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徐湛吃惊不已,他早让郭莘将扮鬼的衣物烧光,怎会被先生发现?
  “都是学生的错,先生不要为难郭莘。”徐湛急忙道。
  “你是主犯,他是从犯,益友就当直谅多闻,他非但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不该与你同罪?”郭淼说。
  “……”徐湛大约猜的到郭莘的下场。
  “你父母的事,我听郭莘说了一些。”郭淼语重心长的说:“宁王兵变后,京城里人人自危,你外公在居丧期间也不免受到了牵连,罪名是结交藩王。”
  徐湛吃惊的倒吸一口冷气,不怪他反应大,在大祁,近臣结交藩王、边将,是要碰也碰不得的高压线,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因为此二种行为昭示了同一件事——谋逆。
  这就不难解释母亲一个妇道人家也要因此受到夫家为难了:结交藩王,轻则流放,重则株连九族,这位藩王又恰好起兵谋反……徐湛不寒而栗。
  郭淼的声音打断了徐湛的思绪:“恩师在入仕以前曾四处游历,结交了尚在青年时期宁王,两人言语投机,就如你同怀王殿下。宁王起兵后,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恩师所以能够安然无恙,是无数言官上书辩护的结果,而这场辩护的发起人正是先前的湖广布政使,如今的吏部侍郎,王廷枢。”
  徐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月来已经三次听到王廷枢这个名字,他想,是时候拜访一下这位远房表舅了。
  “事情绝非你想的这样简单,莫说长辈的事你不该过问,就是问,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装神弄鬼,偏听偏信。”郭淼犹豫一下,还是补充:“更不能为此与令尊离了心,你可明白?”
  徐湛点了点头,他知道先生一番苦心,先生后日启程去浙江上任,临行前,自少不了对他诸多嘱咐。
 
 
第96章 真相
  徐湛送走郭淼父子的几日里,心情十分沮丧。林知望看在眼里,决定旬假带他们兄弟去京郊骑马,徐湛心里仍惦记着王廷枢,本想趁王廷枢休假过府拜访,又不好拂了父亲的好意,只得暂且搁下,先去三圣庵求见慧音法师。
  慧音法师是个面容慈祥的人,徐湛双手合十恭敬的向她行礼,道明了身份。
  法师点头浅笑,仿佛预见了他的到来,十分平静向他的问候:“令尊可好?”
  “家父尚好。”徐湛回答。
  慧音蹒跚着步子向佛堂后面的梅林而去,徐湛紧赶几步搀着她走下台阶。
  梅林曲径通幽,林中有一小亭,隔绝了外界纷扰,心也一下子静下来。
  慧音一指面前的蒲团:“坐吧。”
  徐湛盘腿坐下,整了整衣襟。
  “十几年前,有传闻说令慈在三圣庵削发为尼,你的兄长也来过这里,最终失望而归。”
  徐湛环视四周竞相绽放的梅花,回答说:“我与家兄不同,他寻的是树,我寻的是花。”
  “你这孩子,是来跟我打禅机的?”慧音问。
  徐湛起身揖手施礼:“晚辈不懂什么是禅机,只是有诸多困扰,想求问法师。”
  “若是关于令慈,就不要问了。”慧音说。
  徐湛摇头:“是关于我自己。”
  “愿闻其详。”慧音说。
  “为什么所有人都阻拦我过问母亲的事?”徐湛补充:“包括您。”
  慧音轻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你知道的。”
  徐湛想了想,的确有些明知故问。又换了问题:“我该怎么做?”
  “你已经很累了,何不试着放下呢?”慧音说。
  “如果放不下,又该如何?”
  “阿弥陀佛,万事皆有因果,恶业自有恶报。佛教人懂得悲悯,学会宽容,你明知我会教你如何,何必有此一问。”慧音布满皱纹的眼睛依然平静深邃。
  徐湛坐回蒲团上,轻声道:“我知道了。”
  从三圣庵出来,徐湛眯眼望了望刺眼的阳光,料峭的风从领口钻入,他低头紧了紧衣领登上马车回府。
  “王侍郎的回信。”常青递给他一个信封。
  徐湛拆开看了看,便扔进火盆子里烧成了灰烬。
  “说什么?”常青问。
  “托词不肯见我。也罢,反正是要爽约的。”徐湛苦笑了一下,命常青备好笔墨,又修书一封:“尊舅台王鹤山先生钧起”,让常青亲自送到。
  第二日便有了回音,王廷枢愿意见他,并约在当日下午的三圣庵。
  王廷枢是个身材高大挺括的中年人,方脸长须,相貌堂堂。他负手立在三圣庵梅林的亭子里等待徐湛,料峭的风掀起他的衣袂胡须,他却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徐湛驱步上前,一揖到地:“令部堂在此等候,是学生的罪过。”
  “昨日信中一口一个舅舅叫的亲昵,今日怎么了?”王廷枢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眸中似怒非怒:“我看你身姿挺拔、面色红润,与信中所述形态,差的远着呢。”
  徐湛垂头苦笑:“舅舅恕罪,见您一面太难,徐湛只好出此下策。”
  王廷枢并无暇与他计较信中内容,反是问他:“这么着急见我,是来认亲的?”
