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语调温柔,使人心下稍安,“印之不似相公通透,心里尽是儿女情长,便想问问,倘若日后相公遇上心仪之人,只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届时会如何安排印之?”
“我从未想过这事儿,不过,何谓心仪之人,看着就欢喜么,那大约得十分好看了,这你该放心些,娘子生得这般模样,定不会有那日的,若你都得想这些,叫别家姑娘可怎么活呢,安心些吧。”
心里话说尽,苏岱慢慢缓过神,再开口便没了顾忌。
江印之自小听惯夸赞之辞,今闻此言,只觉习以为常,心道这人真是个呆子,男女之情难不成只用瞧瞧脸便能携手到老了,罢了,同个呆子计较什么。
便换了个问法:“相公,印之原先不常出门,日后若见多了世面,爱慕上别的男子,只想与他过日子,那时相公会如何?”
苏岱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想点灯叫她好好瞧瞧,见过自己这般的男子,她还能看得上别人么?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是个爱乱跑的,又不能时时在她跟前晃悠,爱慕上别的男子倒也可能,虚耗人家的光阴,非君子所为,到时自己帮她一把亦未尝不可。
慢悠悠地回道:“那时,我会给你备些银钱,送你离开浔都,随你去哪。若不知何往,我在泰都有些好友,你二人可去投奔,找个地方落脚,咱们也算夫妻一场,有什么难处我能帮定会尽力。不过,江印之,你这番话与我说说便罢了,若叫人听了去,少不得要吃苦头的。”
说归说,思及这女子才嫁给自己便想着怎么离开了,总是不太舒服的,但自己既不愿受人束缚,自然明白旁人也是如此,如此一想,心中倒舒畅不少。
印之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她的确想过这事,不过,考虑过身份、家庭、生活环境,便歇了心思,日后若真遇上心仪之人,他未娶,而她已嫁,此事一则无人支持,二则深闺多年自己何来胆量,不过偶有闲情,胡思乱想一通罢了。
今日问出这事,不妥之极,然而身旁的男子答得仔细,一字一句皆是各生欢喜之意,这桩婚事已比料想的好了不少,印之觉着满意,安心许多。
“相公莫要担心,印之只是胡言乱语,日后不会再提,相公说的事,印之会记在心上,咱们各自安稳,相安无事便好。”
“嗯,时候不早,睡吧。”
折腾了一日,二人都有些精神不济,说了话便各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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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岱因着平日常睡里侧,如今一换位置,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枕头下好似有东西硌得难受,抬手一摸,倒找到本小册子并一个小瓷瓶,撩了帘子,隐约一瞧,红着脸笑笑,又给放了回去,小姑娘家脸皮薄,还是莫要取笑得好。
理平了枕头,好容易眯了一会儿,才有些睡意,不想突然小腿上挨了一脚,登时清醒,再无睡意。
坐起来一瞧,那小姑娘大剌剌地躺着,睡得正香,被子大半在一旁,只一端被角盖在肚子上。
这模样叫苏岱好气又好笑,好气得是人占了自己的床不说,睡相还这般差,搅得自己也没法睡;好笑得是面上明艳端庄的大美人夜里竟睡得像条小狗,着实与白天的样子天差地别。
如今入春不久,寒气未散,真这么由她睡一夜,怕是要病上些日子,便与她将被子盖好,复又躺下。
哪知这姑娘惯爱蹬被的,消停了没一会儿子,又蹬没了,苏岱没法子,只好给她盖好,如此,反复多次。
喜烛无声燃着,天色渐亮,微光隐约穿过窗格,铺满一堂,只余帐中昏暗。
江印之一觉睡得十分舒适,周身暖融融,梦也不曾做一个,从头到脚都觉着舒展,比在家中还惬意些。
这会儿才悠悠醒来,入目绛红幔帐,回了回神,侧过头瞧瞧自个儿的相公,仍睡着,思及今日需拜见长辈,便撩被要起。
苏岱觉察了动静,知人已醒,想到昨夜种种,没好气地说了句:“醒了?”
