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宁唯唯诺诺听不清说了什么,便听屋里一阵叮当乱响,桌椅翻倒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哭泣声:“大伯,大伯!宁儿在家里读书,在父亲和伯父身边,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偏要去书院……”
藤条划过空气瘆人的破空声和落在皮肉上干脆的噼啪声响彻书房。徐湛瞬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尽管知道几下藤条打不死人,仍忍不住想要推门进去,随后一股力量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拎开了两步远,是何朗拦住了他,将他拉到廊子外面。
“你想害死二少爷呀!”何朗压低了声音说:“大爷动起手来,连老太太也阻拦不得。”
“我?”徐湛有些尴尬的掩饰:“我只想拿本书而已,罢了,晚上再看吧。”便装作满不在乎的走开。
跟林知望作对的后果只有屁股开花。
林旭宁挨了一顿狠打,其结果也只是带着伤上路而已。
徐湛贡献出沈迈的灵丹妙药,好奇的凑到二哥的床边:“岳麓书院是整个大祁最好的书院,旁人削尖了脑袋尚且进不去,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岳麓书院,早已不复往昔。”林旭宁用沙哑的声音说:“曾经的书院,是传道解惑以济斯民的地方,如今岳麓诸生,徒以文章,迂谈道学。每月例行辩论,都在空谈‘本性之善恶’,‘何谓仁之本’一类,偏能令众人如痴如狂。这些不切实际的辩论,就算辨出花来又能怎样,收复河套还是驱逐倭寇?”
“但能中进士,点翰林。”徐湛说着,为他倒了杯水:“你想做循吏、办实事,首先要进身仕途,在其位才能谋其政。”
“我啊,志不在此。”林旭宁灌下半杯水。
“那你志在何处?”门外传来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
徐湛一下子站了起来,近日来父亲总是吓得他心惊胆战。
林知望疑惑地瞥一眼徐湛,目光转向床上的林旭宁,林旭宁一歪头闭上了眼睛。
“我与你父亲商议了,书院可以不去,但也不要妄想待在家里。”林知望不管他真晕还是装晕,兀自下着命令:“我送你去浙江巡抚李延年身边历练一年,回来后再回答我愿不愿意继续读书考试。”
林旭宁撑着身子起来:“大伯,我去浙江做什么?”
“你自己说的,驱逐倭寇啊。”林知望冷着脸说,言罢,便负着手离开。
徐湛惊魂未定,愣了片刻才追出门去。
他追上父亲,落后半步的跟在后面。
“什么事?”林知望问。
“父亲,您真要将二哥送去浙江?”徐湛问。
林知望看他一眼:“我像开玩笑的样子?”
“为什么?那里有倭寇。”
林知望觉得有些好笑:“去长长见识,收一收那些幼稚的想法。”
徐湛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二哥留下来同你一起读书?”林知望停下来看着他。
徐湛不置可否,却又忍不住为林旭宁求情:“读书有一两同伴时常讨论切磋才能进益,当然希望二哥留下。”
林知望心下微哂,竟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又觉的举动过于亲昵,生怕过于骄纵了他,便板起脸来说:“你想讨论切磋什么,自管来找我便了。”
“与您是请教,何谈切磋。”徐湛说。
“油嘴滑舌!此事定了,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林知望嗔怒了徐湛几句,便沿着小路离开了林旭宁的小院。
先生和郭莘离开了,林旭宁也要被送去浙江,徐湛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低落,他甚至在想,如果父亲肯放他和二哥一起去浙江,似乎也是不错的。然而他这天生注定不肯安分的性子,父亲怎么肯放他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徐湛企图待在家里收心看书,然而招架不住荣晋的连环骚扰,只好应邀来怀王府陪荣晋上课,今日是国子监祭酒季怀英的《孟子》,季怀英的书讲得很好,又同父亲纯粹的讲学不同,其中杂糅治国之道,足见他在怀王身上下注之重,用心良苦。
“季师傅就是这样,即便讲《道德经》也满满都是治国之道。”季怀英走了,荣晋揉着眉心,满脸疲惫。
徐湛知道,荣晋最近睡得不好。天气渐暖,太子身体的转好,又在朝堂上刮起一阵逼怀王就藩的疾风骤雨。
荣晋屏退一众下人,对徐湛说:“跟师傅们不敢提,跟你说句大实话,我真巴不得现在就去封地就藩。”
“陛下的态度呢?”徐湛问。
“含混得很。所有奏折留中,却不见我。”荣晋说:“中午了,留下吃个饭吧,吃完饭陪我杀上两局。”
徐湛笑说:“不如去郊外放放马,可解烦闷。”
“也好。”荣晋欣然答应。
饭后,荣晋乏困的厉害,想要午睡片刻。徐湛想去马厩看马,胡言一定要亲自陪徐湛走一走,突如其来的热情令徐湛难以拒绝。
他们远远看见一个十来岁的清隽少年正在卖力的刷马,春寒料峭,少年的脸上却渗出汗珠。
徐湛问他:“你叫什么?”
