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望点点头,没有坚持带走常姨娘,毕竟是关穅的小妾,带回都察院的确不妥。
林知望命徐湛取走几张麝玉的画像,由都察院印发,重金悬赏,全城通缉。
徐湛问:“父亲,还有这个必要吗?”
林知望绷着脸看他,半晌不说话。
徐湛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平整干净。
“你当我是荣十三,信你的鬼话?”林知望说。
徐湛心里砰砰直跳,袖中的画像都觉得烫手。如果可以选择,他恨不能没有这项能力——生来读书过目不忘,阅人阅事也是一样,画上的人他分明见过,在一个最不该见过的地方见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知望疲惫的闭上眼睛。
此案要查,却不能彻查,最好结案于深宅闺怨,男女媾和,私相授受。
徐湛暗暗松了口气,然后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只有一个常姨娘,一个麝玉,绝对做不了这样的案子。她们背后是阁臣、中官还是藩王,只有审过才知,但无论是谁,都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保不齐多少人要受到牵连。
想到厂卫特务们近来像疯狗一样四处乱窜,父子二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怕老太太过于担心,他们赶在日落前回府,何明早已等在门外,向他们诉说老太太的情况,林知望下了软轿便大步往门里面走。
徐湛在门口踟蹰,林知望转身斥了他一声:“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我啊——我——”徐湛支吾了半晌。
“净做畏缩之态,闯祸时也不见你眨一下眼睛,进来!”林知望迈进门槛,走在前面,不再理他。
“孩儿最近没有闯祸。”徐湛跟上去争辩。
“没有最好,若叫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情瞒我,”林知望哂笑着,在垂花门内停住,一巴掌拍向徐湛身后:“这里小心了。”
徐湛混身一僵,旋即躲闪了笑着说:“父亲休要诈我,我有什么事情可瞒父亲。”
“旁的不说,就单说你这读书,自郭先生走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真以为自己生而知之,无须刻苦勉力,也可金榜题名?”
“明天,明天一定好好读书。”徐湛说。
父子二人闹了一阵,却见老太太在众人的搀扶劝阻下颤颤走来,牵挂煎熬之情溢于言表,令在场之人皆红了眼眶。
“母亲!”林知望揽袍跪下,伏身道:“不孝子林知望,让母亲担忧了。”
众人跪了一地,徐湛也赶紧跪在父亲身边。
老太太含泪上前扶他,林知望不忍借她之力,忙撑地起身。
“逆子,混账——”老太太用力捶了他几拳,眼泪也收不住了,空咽了口泪,望着徐湛喟叹道:“罢了,总是咱们林家欠下的孽债。”
“母亲!”林知望想劝阻,又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知道他想说的话,满心不悦,对林知望道:“我乏了,你也早去歇息吧。”
林知望恭送了母亲,回头望向徐湛,他的脸色很白,唇色也很淡,总一副疲惫憔悴的模样,此刻正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袍子上的尘土。
林知望一瞬间有些心疼,拍了他的肩膀宽慰道:“你祖母就是这样,生气时尤爱言不由衷,你是男孩子,心宽些。”
徐湛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颔首道:“若没有其他的事,孩儿先退下了。”
父子间轻松愉悦的气氛一扫而空,余下的只是徐湛一张惨白的脸,和林知望心中隐隐的痛。
“去吧。”林知望想了想,还是打算让他一个人静静,好过有人在侧,令他更加尴尬。
次日,徐湛带了一张麝玉的画像,拍在荣晋面前:“殿下,请让他们出去。”
荣晋一头雾水,不知道徐湛哪来的火气,屏退左右,盯着画像问:“这是谁?”
“王府象房里有个负责刷马的小太监,叫古越。”徐湛说。
荣晋看着徐湛,神情无比滑稽,一手举画像一手指上面的人笑问:“你说这是太监?怎么去一趟关府,男女都不分了。”
徐湛无奈:“您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荣晋歪着脑袋,一副十分想见棺材的神情。
“关都督遇刺当晚,关府一名侍女突然失踪了,巧合的是,这名侍女跟你府上刷马的太监古越长得一模一样,更加巧合的是,她还是个哑巴。”徐湛说:“古越相貌清秀,年纪又小,扮成女孩也不会遭人怀疑,可惜声音是变不了的,索性装成哑巴,案发后,他换回男儿装扮躲进王府,千从卫纵然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个在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人。”
荣晋张了张嘴,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徐湛忧心忡忡的问:“殿下,您跟我交个实底,这件事您到底参与了多少?”