印之听出他有些不乐,只猜是睡着被人闹醒因而有了脾气,柔声回道:“嗯,醒了,女子梳洗费时,我早些起,相公再睡会儿。”
而后便挪到了床尾,掀开幔帐,兀自穿起鞋来,苏岱一肚子气不知如何发作,这人偏好声好气,不好无理取闹,便也起来穿鞋,咕哝道:“你起得比我早,这叫人知道了,我脸还要不要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入了印之的耳,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飞红了脸,赶忙起身,想开口唤人进来伺候,却被苏岱捂住了嘴。
“等一会儿再喊”,印之呜呜着点点头,男子松开手,悄声道:“这喜帕怎么弄?”
苏岱问得一本正经,女子脸上红梅未褪,愈发鲜红,轻轻咬着唇瓣,不发一言。
这姑娘的脸怎么说红就红,幸好自己早有对策,凑到她的耳朵旁,轻声道:“现下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咱们实话实说,一个做些手脚骗他们一骗。”
偶一侧眸,只见女子瓷白小耳,粉中带红,恰似春日桃花,微微一怔,继续道:“这前者嘛,母亲她们知晓了,定是日日来催,不圆房不得安生,不过日子一长,觉着没趣,兴许便随咱们去了,到时我再去她们面前说法喜寺的方丈觉得我有慧根,若苦苦相逼,我便劝方丈收我为徒,如此,你也不会为难。亦或者,过些日子,咱们将房圆了也成。”
说到后头脸上忽地一阵发烫,直烫到耳后。
苏岱呼出的热气直往印之耳朵里钻,痒痒麻麻,叫自己的面上红晕一阵一阵,羞得厉害。
他不过与自己说些正事,往后日子还长,共处一室,难免肢体相碰,早习惯的好,早习惯的好,这般思索着,便忍着氧意不动,可男子说的话,却一字未听清。
苏岱瞧她不应,以为不妥,强装镇定,又道:“第二个法子便是我划开手指弄些血迹在喜帕上,如此一来,咱们少说能安生三四月,不过,后头她们定要催着抱孙子孙女,生不出便请郎中,届时查出咱们没圆房则更麻烦。左不过先苦后甜,先甜后苦,真出了事,我替你挡着,随你选一个吧。”
印之恍恍惚惚明白了些,因着前面未听清,便挑了后头的法子,先安生些日子,想想旁的解决之法,若东窗事发,便圆房罢,左右自己入了苏府,是打算安稳度日的,欺相公良善,非君子之行。
但若他不愿意该如何,思及此处,便软着嗓子开了口:“挑后头的吧,若到时母亲她们生疑,咱们便圆了房可好?”