  “什么也瞒不过您。”徐湛尴尬的笑了说:“却有一事求问于您,不知当问不当问。”
  王廷枢耐心不多,蹙眉转身欲走:“那就不要问。”
  “王部堂!”徐湛拉住王廷枢的衣袖,肃然道:“整个京城,知晓家母当年冤情的,恐怕只有您了!”
  王廷枢沉默了一阵,沉声道:“你一个晚辈,没资格过问。”
  “但我有密折专奏之权,也有家中旧仆的供状,您若甘愿背这个黑锅,我即日上本弹劾,一本不成上三本,闹到您愿意开口说出真相为止。”
  面对徐湛的突然翻脸,王廷枢平静深沉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怒意:“你就丝毫不在乎令慈的声誉?”
  “家母的声誉早已遭人尽毁,我只想还她清白,告慰她在天之灵。”徐湛声音低闷:“我可以为此赔上一切,甚至搭上性命,王部堂,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可以吗?”
  王廷枢攥紧了拳头,直想撸起袖子将眼前不知死活的混账小子臭揍一顿。
  离开三圣庵时,常青悄声问他:“您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徐湛沉着脸说:“我告诉他,他不见我,我便随母亲去了。”
  常青张大了嘴,刚要说话,便见徐湛快步走下了台阶钻进马车,整个人散发怒意,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下,不敢再追问其他。
  郊外的官道旁有一片延绵十里的草场和一条清浅的溪流,离林家在京郊的庄园不远。大地回春,冰雪初融,融化的雪水顺着溪流匆匆流淌,这里景色清幽,常是官家子弟跑马游玩的地方。溪流对过是一片树林,襄儿带着丫鬟在林子里荡秋千。林知望兄弟则坐在草地上看着男孩子们骑马撒欢。
  沿着河岸一前一后奔驰的两骑,正是徐湛和林旭宁兄弟,徐湛这一年来骑术越发精进,□□枣红色的爱驹也格外出色,蹄声如雨,飞快轻盈。
  只见前面一人拔转马头,踏入冰凉的溪水中,水花四溅,瞬间湿透了外衣。
  “徐湛,你有病啊!”林旭宁勒住马缰绳,原地兜转:“太冷了,快上来!”
  水中的一人一马充耳不闻,闹的不亦乐乎。
  “徐湛!”林旭宁回头看看远处的伯父和父亲,低声喊:“快上来,大伯来了!”
  并不奏效,林旭宁失去了耐心:“你不上来,我下去了,大不了一起挨揍。”言罢,拨转马头向水里走去。
  徐湛终于有了反应,提缰向岸上走,爱驹未能尽兴,失落的慢慢吞吞的踏着步子。徐湛从马背上跳下来,仰躺在草地上,水很凉,太阳却很暖。阳光刺眼,他用手背遮住眼睛,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母亲的冤情,追本溯源,源于一个叫做陆时的人。祖母的娘家是武宁侯府,承袭爵位的第六世武宁侯便是陆时,是祖母陆氏的同父弟弟,陆家以军功起家,三代与皇家联姻,与皇室同气连枝,是铁杆的皇亲国戚。王廷枢告诉他,十六年前,陆时弹劾徐湛的外祖父徐畿勾结亲王,与此同时,多次设计陷害徐露心,意图将她逐出林家以免引火烧身,徐露心救父心切求助于王廷枢,两人约谈在三圣庵,想不到,竟为对方卑劣的陷害制造了契机。
  “你祖母一个妇道人家,恐怕只是受人指使。”王廷枢冷笑:“她的背后是武宁侯府,凭你一介生员,能奈他何?”
  徐湛拿开手,任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凭他一介生员,当然动不得武宁侯府,那么十年,二十年,只要陆时还活着,就都不算晚。
  王廷枢负手环视满园盛开的梅花,空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徐澄言,你身上戾气太重,不像你母亲,也不像你父亲。”
  从未有人评价过他——戾气太重。王廷枢的目光像要将他的内心刺穿一般,令他恼羞成怒。
  林知望命人叫徐湛到跟前,面对外衣尽湿的少年却又不先开口。
  反是林知恒先问他:“心情好些了吗?”
  “嗯。”徐湛冷的发颤,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
  林知望蹙眉:“该怎么回话?”
