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凭你完好无损的身体和这份漏洞百出的供词。”林知望道。
  常姨娘把头靠满是黑斑的墙壁上,痛苦的说:“千从卫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相比那些酷刑,我情愿死个痛快。”
  林知望道:“我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刺杀关都督,换句话说,他死了,可以为你带来什么好处?”
  “好处?”常姨娘尖锐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大人,你有妾侍吗?”
  林知望干咳一声掩饰尴尬:“有。”
  “你有妾室所出的庶子吗?”她又问。
  林知望承认道:“有。”
  “你怎样看待庶出之子?”
  “同是骨肉血脉,不相区分。”林知望道。
  常姨娘又流泪笑了几声:“自从主母去世,关穅相继纳入十几房小妾,折磨死了多半。不知他听信了什么传言,每每与我们合欢之后,便将我们到挂起来,用藏红花水洗刷□□,用以避孕,如有哪一房怀孕,就要灌下堕胎的汤药,如果流不掉,就命众人持棍棒往腰腹上打,直到小产。”
  林知望耳不忍闻,蹙眉沉默。
  “他不是人,是魔鬼。所以我要杀他,没有什么好处,就想看他死。”常姨娘咬牙切齿的说。
  “既然如此,又何必牵连侍女麝玉?”林知望问。
  “因为我要活下去,我要看着他死,看着他的两个好儿子自相残杀,看着他苦心经营的宣抚司被东厂整垮。”常姨娘痛苦的说:“我只能牺牲麝玉。”
  “麝玉在哪里?”
  “提早卖给了人贩子,我一人分饰两人的角色,以掩人耳目。”
  林知望平静的称赞道:“有勇有谋,生为女流实在太可惜了,王姑娘。”
  常氏那如死灰般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她颤抖着身子,死死盯着林知望。
  “十年前,王首辅因复套之事获罪,赴西市斩首,全部家财被抄没,王家困窘至极,四十余口被活活饿死,长子王敬修自刎,次子王敬辞投井,余下后人皆流落民间,不知去处,只有一幼女,经人转卖了几道,最终来到关都督的府上为婢,唯一的使命就是刺杀关穅。王姑娘,我说的对也不对?”
  常氏没有言语,低头盯着一地枯草,有老鼠在下面钻行,她吓坏了,身体不住的颤抖,手指攥紧衣角。
  “如果你说出幕后主使,我愿为你争取一个全尸,否则依你的美貌,门外的千从卫正虎视眈眈,他们的手段你比更我清楚,我帮不了你。”
  常氏抬起头,定定望着林知望,忽然笑了:“林大人,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林知望道:“愿闻其详。”
  “冯芥勾结关穅,罗织罪名构陷我祖父,终而当上了首辅。如今朝纲败坏,奸臣当道,忠良涂炭,你事如此忠奸不分道朝廷,我几乎可以看到你的下场。”
  “正如此时,你看见我锁在这里,分明动了恻隐之心,分明觉得我罪不当死,却依然要审我,对我用刑,逼我交待幕后主谋,但又怕我供出幕后主使,或让皇帝失去体面,或牵连太广,捅破了天去。”常氏笑岔了气:“林大人啊,你们每天考虑那么多,唯独不敢去问自己的良心,还不够悲哀吗?”
  林知望此刻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问,缓缓起身走出牢房,喊人锁门。
  “大人,怎么样?”小旗迎上来问。
  林知望闭上有些酸痛的眼睛,喉结蠕动着,艰难的说:“用刑吧。”
  徐湛来到王府象房,见到了刷马的小太监古越,他仍在勤快的干活,料峭的春风像要将他单薄的身体吹透,两只手上生满冻疮。
  古越腼腆的笑问:“公子怎么一个人来?又要与殿下出城跑马?”
  徐湛摇头说:“我不选马,我找人。”
  “但这象房内只有马,没有——”古越话音一滞,不可思议的问:“公子来找奴婢?”
  “奴婢。”徐湛回味着,瞬时勃然大怒,道:“什么奴婢!令尊纵横辩驳,痛陈时弊,是正道直行的忠良,你此刻扮作太监,奴颜婢膝,苟且偷生,可对得起他在天之灵?”