女子愈说声音愈小,苏岱却听明白了,慌忙转身寻喜帕,含糊应了声“好”。
第3章 见亲眷二人遭打趣
江印之今日拣了一件浅绛色窄袖短衣,下着一条杏仁黄百褶裙,外头添一件山茶红长褙子。
梳双蟠髻,未多加装饰,肤色匀净,双目含露,两腮微红,丹唇轻点檀色口脂,比之昨日,整个人多了股子疏柔温婉。
她梳妆的功夫,苏岱已在正厢房等着用早膳,印之一进门便瞧见男子一身绛红长袍,半个身子斜倚八仙桌。
一手支着头,一手轻叩桌面,正闭目养神,红衣衬得他肤色雪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显目,印之想着怎么在自己屋中休息,还睡得这般差么。
挑了个他身侧的位子,缓缓坐下,抬手唤人将早膳摆上来。
苏岱听见动静便睁开了眼,小姑娘正在与自己布菜,低垂着眉眼,小脸红扑扑的,瞧着精神倒是不错。
可苦了自己,暗暗在心中夸了自己一句良善,“行了,够用了”,说着便提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印之见状,也闷声用了些粥,一顿早膳十分安静,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她总觉着这般安静里带着些奇异之感。
用过早膳,方才到辰正,时候还早,二人便不紧不慢的往正堂去。
苏岱走在前头,江印之跟在身后,二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桑枝,桃枝在一旁跟着,离得更远一些。
“过会儿子见了人,他们若打趣咱们,你便低着头,只装羞得厉害即可,别的我应付。”苏岱步子迈的小了些,与印之并排,使这话能叫她听见。
印之端着身子,悄声应道:“知晓了。”
穿过垂花游廊,有一挂着各色鸟雀的院子,再拐了两个弯,便是正堂。
两个年纪大些的妈妈嬉笑着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先至西厢房,三两个俊俏丫鬟过来上茶和点心,叫先在此等会。
印之才倒了杯茶晾了会儿,未及入口,便有丫鬟来请。
桑枝桃枝留在厢房内,二人跟在来请的丫鬟身后,听闻苏府人口较多,除却大房只苏岱一个儿子外,二房三房皆有三个孩子,二夫人膝下一儿两女,三夫人则有三个女儿,加之苏府内常有表亲借住,少说也有十五人要见,这般想了想,一时心中紧张,暗自绞了绞衣袖。
甫一进门,那丫鬟喊了声:“大少爷同大少夫人过来了!”
上首的老太太抬起头,笑意满面,边瞧着这对新婚小夫妻边点头。印之小心翼翼,不敢乱看。
二人先简单地向众人行了个礼,而后苏岱便在大夫人身旁坐下。
老太太身旁有一梳着双环髻的丫鬟,穿一身碧青色裙衫,模样周正,轻轻抬手唤人将要敬的茶端来,今日的敬茶便开始了。
印之双膝微屈,抬手端起一盏茶,稳稳地递与老太太,温声道:“孙媳给奶奶敬茶。”
老太太见此情景,眼中笑意更甚,一连道了好几声“好”,边从一旁拿起备好的红封递过来,边唤宝珠将人扶起来,这宝珠便是那碧青色衣衫的丫头。
又见过了苏岱的母亲,她穿一黛青色的衫子,面上不带喜怒,虽温温和和的坐着,却叫人觉着冷淡,喝了茶,道了句,“大房人少,行事不必拘谨,随岱儿出去玩玩也是好的。”
果真是亲生的母子,这话落在其余人耳中或许新鲜,印之经昨夜与苏岱的夜谈,已不甚惊奇,无端有些欢喜,相公与母亲都愿意叫自己随心过活。
接着向家中长辈依次施了礼,听人夸赞自己一番,不觉面色有些泛红。
偶一抬头,正瞧见一旁的二夫人盯着自己掩着嘴笑,随即见长辈们一阵窃窃私语,心里奇怪。
又听三夫人掌不住,笑出了声,她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这样只觉得耳朵烫得难受,顾及礼仪身份,仍是站的端正。
目光瞥见苏岱,登时明白了不少,这人随手支着方桌,撑在自己的下巴上,闭着眼似是已经睡了有一会儿,眼底青灰醒目至极,印之觉得若是此地有个洞,那她必定立马钻了。
见过了各位长辈,一个早上也就不剩多少,老太太便开了口,叫在此处用午膳,闻声,苏岱倒自己醒了,慵慵懒懒地接了句:“才用了早膳没多会儿,现下还饱着,我与印之还是过会儿子回院子用吧”。
他一开口,印之便瞧见那些个长辈,丫鬟,齐齐抬袖掩着嘴笑,抱怨似的望了苏岱一眼,那人却视若无睹,走到老太太跟前撒娇道:“奶奶,左右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差这一顿不是?”