  徐湛垂首恭顺的回答:“是,五叔。”
  已有下人将林知望的马牵过来,林知望上了马,问徐湛:“敢不敢跟我比?”
  徐湛冲岸边打了个呼哨,林旭宁正在饮马,爱驹听见主人的呼唤,瞬间挣脱了林旭宁的束缚奔驰而来。
  “好马!”林旭宁揉着擦疼了的手心唏嘘。
  父子二人拔马向庄园飞驰。
  林知望本意是带徐湛回来换衣裳的。
  林家在京郊的私庄很大,幽静安宁,空气清新,可以钓鱼、捉鸟、摘果子,是孩子们最喜爱的地方。
  徐湛洗了个热水澡,灌下一碗姜糖水,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不太合身的直裰,简洁干净却充满浓浓的书卷气。
  庄子里的管事婆婆负歉说:“这本是为大少爷备下的衣裳,但他功课繁忙,极少有机会来庄园小住,所以衣物全是新的。想到您和宁少爷还能穿,就留下了,如果您不介意……”
  徐湛对着镜子打量一番,打断她的话:“留着吧,我穿着挺好。”
  婆婆温和的笑着,命人带徐湛去庭院里见林知望。
  林知望正拥了一身薄裘立萄架下饮酒,头发用乌木簪随意挽在脑后,一改往日刻板严肃的形象,显出几分洒脱不羁的风采来,竟让徐湛想起杜甫《饮中八仙歌》: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97章 疑案(上)
  父亲这一生,总结起来实在令人羡慕,出身世家大族,拥有出众的相貌和学识,科举折桂,仕途顺遂……
  徐湛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去葡萄架下。
  林知望听见脚步声,转身将酒杯搁下,坐在竹椅上。
  “父亲。”徐湛轻唤。
  林知望喝的微醺,话音更显迟缓,他冲徐湛招了招手:“过来,走近些……来爹身边。”
  徐湛不确定的一步一步凑近。
  “上元节那晚……”林知望。
  “爹,”徐湛抢先打断了他:“不提了行吗?”
  林知望意外的挑眉:“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徐湛点头:“以后不会了。”
  林知望也点头,缓了缓才道:“爹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但对于这种女人,要懂得浅尝辄止。”
  徐湛一愣,心脏在胸膛里通通跳起来,父亲说的竟是另一件事,难道是怀王或是襄儿出卖了他?
  林知望瞅着骤然憋红了脸的徐湛,嘲讽道:“瞧你这副样子,哪点像我的儿子。”
  “她不……不是那种……”徐湛想解释,却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道宁肯让父亲误会他元夕那晚约会的是风尘女子,也不能让秦妙心在父亲心中留下丝毫不堪的印象。
  一阵凉风吹来,徐湛冷的紧了紧衣领,林知望被吹得清醒了几分,恍悟自己在儿子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颇有些恼羞成怒,直身蹙眉板起了脸:“在灯会上与女子肆意谈笑,让御史言官抓了个正着,弹劾你的折子已经送到御前,莫非你还想狡辩?”
  徐湛被吓了一跳,不想自己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约姑娘逛个灯会都算有失官仪,要遭御史弹劾。得罪冯氏父子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若没有父亲的庇佑,恐怕他早已粉身碎骨了。
  “现在知道什么叫众矢之的了?知道就收敛些,别再四处招摇。林家子弟十八岁前不许近女色,不许分心学业之外,再有一次,须知家法不是摆设。”林知望不失时宜的敲打他。
  徐湛赶紧点头称是,才勉勉强强糊弄过去,什么秦妙心,便是连提都不敢再提了。
  回家的路上,徐湛的爱驹因为对一匹拉车的骒马一见钟情而搔首弄姿的驮着他的主人远远落在后面,他看到二哥用恳求的语调在跟父亲说些什么,此后父亲便阴沉沉的,再也没了笑脸。
  因此一回到府上,徐湛便收了心思开始读书,林旭宁则闷闷不乐,坐立不安的,徐湛以为是开学综合症,便没有理会。
  不多时,父亲闯进来,将一份信封扔在他们桌子中间,徐湛被吓了一跳,只道是写给王廷枢的信件被父亲得到,慌忙站起来。
  “徐湛出去。”林知望说。
  徐湛愣了愣,余光瞥见信封上的字,他舒了口气,抱起桌上的程文贴了墙边往外蹭,然后静悄悄的带上房门。
  徐湛认为窃听这种行为实属真小人,尽管他从未给自己下过真君子的定义。他仍然退至廊下的墙柱后面打算听一会再走。
  不久,林知望平静而有力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林旭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书院去,先前的过错一笔勾销;不回,咱们新账老账一并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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