荣晋的神色变得凝重,迟疑片刻道:“我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你信么?”
徐湛坐在他身旁的圆凳上,坦诚的摇了摇头:“不信。”
“你也太实诚了。”荣晋翻了个白眼,终于坦白道:“他是胡之问的幼子,我不能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徐湛挠了挠头发——古月,可不就是胡吗!脸上阴晴变化良久,怀疑的问:“古越没有任何身份凭证,如何进得了王府?”
“这孩子是外室所生的,胡学士偷偷养在铁狮子胡同,鲜为人知,年前我在乾清宫偷看了充军名册,上面没有他,便命人开始寻找。”荣晋从徐湛的掌心下抽出那张画像,点燃烧成了灰烬:“关穅遇刺的那个晚上,有人将一枚黄玉帽正送进王府,那是我曾经赠与胡学士的寿礼,我便去了铁狮子胡同,他果然藏在那里,说千从卫正在四处找他,求我救他一命。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
“一个帽正——得你赏赐的人多了,是不是信手拿出一个,都值得殿下冒如此大的风险?”徐湛越说越气:“殿下索性脱了这身冕服,做个行侠仗义的游侠算了。”
荣晋有些心虚的把玩茶杯:“我这人仗义,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徐湛从他手中夺过茶杯蹲在桌上:“我是在夸你呢!”
荣晋尴尬的清清嗓子:“林师傅已经知道了?”
“敢让他知道吗?”徐湛顿了顿,又问:“除了殿下,还有谁知道古越的身份?”
“胡言。”荣晋说:“胡伴伴从小看着我长大,对他你大可放心。”
心真宽!徐湛心里嗔怪了一句,一脸无奈。
“还有李铨,前前后后,都是他在操办。”荣晋说。
徐湛感觉要吐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往下压了压。荣晋想说那是他的茶杯,见徐湛阴着脸沉默,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殿下近来似乎格外信任李铨。”徐湛说。
“这个……”荣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孤还是比较信任你。”
“臣犯得上跟一个太监吃醋?”徐湛瞪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补充道:“为殿下一个男人?”
“澄言,”荣晋好声好气的说,“事已至此,你就收收火气,赶紧帮我想想办法。”
徐湛乜了他一眼,缓了口气,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古越送走,他在你身边太危险了。”
“他一心想要报仇,不愿意离京。”荣晋愁眉不展:“我现在是关不住放不得,棘手的很。”
“容我再想想。”徐湛说。
离开王府时,胡言亲自相送,春寒料峭,北京城里仍是一片萧瑟肃杀,一阵冷风夹着丝丝冷雨,直叫人寒到心里。
“二月春风似剪刀,这都三月天儿了,风还是这么刺骨。”胡言拢了拢自己的围脖,打开了话匣。
“公公急什么,早春毕竟不同深秋,只会越来越暖,不是吗?”徐湛笑了说。
“徐公子真是好心态。”胡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您也该学学徐湛,债多不愁,偷安旦夕,得过且过吧。”
“你可不是那样的人。”胡言摆手呵呵笑了几声:“你若是那样的人,也活不到今天。”
徐湛拿捏的笑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胡言怔了一下,摇头苦笑道:“跟你这种聪明人,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好,拐弯抹角反倒落了下乘。”他顿了一下,问:“关都督遇刺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做?”
