒尺,重重地向老妇背上抽去。
她只抽了一下,老妇就发出一声惨叫,趴在背上直不起身来。
慕春遥笑了一笑,又依着先前的力道。
一下。两下。
打得老妇皮开肉绽,血气在冬日厚重的空气里弥散。
“公主饶命啊,饶命啊……”老妇哀嚎着,吐出浑浊的白气。
这第三下,她便收了手。
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浊气,将那戒尺扔到地毯上。
其其格冷眼观望着这一切,看她打完后,使了个眼色,两旁侍从便拖着那老妇退下。
其其格随后也转身离开。
“且慢。”慕春遥叫住她。
她侧过半边雪白的脸,另外半边脸隐在门洞的阴影里。
“你为什么关我?”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慕春遥自己都想得出答案:怕她逃跑。然而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背抓来这里嫁给他们的王子?
“待嫁。”其其格冷冷地抛下这句话。
“啪嗒”一声,大门在她面前被甩上。
她重又回到一个人的空间里,怔怔地站了好久,把那门上繁缀的花纹看了个遍,才慢慢退回到屋子中央。
狂风呼啸,没关紧的窗子被嘎吱吹开,硕大的雪花骗进来,冷风灌进她的领子。
……
“苏德你个王八蛋!”
她抱起一个半人高的花瓶,想象着那就是她昔日的朋友,奋力往墙上砸去。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
苏德的朝圣之旅,也格外艰难。
赤脚走在冰雪中,不出半个时辰,身体便毫无知觉了。
他只能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爬到就近的帐篷外,寻个避风处生一点火,等身体暖和了,再继续往前走。
那天他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雪地里,被附近的牧户救起,背到帐篷里。
牧户似乎见过他,呈上热腾腾的姜茶,又递上一双暖和的毛靴。
“小王子,你怎么……”
苏德喝下姜茶,身子暖和了一些,却决计不肯再穿毛靴。
“我要去圣城。”苏德说。
牧户若有所思,又小心翼翼道:“殿下怎么偏选这个时节?”
苏德没有回答,眉头一拧,忽然想到了什么事。
“老伯,你知道王宫里,有没有新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话一说出口他便觉得自己可笑,一个小小的牧户怎么能探知得到王宫里的事?
不想这牧户竟然真的知道。
“有。”牧户说,“王后已昭告整个北泽……殿下怎会不知?”
“继续说。”苏德心急道。
“是在外流落多年的魏国柔惠公主,被迎到了我们北泽,来年春天就要和大王子成婚……我女儿塔娜还被派去服侍过她三天,不过现在她被关进了一座高塔……”
“关她?她不是大魏的公主吗?”苏德皱紧了眉头,“他们敢如此不敬?”
牧户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但还是道:“小公主地位尊贵,然离宫多年,魏国那些人知不知道她的存在都未可知,草民想,王后应是想等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届时魏国也没办法……
这公主,听说是魏国先帝最疼爱的一位小公主,她母亲陈臻影,乃前翰林院首辅陈沥泉之女,可以说半个朝廷都是陈家的势力,陈家拥护前六皇子孟烜,虽说现在是前太子孟彧当政,然孟彧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孟烜因其良善品格,尤得人心,指不定哪天孟烜策反成功也未可知……
和这小公主成婚,不就等同拥有了半个魏国不是?”
这牧户性情豪爽,滔滔不绝地和苏德说了很多,其实那些道理事故苏德都知道,然而他没想到母亲会如此大胆。
一个人,被软禁在九丈高的塔楼上,她又是那般爱玩闹的人,该有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