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礼,你替朕打,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遵旨。”王礼揩一把鼻尖儿上的冷汗:“殿下啊,奴婢得罪了,殿下好好的认错,千万别顶嘴,受不住了就说话,奴婢轻些。”
荣晋鼓着嘴看了眼皇帝,眼底已有泪花闪烁,见父皇毫不动容,默默起身摘去头上的冠帽,解开玉带除掉外衫,将这些相征身份的东西全部去掉,这才跪回原处俯身受责,父皇从小这么打他,也只这么打他一个。
他有些恍惚了,很想知道除却这些身外之物,除却生来就注定笼罩在身的天潢贵胄的光芒,他这一身性命皮肉,到底价值几文。
王礼无奈的叹口气,这活儿可太难做了。手里的藤条重似千钧,力道却不敢放水,一鞭下去,单薄的衣料陷进肉里,再随着皮肉弹起,衣服下面便是一道血棱。
就这么左一下右一下,从胫至臀挨着打,直打到臀腿相间处,实在无处可打,便只得拎起藤条重头来过。荣晋已经禁不住直冒冷汗了,皇帝却依旧不发一言,王礼后悔该劝他褪了裤子,皇帝看着伤许还能心疼几分。
从头再打伤口必然要重叠,这是荣晋最难以忍受的,只两三下便忍不住了,不住的低吟道:“父皇,父皇……”
王礼赶紧住了手,皇帝也从满满一案子奏疏间抬起头。
“儿臣为母亲守孝,不曾染指什么女人。”荣晋低声道。
皇帝侧耳仔细听了,才听明白内容,顿时有些想笑:“你母后尸骨未寒,你若真敢置她不顾,沉迷女色,朕也懒得管教你了。”
“父皇圣明。”荣晋轻舒口气。
皇帝等了片刻,见他仍旧垂头不语,又问:“没有了么?”
“儿臣愚钝……”荣晋现在端的是大脑空白,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王礼,接着打。”皇帝复又闭了眼。
“父皇……父皇!”荣晋惶然躲开了几步,跪坐在地上,这是打算玩赖了。
“混帐,胆大包天!”皇帝生气了。王礼赶紧劝他不要闹,除了荣晋,还没人敢在皇帝气头上耍赖犯倔。
荣晋一动不动,王礼瞄了皇帝一眼,赶紧过去拉他,就听他惨然的喊了一声:“母后!”
皇帝心里一紧,干咳了一声做掩饰,厉声道:“乱喊什么,即便你母后在世,也拦不得朕揍你!”
荣晋偷眼看看皇帝,认命般慢慢挪回原处,王礼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执藤条的手都哆嗦了。因此皇帝道:“先停了。”最先舒口气的竟是王礼。
皇帝打量荣晋,分明已经十七岁了,依旧一脸孩子像,有些迟疑的问他:“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怎么理解?”
荣晋以为父皇考他功课,赶紧道:“回父皇,庄以持己曰矜。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和以处众曰群。然无阿比之意,故不党。”
“解得好。”皇帝轻声道:“你自小聪颖灵敏,最受祖母和母后的宠爱,父皇也对你寄以厚望,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不要恃宠而骄,让朕失望。”
荣晋垂着头,盯着眼前的地面发起呆来,良久才喃喃道:“父皇……疑心儿臣,有夺储之心?”
前殿很大,荣晋的声音极小,皇帝听得不甚清楚,只看见他骤然红了眼睛,眼底蓄满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皇帝问。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没有哭。”荣晋抹净颊边的泪水,倔强的抬起头:“儿臣虽不孝,却也懂得长幼尊卑的道理,从不敢妄想分毫逾越之事,请父皇宽心。”
皇帝见他伤心如此,心里虽然不忍,却更怕那祸起萧墙、骨肉相残之事,就只点了点头,没有说宽慰的话:“此番轻饶了你,今后再敢在读书上惫懒含糊,绝不姑息,听到了吗?”