“公公这话问的不对,这是家父的案子,自有家父决断。”徐湛没有什么表情:“所以应该说,我打算做点什么才对。比如把古越交出去,或是尽可能保住他,这才是公公所关心的,对吗。”
“这是殿下关心的。”胡言喟叹了一声:“咱家只关心,这把火会不会烧到殿下头上。”
徐湛停下脚步,面对着胡言:“必要的时候,把古越交给我。”
胡言正色道:“可以。”
二人相视而笑,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徐湛道:“相比古越,我更担心另一个人。”
“李铨?”胡言得到肯定的答案,对徐湛道:“殿下信任他,将古越的事交给他办,幸而他没有声张出去,想是我先前过于小人之心,冤枉他了。”
徐湛摇了摇头:“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担心。他是真的忠心耿耿,还是有更重的任务在身,我心里没底。”
胡言陷入沉思,步伐不由得沉重起来。
“还请公子教我。”胡言沉声道。
“我确有一言,只怕您未必肯听。”徐湛说:“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他赶出王府,现在看来,该怎样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公公比我更清楚”。”
胡言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分明还是个稚气未退的少年,一条人命,竟说起来如此轻率,太监的心理多是偏执敏感的,最恨被人轻视,任意摆布,生死也无足挂惜,即便胡言这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亦不能免俗。
徐湛走了一会,好奇的问:“公公看我做甚?”
“徐大人啊,小小年纪就想一言以决人生死,这个习惯可不好。”胡言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难免有些后悔。
徐湛有些恼火,从司礼监这种杀人不费寸铁的地方出来,你跟我装什么仁慈。但他嘴角轻扬,无害的说:“我姑妄一言,你姑妄一听罢了。”
胡言将徐湛送出大门,两人互道告辞,徐湛的软轿渐行渐远,胡言则立在原地良久,心中难以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想大修《烟华》,修的面目全非,你们还跟我第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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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会坚持更新,评论评论不用说,潜水滴不要,评越多更得越快,爱你们么么哒。
《烟华》开始修文,以前文笔真烂(虽然现在也不咋地),看的尴尬癌都犯了,修改过的章节会在题目后面标注,欢迎大家再看一遍😄
哦哦哦还有进群领番外(怎么这么多话呢),先遁了。
第101章 常氏的供词
第二日一早,林知望便接到何朗禀报:“大人,宣抚司来人说,常姨娘认罪了。”
林知望粗眉轻叹:“这么快!”
“依千从卫的手段,已经不算太快了。”何朗说。
林知望点点头,吩咐:“备轿,去都督府。”
“常姨娘一认罪,就被押往诏狱了。”何朗道:“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大人不如去内阁开票,将她转至大理寺狱讯问。”
林知望从善如流:“让老五去,这种事情他有经验。”
何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想了到大理寺狱与宣抚司诏狱对峙一个晌午,争抢郭淼的事,全京城,恐怕只有林知恒干得出来。
“罢了。”林知望叫回何朗,想了想,到底还是顾及兄弟性命,不好回回让他与宣抚司作对。
“就去诏狱审。”他说。
“诏——诏狱——”何朗张口结舌:“那十八层地狱般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备轿。”林知望又说了一遍。
“是。”何朗应声下去,不敢再延迟拖沓。
诏狱这种地方,林知望此生第一回 来,刚刚踏入监狱大门,他便开始感慨郭淼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是何其幸运。过道九曲回折,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了整座囹圄,狱里不见日月,只有墙壁上幽暗的灯光照射每间牢房的粗铁栅栏,泛着瘆人的乌光。
彻骨的阴寒令林知望紧了紧披风和狐领,加快了步伐,惊动了墙根角落里的老鼠,吱吱直叫,满地乱窜。
“林大人,这边请。”随行的千从卫小旗将林知望引入拐角最里边的很小的一间,相对干燥,强过外面那些阴湿腐臭的牢房多倍。
“本官与她单独谈谈。”林知望说。
“大人若有什么吩咐,高声喊卑职进来便是。”小旗颔首道,带人退出了走廊。
常姨娘蜷缩在铺满干草的角落里,脸色惨白,但宽大的囚服依然挡不住她曼妙的身姿,她确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才深得关穅得信任和喜爱。
林知望走近她,拉过一条潮湿的木凳在她眼前坐了下来。
“你就是常氏?”林知望先开了口,等了半晌却没有得到答复。
林知望翻开她的卷宗,惋惜道:“你还年轻,比我女儿也大不上几年,鲜花般的生命,何苦拿来替他人顶罪。”
常姨娘缓缓抬起了头,冷笑问:“你凭什么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