“奴婢古越。”少年将鬃刷扔进桶里,水花溅在衣摆上。
少年一抬头,徐湛不禁一愣,他长的实在太好看了。徐湛阅人无数,自认也算帅哥一枚,但跟眼前之人一比,忽觉自己的长相实在有些将就。又听着他因变声变得沉闷沙哑的嗓音,不可置信的打量他:“你是太监?”
古越腼腆的一笑:“公子说笑了,这王府后殿除了怀王殿下,哪有男人?”
徐湛脸上一僵。
“大胆!”胡言耸眉呵斥。
“公子别误会,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古越赶忙解释。
徐湛走进去,欲拉一匹黑色蒙古马的缰绳。
“徐公子小心!”古越挡在他的身前:“这马性子烈,当心伤到公子。”
“没人告诉你,是我把它从北漠人的鞭子下带回来的吗?”徐湛抚了抚黑马的马鬃,后者果然安静温驯,徐湛说:“我跟它很熟。”
“公子真厉害,整个王府只有殿下能降服他。”古越说。
“就是它了,告诉你们殿下不要跟我抢。”徐湛张狂的说完,负手离开了马厩。
“公子,这匹马上不了鞍。”身后传来古越为难的声音:“踢伤过好些人,公子……”
第98章 公堂
徐湛打趣胡言说:“胡公公,怀王府真是人才济济,这么有趣的人,扔在马厩里刷马?”
“再有趣也是个奴才,不能忘了本分。”胡言含笑道。
“公公话里有话。”徐湛选了一条静谧的铺满石子的小径缓缓走着。
“徐公子是聪明人,老奴的担忧只敢跟公子一个人倾吐。”胡言说。
“您指李铨?”徐湛直白的问。
“是。”胡言凝重的看了徐湛一眼:“司礼监忽然把他调来怀王府,连我的招呼都不打。”
徐湛蹙眉,胡言没有说大话,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是宫里资历最高的老人之一,调任怀王府是皇帝对怀王的恩典,从此王府内外皆由他一手操持,司礼监不经过他便将李铨派到怀王身边,着实不符合常理。
“这是个人精中的人精,殿下近来越发赏识他了。”胡言说。
“您担心他会对怀王不利?”
胡言点点头。
徐湛心想,太监们但凡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谁也不比谁蠢,因此他不会对胡言坦言李铨的事,至于怀王的安危,怕也不是一个李铨能左右的。
众所周知,太监没有生育能力,但司礼监的老太监们,人人身后一大帮“儿孙”,胡言来找他,大抵还是为了司礼监的明争暗斗。
徐湛已经一身麻烦洗不清了,不可能再让自己卷入宦官们的是是非非,因此他宽慰了胡言几句,没有给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直至后来的一场变故,于荣晋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方知悔之晚矣,这是后话,暂不详谈。
与此同时,诏狱天字号牢房里,儿臂粗的铁链拴着一个黑壮的汉子,刀疤脸,络腮胡,脸上身上尽是严刑拷打过的痕迹,细细看去,此人竟是荣五太保。五爷倒了,宣抚司衙门上下像变了天一样乱作一团。韩肃被从韫州召回,关押在诏狱的牢房里候审,一向以施虐为乐的韩千户在这里遭受了多日的虐待,满腹怨言,饥肠辘辘之时,他猜测荣五爷定是要抛弃他了。
关山月命荣十三将徐湛客客气气“请”进了宣抚司。
吉凶难测,徐湛在走进这道大门之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荣晋更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进宫请旨救人。
谁料宣抚司已成另一番天地,徐湛拾阶而上,缓步走入这座黑黢黢的高墙深院,高高的青砖墙上布满铁蒺藜,墙下三步一岗,尽是腰跨乌云豹的千从卫力士。气压低的令人窒息,徐湛环视四周:“十三爷,出什么事了?”