老太太仍是掩着面,含糊道:“去吧去吧。”
话音刚落,苏岱便拉着印之出了正堂。
印之有些生气,这人明知道当着长辈面瞌睡会遭打趣,怎么还睡着了,一时忿忿,道:“你故意的么?”
苏岱嗤笑一声,“我本想装一装,哪知真睡着了,既是有意也是无意。”
女子不发一言,如此也好,叫人知道二人恩爱亦省些麻烦。
见这人接连打了三个呵欠,“要我说,我一时睡着也得怪你,若非你搅得我一夜未睡,我何至于此?”
“你混说些什么?”印之满面绯红,急急得打断他。
“我说真的,你蹬了一夜的被,害我给你捡了一夜,可不是该怪你么?”苏岱知她想到别处去了,笑着添了一句。
此言一出,小姑娘羞也不是,气也不是,急也不是,蹬被这毛病确是打小就有,不想第一日便叫人瞧见了,没话好辩,绞了半天手帕,道了声:“走吧。”
苏岱见状收敛了笑意,隐隐余了一分在眼角,抬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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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院子,苏岱便叫人传午膳来。
印之本也不觉的饿,再想着自己蹬被之事,心烦意乱,无意用饭,却见那人已经落了座,此时开口失了礼数,便不好多说,与他一道用了。
今日有道酸笋鸡丁,十分开胃,不想印之吃得还比往常多些。
日子总是如此,本来自己过得就不错,如今还能遇上个酸笋鸡丁,可不是老天爷的眷顾么,倒是越用越开心了。
苏岱平日挑嘴的厉害,不知怎么瞧着身旁人吃着欢喜,也觉着今日的饭菜尤其好,便跟着吃多了些。
饭毕漱过口,二人一道回了房。
印之瞧着屋里南边靠窗处摆了张矮榻,开窗便能瞧见后院的假山,隐隐有些水流潺潺声,心觉雅致,是个好地方,便斜躺在上,深呼几口气,哎,日子怎么就这么舒适呢。
躺了会儿子,总觉嘴巴寂寞,便叫桃枝沏壶兰雪茶摆在这处,又唤桑枝将带来的话本子寻出来,今日便这么消磨罢。
不想苏岱换了衣裳,瞧见她十分自在,不知捣鼓些什么,慢慢走到她跟前,给自己斟了杯茶。
印之正闭着眼,听茶声还以为是桃枝,闻着空气中清香,开口道:“桃枝,今日你可算用对法子了,平日冲的全没有这么香的。”
“是么?那我也尝尝。”男子语带戏谑,掩不住笑意。
印之立时睁眼坐起,只见苏岱穿着寝衣,手里正端着她的茶盏,未及反应,便听他道:“确实不错。”
说罢,便立即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压着声音道:“你先别急着换衣裳,我那些妹妹大约要来,她们调皮捣蛋又娇气得很,有时不好应付,我在屋里补眠,真有难题遣人来唤我。”
印之与他对视一眼,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却没瞧见那人转头便勾了勾嘴角。
苏岱走了之后,印之也无心去管自己的茶和话本子了,两眼望着这榻,轻轻叹了声,“我过会儿子再来瞧你们”。
丫鬟在待客小厅里预备了些当季的瓜果,印之叫桑枝拿出些小女孩家爱玩的东西并些金花生做见面礼。
想着女孩子家家都爱些甜的吃食,吩咐桃枝备了壶玫瑰牛乳茶,多放量少蜂蜜,又安排带来的小厨房做些精致的小点预备着。
事物准备齐整,印之便静坐在小厅候着人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口有了动静,桑枝领着各位姑娘不紧不慢的过来了。
二夫人家的大姑娘与三姑娘走在前头,三夫人家的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紧跟在后头,还有一个泰都来的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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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行礼毕,中人便各自坐下。
因着大姑娘腊月出生,院内海棠不应时而开,取名冬棠,其余姑娘也都随了棠字,依次沁棠、疏棠、宝棠、惜棠,剩个表小姐唤作秋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