  古越先是一愣,继而摔落鬃刷,瘫坐在马棚边上。
  鬃刷落进水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徐湛的袍角,徐湛浑然不觉。
  “你小小年纪,真想在王府里刷一辈子马?”徐湛轻声道:“怀王殿下不会永远待在京城,藩王离京,所携一人一物都要经过严格筛查,这是祖制。没有人可以庇佑你一辈子,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忍辱偷生,而是尽快离开京城,开始新的生活。”
  “不可以——”古越将脸埋进臂弯里,痛苦的摇头:“不可以,关穅一日不死,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令尊的死,不是关穅一人之过。”徐湛说。
  “是,整个朝廷都烂了,烂透了,又岂止关穅一个。”古越说:“但是,关穅是害死家父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家父或有活命的机会。”
  “事实如此,但现在的你,能做什么呢?”徐湛道:“去找你背后的人,听他调遣,重新潜入关府,接近关穅,伺机行刺?别天真了,你和常氏已成弃子,我不必问你他是谁,我若是他,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你们以绝后患。”
  “还是说,你想步常氏的后尘?在诏狱里受尽□□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被处以极刑,令你胡家断子绝孙!”
  徐湛言辞激烈,像一把刀直刺古越心中。
  古越瞪大了眼睛,黑色的瞳仁充满绝望。
  “胡公子,换作是我,只要一息尚存,也必与杀父之贼不共戴天,但我会徐徐图之,不会螳臂当车,做无谓的牺牲。”他说靠近古越的耳边,轻声道:“大凡弱者生存,必要有‘水性’,要顺大于逆,要柔多于刚。仇家过于强劲时,就要忍人之所不能忍,要让自己变的强大,拥有对抗他的能力。你才十五岁,还有大把的光阴,活下去,总会有希望。”
  古越艰难的点了点头。
  荣晋独自坐在暖阁中,面对一盘棋局出神,连徐湛几时进来都不知道。
  徐湛站在他身后端详一会,剥茧抽丝,执起一颗黑子欲挽救战局。
  荣晋抓住了他的手腕:“别动,这是胡学士留下的局。”
  “他生平不喜欢对弈,却是第一个教我下棋的人。他为人温厚,却从不肯在下棋时让我,记得有一次连下七盘,我一直在输,每每处于胜势之时,忽然就一败涂地,我一怒之下掀翻了棋盘,棋子撒了一塌,他却不温不火,一粒粒捡起来,他对我说:殿下,人生如棋,处处都是精心策划的陷阱,随之而来就是嘲弄和讥讽,什么时候你把憋的通红的脸换成不屑一顾的微笑,什么时候才算真正领悟了博弈的意义。”
  徐湛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篓:“殿下,逝者已矣,别太难过了。”
  “我不是那种悲天悯人,自怨自艾的人,我只希望,不要辜负太多真心待我的人。”荣晋捡起一旁的方形绒布,轻轻盖在棋盘上,下榻踱步到地图前。
  徐湛摇了摇头:“这很难。”
  荣晋用手抚摸地图上的一角,不置可否。
  “他同意离京了?”荣晋问。
  “是。”
  荣晋眸光一转:“你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
  徐湛苦笑:“殿下要送他去哪里?”
  “宣府。”荣晋说。
  徐湛紧抿薄唇,望向地图:“宣府是边镇。”
  “他出生时,胡学士便将他的户籍落在了宣府表亲家里,这是胡学士为他留下的唯一后路。”荣晋说:“宣府地广人稀,科举相对容易,只盼他能争气博取个功名,到时为他某个一官半职,也可告慰胡学士在天之灵了。”
  徐湛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荣晋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觉得,我尚且自身难保,还去学带百姓逃亡的刘玄德。”
  徐湛摇头道:“做人要学刘皇叔。”
  二人相视而笑,当中苦涩,难为外人体会。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天没更新,献上比较粗长的一章。
  码字比较寂寞,好想玩个游戏,游戏的名字是,集齐二十人评论召唤更新。
 
 
第102章 较量(上)
  在沈迈的调理下,太子的身体越来越好,怀王就藩的呼声越来越高。
  与此同时,太后大寿,各地藩王纷纷派世子入京贺寿,一向不露锋芒的皇长孙荣检在皇帝的一次考校中拔得头筹,从众皇孙中脱颖而出,深得皇帝赏识,赏赐他一柄精致的玉壶,寓意胸怀高洁。
  荣检与他体弱多病的父亲完全不同,他身材高挑,长于骑射,经过这些年韬光养晦,刻苦攻读,他在诸多政见上都有独到的见解,令其他藩王世子望尘莫及。
  更令人忧心的是,徐湛为荣晋代笔的一封发往宣府的密信被大同总兵陈伯谦截获,陈伯谦以勾结边臣之名密奏靖德皇帝,弹劾怀王。
  皇帝读罢信件,陷入沉思,随口问当值的许阁老:“关穅死了,谁最获益?”