荣晋再次俯首道:“儿臣遵旨。”
毫无感情的四个字,让皇帝听着心酸,到底还是小孩子,恐怕也是自己想的太多,说出那些诛心的话,让他难过了去。
“胡之问一案,朕本想留他性命,奈何天意弄人,你不要太难过。”皇帝说:“郭淼的案子,朕心里已有了计较,你不用操心,也告诉那个徐湛,让他消停消停,别再四处招摇捣乱。”
想到徐湛,荣晋又有了几分精神:“父皇,徐湛并不是任性胡来的人,他学识广博,伶俐聪慧……”
“所以带着你不学无术,肆意玩乐?”皇帝打断他的话。果然,在父母眼里,没有不懂事的孩子,只有带坏孩子的损友。
“父皇,都是儿臣的错,与澄言无关。”荣晋急恼道。
皇帝登时斥道:“是你的错,就拿出认错的样子,为了一个不熟识的外臣,嬉戏玩乐荒废数日,与旁人勾结算计父皇,打你个皮开肉绽也不为过,说你几句还敢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盆友们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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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驭子之道
大清早,天蒙蒙亮,徐湛就醒了,他发了一天两夜的烧,除了吃药吃饭,就昏昏沉沉一直睡着,现在终于醒了,头也不再那么沉,身子也清爽多了。
他喊值夜的小厮来支起窗户,斜靠在窗前的软榻上,手里握着本《小窗幽记》,望着屋檐上成串的滴水发呆,昨晚下过雨,空气很凉爽,风都是湿润的,仿佛一夜回到了江南。他醒来才注意到,这间屋子里的摆置与他在徐家老宅的卧房类似,也难怪总有种亲切感,足见林知望的用心。
听到有推门声,徐湛回头去看,林知望走进来,想必是下人见自己醒来,马上叫醒了他。
“醒了?”林知望问。
徐湛点点头,窝在榻上没有动,不像先时那样恭敬多礼。林知望走到榻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徐湛心里有些怕他,下意识一躲。
林知望手一滞,坚持伸过去,手背贴在他额头上,冰凉见汗,的确已经退了烧,感到放心不少,隔着他关上窗户。
“这个时辰……大人不用上朝?”徐湛打量他一身儒衫,头发随意挽着,疑惑的问。
林知望被人弹劾,须停职在家反省,然后上个自辩的折子,请求致仕,再由内阁驳回,才能官复原职正常上班。感叹于徐湛的细致入微,却不由干咳一声,有些尴尬:“近几日都不必上朝了,在家看着你,省了你再上天入地的淘闹。”
徐湛眨眨眼,显然不信:“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林知望轻笑一下不答,反问:“今早上过药了吗?这么窝着,伤口不痛吗?”
徐湛摇摇头,脸颊上不自觉染上两片红晕。
他想说不痛,林知望自然理解为没上过,事实上确实没上过药,以徐湛的倔强,怎么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允许别人扒了他的裤子上药呢。见药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林知望坐在榻上,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大人……大人……”徐湛不顾疼痛,慌手慌脚的往角落里缩。
“反不如睡着的时候乖觉。”林知望叹息一句,停下手挑眉问:“自己过来还是我帮你?”
徐湛指望糊弄过去,含糊道:“劳大人费心了,真的不碍事……”
林知望有没多少耐心,挽起袖口就要去捉他。
“大人……大人且慢!徐湛自己来,自己来……”徐湛彻底投降,缓缓趴在榻上,任由林知望将他松垮的亵裤褪下来,坎肩儿撩上去,这也怨不得任何人,谁让他被关山月那厮擒获,弄来一身的伤。
背上的伤口愈合的不错,一道道疤痕却在他细腻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臀上那几十下戒尺也挨得极重,伤口开裂的地方自不必说,边缘处现在还可见淤紫的僵痕。
林知望拿着伤药的手有些微颤,沉声问:“疼吧?”
“背上不疼,反是大人打的更疼。”徐湛不放弃任何敲竹杠的机会。
“怎么还喊大人?”林知望忍不住笑嗔:“早像现在这样嘴乖,也可少挨几下。”
林知望倒了药膏在手心里搓热,沿着伤口的纹路一点点抹上,徐湛抓住床头一张薄毯子,抓紧被角,脸上浮起一层微红,眸光闪烁着,也不吭声,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现在知道疼了,千从卫是那么好得罪的?”林知望沉着脸,手上却格外轻柔。
“您……都知道了?”徐湛抬起头。
“何朗回来了,还有郭知府的公子,已经在府里住下了。他们昨天来看过你的,想是你烧的迷迷糊糊,不记得了。”林知望道。何朗迫于兄长的淫威,自然是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徐湛撑起身子,也不顾牵动伤口:“我要见何大哥!”