“变天了。”荣十三说。
“是关都督……”
“噤声,”荣十三面色沉重的打断徐湛的猜测,“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不许动别的心思。”
徐湛点点头,诚挚的说:“谢了。”
走进一进院的大堂,徐湛看到身中剧毒的关穅正毫发无损的端坐在中央,堂内人人面带恐惧,噤若寒蝉。徐湛正欲向关穅行礼时,余光瞥见两个力士押上一名虚弱的囚犯。
“堂下何人?”关穅问。
“下官徐湛。”徐湛听着,关穅的声音中气十足,想必恢复的不错。
“你就是徐湛。”关穅嘴角微翘,笑的五味杂陈,令徐湛后背生寒。
仅仅只是一瞬,关穅的神色复又变得狠厉,指着堂下的囚犯问:“徐巡察看看,可认识此人?”
徐湛看了一眼,心中百转千回,生出许多念头,回答道:“认识。非但认识,还很熟悉,对吧,韩千户?”
韩肃缓缓抬头,恶狠狠剜了徐湛一眼。
“风水轮流转,山水有相逢。想不到咱们京城一见,竞是尊驾成了阶下之囚。”徐湛讥笑着奚落道。
关山月从内堂出来,被徐湛的态度惊出一阵冷汗,连忙喝道:“徐湛,你休得放肆!”
旁人家进得这诡谲地狱般的宣抚司,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俯首帖耳。
关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你这混不吝的名声,倒也实至名归。”
徐湛这才收敛许多,作恭敬状问:“不知都督传下官来,有何指教?”
关穅高大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徐湛的身边:“在韫州,韩千户告你屡次干扰千从卫办案,窝藏白莲教徒,徐巡察还欠关某一个交代。”
关穅行步类鹤,起落无声,但距离越近,徐湛越发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气,正如此时,关穅分明面带笑意,周身的空气却令徐湛冷到了骨子里,不愧是权倾天下的千从卫首领,相传他曾棒杀过一名指挥使,受到言官弹劾,靖德皇帝却降旨不问。
“韩千户所属韫州卫所,打着千从卫的名号在地方胡作非为。下官不忍眼看无辜百姓徒遭欺凌,便出手相助,所作所为不及其为患作恶的百之一二,何来干扰办案之说。韩千户所言纯属诬陷,望都督明察。”徐湛说。
“为患作恶?”关穅的声音冷下来:“你倒说说,作了哪些恶?”
徐湛看了韩肃一眼,更加确信他已经成为一颗弃子,才稳住了声音说:“太多了,什么严刑逼供,讹人家财,杀人灭口……”
韩肃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毒辣,像一只一脚迈进地狱的厉鬼,弥留在世间做最后的挣扎。
“单说下官亲历的两件事,去年六月,抚阳堤决堤之际,韩千户命从属殴打朝廷命官,阻拦决口泄洪,县丞张青不堪屈辱,欲投江自尽,被学生拦住,他却命人假借阻拦之势将学生和张县丞推入洪流之中。”徐湛握紧拳头,走近韩肃:“韩千户没有料到,学生虽一介书生,却生来水性极好,抓住树根从洪流之中爬了上来,可怜张县丞,被大水冲的无影无踪,至今捞不到尸首。”
徐湛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一份文字,呈给关穅。
“这是什么?”关穅接过来问。
“另一名受害之人的供状。”徐湛说:“此人姓秦,是韫州有名的商户,因家中有一对祖传宝物,被韩千户冠以白莲教徒的罪名关入千户所牢狱,强行占有了那对宝物。”
“除了宝物,还有一套账本吧。”关穅讥讽道。
徐湛愣了一下,道:“都督英明,若没有那套账本,他们全家都要死于韩肃之手,学生的老师郭淼,亦要冤死于诏狱之中。”
关穅气的脸色发青,执掌千从卫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当面指出诏狱是一座冤狱。
徐湛感受到关穅的怒意,尚不知是自己的原因,却见荣十三单膝跪地:“督帅息怒,定是五哥蒙蔽了督帅,做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败坏千从卫的名声。”
千从卫的名声坏了几十年,五太保才活了多大年纪?徐湛心里想笑,却因恐惧强忍笑意。
关穅忍下怒气,冷声问跪伏于地的韩肃:“你还有什么解释?”
这就是韩肃与徐湛的区别,韩肃了解关穅的心狠手辣,只有被问话时方敢期期艾艾的开口:“五爷在选人去韫州之时,举办过一场公开竞标,出价最高者可去主持设立千户所,卑职出价五十万两……”
“出什么价?”关穅问。
韩肃畏缩的说:“就是……搜刮财物献给五爷,一年,五十万两。”
关穅怒不可遏,一脚踹在韩肃的心口,生生将他踹晕过去,荣十三跪在一旁冷汗直冒,心想督帅若不是身中剧毒元气有损,这一脚怕真能要了人命去。
“五十万两,你知道整个江宁省一年的赋税是多少?你们有几个脑袋从韫州一府搜刮五十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