  许阁老惊的后背生凉,揽袍而跪:“臣愚钝。”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皇帝移步下来,走到他的跟前:“关穅是朕的奶兄弟,从小看太子长大,对太子多些偏爱,朕都知道。”
  许阁老跪伏于地,不敢出声。
  “关穅死了,太子更加孤立无援,最终的获益者是谁?”皇帝又问。
  许阁老思索一阵,硬着头皮道:“会有很多人。”
  皇帝一怒之下拔出天子剑,架在了许阁老的脖子上,阴测测的问:“谁?”
  许攸镇定的说:“陛下,陛下就是杀了臣,臣想不出的事,也万不敢去诬陷他人,望陛下明察。”
  林知望从许阁老处得知消息,头脑一懵,回府后未除官袍便去了书房,徐湛不在书房读书,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胡闹,他怒意顿生,喊何朗进来问:“徐湛在哪里?”
  “在后院的榆树下背书。”何朗道。
  林知望怒气消了几许,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喊他来。”
  晌时未至,徐湛不知父亲为什么跑回家来,懵懂的随何朗来到书房,手里攥了本书像小学童一般负手立在父亲面前。他虽不是巧言令色之徒,却也看得出,父亲的脸沉的滴水。
  两人沉默了对峙半晌,林知望疑惑的开口:“没有什么话想跟父亲说?”
  徐湛心里咯噔一声,低垂的眸光闪烁,强作镇定:“今日的功课有不解之处,本想晚上再向父亲请教。”
  “除了功课呢?”林知望问。
  徐湛假作思索片刻,道:“没了。”
  林知望点了点头,观之神色便察觉不对,想到徐湛一向嘴紧的很,又善与他虚与委蛇,眼下时间宝贵,权衡之后决定从怀王处下手,便喊何朗进来说:“将他关去柴房。”
  何朗愣住,徐湛一惊。
  “需要我说第二遍?”林知望问。
  何朗赶紧应声,对徐湛道一声得罪,将他拉出了书房。
  出了房门,徐湛方敢挣脱了何朗的手,何朗一脸愁苦:“公子啊,你到底瞒了大人什么,怎么就到了关柴房的地步。”
  “我不知道。”徐湛冷着脸往柴房走。
  “不可能。”何朗快走两步追上:“你岂是逆来顺受的主?若真的冤枉,你早就分辨了。”
  今日是齐英的课,季怀安却与齐英相约一同来到怀王府,从穿过影壁开始,齐英便频频叹息:“玉壶玉壶,一片冰心在玉壶。”
  “齐大人休要危言耸听,那是玉壶不是玉玺。”季怀安摆手道:“你只说陛下赏赐长孙一件玉器,怎么不说,陛下赐殿下一把良弓呢?陛下曾经说过,臣如箭,君如弓,弓心正方能遣箭直。玉壶再精美也是把玩之物,不堪一击。”
  “你这是抬杠。”齐英不欲与他多说,快走了几步,险些与冲出殿门的李铨撞了满怀。
  “齐大人恕罪。”李铨扑通一声跪地:“两位大人救救我们殿下吧。”
  季怀安惊问:“殿下怎么了?”
  李铨已经慌了手脚,颤抖着声音道:“林师傅不知哪来的火气,拿了戒尺要责罚殿下。”
  齐英也面露惊色:“在哪?”
  “在后面书房中。”李铨边说着,边引二人往书房走。
  “为何不命人阻拦?”季怀安走的很急,边喘边问。
  李铨哭丧着脸:“殿下不许别人靠近。”
  戒尺着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望着紧闭的书房大门,齐英撤后半步高喊:“林部堂!林大人!请你慎重,莫忘了君臣之别。”
  季怀安拍门怒喝:“林涉远,大祁还没到礼崩乐坏的地步,你休得造次!”
  门被从里面打开,季怀安险些栽了进去,林知望黑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季大人请慎言,免得又为殿下引来灾祸。”林知望冷声冷气的问:“两位早知我治学严厉,当初何必让我接下这个试讲?”
  “我——”季怀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好在林知望并不想听到答案,施施然拂袖而去。
  季怀安莫名其妙的望着齐英:“我说什么了我?”
  “礼崩乐坏。”齐英小声说,抖抖袍襟进门,给荣晋见礼。
  “他为什么要说又?”季怀安伫立在门口,忽然惧意顿生,往高高的飞檐上看了一圈,生怕一个千从卫探子从天而降,将他打入阴暗腐浊不见天日的诏狱。
  荣晋捧着左手坐在书案后唏嘘,手掌已肿成了馒头,见齐英进门,苦笑着掩饰尴尬:“你说林师傅一介文官,哪来这么大的手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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