“等两天吧,何朗现在,伤的不比你轻。”林知望脸色更加阴沉,似是对何朗表现的不满。
“……都是徐湛一人之过,大人不要为难何大哥。”徐湛局促道。
“何明自会管教兄弟,还无需我来为难他。”林知望冷声道:“何朗是罪有应得也好,代人受过也好,错了就是错了,这都是他应当承受的。你也是一样,做下了,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
“请教大人,春秋有云: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苏子曰: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何解?”徐湛声音轻轻的道,却是对堂堂靖德元年的状元下了战书。
林知望轻笑:“苏子此言,本就争议颇多,法严而刑宽,则威日损,禁而不止,则刑罚侮;令而不行,则下凌上,法令同虚设,则不如不令。春秋也有: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父活了四十年,这宽猛之度,总该比你清楚。”
徐湛被噎了一下,郁郁不忿:“徐湛窃以为此乃驭人之术,恩威并济,高压怀柔,皆在掌权者翻手覆手间,颇不人道。”
林知望嗤笑一声:“你说对了,驭人之术博大精深,你不懂,就要受人蒙蔽愚弄。你不用瞪眼,驭子之道尤是如此,要宽严并济,不能一味的放纵,方能令子弟懂得是非曲直,常怀畏惧之心……”
林知望将药膏抹到臀峰处,也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这里伤的太重,疼的徐湛一哆嗦,痛呼出口。也顾不上反驳了,将脑袋埋在枕头上忍痛。
“你我父子相认,是多大的机缘,你倒好,成天和我拧着劲儿,读过几本书,就净想着和我打擂台,换做是你哥哥,不知该打断多少板子。”林知望轻斥着,手上却轻了许多,生怕再弄疼他。
药膏抹完,林知望净了手,喊外间值守的小厮进来,吩咐厨下开早饭。
徐湛跪起身子来整理衣裤,伤口上过药果然清凉了许多,也有止疼的功效,慢慢试探着下了床。先前带着伤住在怀王府时,不便对别人说,只找了些伤药胡乱抹了,也不觉得多疼,现在清闲下来,也有人管照了,却娇贵了不少。
下人送了早饭过来,两碗面,几碟清淡的小菜。
“有心给你做好吃的,谁让你这小身子无福消受,伤口忌荤腥,忌辛辣,只能吃清淡的。”林知望奚落他几句,瞅一眼饭桌前坚硬的杌子:“坐得下吗?”
徐湛脸上一红,也不说话,蹭过去轻轻坐下。
“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林知望看着他迷蒙的眼神,烧了这么久,想必是糊涂了:“今天七月九,是你的生辰,长寿面是不能不吃的。”
徐湛一怔:“您怎么知……”
“我怎么不知道?”林知望反问,一面给他夹菜,催促道:“快吃。”
徐湛盯着眼前所谓的“长寿面”,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一个月来经历的所经历的种种奔波委屈一齐出现在脑海中,加之身上的疼痛,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竟一口也咽不下去。
“怎么了?”林知望看他脸色不对,伸手去试探他的额头。
这一次,徐湛堪堪躲开他的手,霎时红了眼眶:“这可是大人所谓的驭子之道?”
林知望一愣,半晌才听明白他的意思,阴测测道:“你再说一遍。”
徐湛知道自己又冲动了,又不愿道歉,垂了头不再说话。
“站起来。”林知望道。
徐湛搁下筷子咬牙起身,头也不抬,打量他又要端架子教训人。
林知望却无声的叹口气,将榻上的软靠扯过来垫在凳子上,却并没有叫他坐,轻声问:“只打了你几下,就怀恨在心了?”
徐湛摇头,依旧不语。他的心情坏到极点,说不出缘故,从前遭舅母排挤时也没感到这样的憋屈。
“跟爹爹说,此番来京城,不管不顾的乱闯,可是存了死志?”林知望的神情严肃起来。
徐湛一愣,旋即否定:“没有。”
“没有?不抱定决心,怎敢不管不顾的越级上诉?你可知道,挝登闻鼓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是要震动朝堂的,你不是不知深浅的孩子,却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还不该挨打吗?”
徐湛微微抬眼,涩声道:“我以为,事情闹大了,大人不会坐视不管。”
林知望盯着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徐湛更恼火了,笑甚!
“我道你在别扭什么,原来是计较这个。”林知望顿一顿道:“从韫州回来后,我一直在使驿馆和谈,不曾拜闻你徐大才子的事迹。待我知道后,你已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你当我不着急么?”
林知望生不起气来,他虽不屑于剖白,却也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怕是不能善了的。徐湛一次次信任他,求助他,这让他感到欣慰,也可想而知徐湛的失望,可巧不巧,哪怕只提早一天,也不会任他落在关山月的手上,受这番活罪。
见徐湛咬了嘴唇不语,林知望又道:“旁人家的孩子犯了错,极力想办法遮掩,你倒好,反怨我知道的晚了。若非看在你身上有伤,非打得你十天沾不了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