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她的顶嘴为她换来了掌心一道红印,那时殷神扬的修为早过金丹,已是具灵大圆满,被他抽一鞭子直接死人的事情带浅枝不是没有听说过。她手疼得那几日,都不能握拳。
可这是她最后一次挨手心。
下次校考,带浅枝得了优。
同考的其他人都为她高兴,还有要送她礼物为她庆贺的。
只有殷神扬在听闻后,不冷不热地问她:“可曾忘了扬弓的口诀?”
他是万年都不可能允许有一丝松懈之人,带浅枝上次就是因偷懒忘记背口诀而挨的抽手心。
她自然在他面前小心许多,捡好听的说:“自上次受过罚,便再也不敢忘。”
出乎意料的是殷神扬微微一怔:“那次,你还记得?”
她把那双挨过打的手掌心递过去给他看,声音里有小小的埋怨:“殷城主的教训,自是想忘也忘不了。”
殷神扬的目光落在那早就好完全的手心上,她的手指纤细,掌心细腻柔滑,他似乎真想在上面找出,手重的证据,一直没说话。
二人之间安静了好久,她收回手后又等了片刻,直到听见外面鸟儿叫得欢快,又见殷大城主确实是没吩咐了,转身就跑到无影无踪。
后来那根竹条又重被殷神扬亲手制成了一张竹弓,待桑桑学成后当作奖励送给了她。桑桑回去后,转头就当柴火烧了。
*
入夜,赵还丹要了两间上房。
带浅枝回到房中,点上蜡烛,对着铜镜取下发簪。
簪子形似一柄小剑,刚搁台子上,就在光晕中化作一道黑雾,一溜烟地钻进她的影子里。
“带浅枝,故事里是你吗?”
从她脚边延伸出的黑影中,隐隐约约升腾出一团黑雾幻化的人形。
就跟个鬼似的,悬浮在她的身后。
带浅枝叹了口气,从铜镜里往后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空荡荡的漆黑。
那鬼影又尝试问了一遍:“带浅枝,那个故事说的是你吗?”
她装作听不见,无事发生一般放下长发,取出木梳在那梳头。
一直到她脊背感到阵阵发凉,鬼影仍飘着不肯离去,似乎固执地在等她回话。
带浅枝放下木梳,原本不想理人的她,终究拗不过这执拗的鬼,向他投降道:“是我,是我行了吧。”
“故事好听。”
鬼影轻飘飘地来到她的身旁,借着幽黄的烛光,慢慢显现出一半的侧脸来,那是一张白皙而有书卷气的脸庞。
故事里的姑娘和少年相遇相知。
“无暇喜欢。”
无暇静静地垂下眼睛。
她外袍的衣肩上绣着银丝卷草纹,在烛光下发亮,像不常开的竹子花,在多竹的昆吾山他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带浅枝不加思索的说:“故事是不错。”
外头的风向骤然一变,雨水顺着窗户没被阖严的缝隙,滑落进来。
带浅枝正要伸手去关窗,恰好目光落在,无暇那副懵懂温和如同稚子的眉眼上。
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下的躯体还是虚影的他,看起来着实可笑,但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稚子。
他一剑冠绝昆吾,是能挥剑移山填海的昆吾剑修。
无暇复又抬眼,顺着她的手臂看向那扇刚被阖上的窗户,似乎要透过窗户,看穿窗外的事物:“无暇不喜欢殷神扬。”
“没关系,我也不喜欢那人。”带浅枝轻笑说道。
她关上了轩窗,忽觉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喜欢今天殷神扬少年英雄的故事吗?怎么会不喜欢殷神扬?”
“无暇喜欢故事,无暇不喜欢殷神扬。”他不觉得哪里不对。
带浅枝已坐到床沿边准备安寝,无暇跟着飘到跟前来,她最后举烛照了一照,冲滑稽的鬼影笑了笑后,说:“也对。”。
他重新化作一柄发簪,安顿在她的枕头旁。
*
夜里高积秀与殷神扬下棋,正下到难解难分的地方,好不容易被他想到破局之法,满心期待殷神扬要如何应对。
瞥见棋桌旁的窗棂半开,雨水很轻易地就能吹落在棋盘边。
高积秀正准备去拉上窗户,却见素来专心下棋的殷神扬,正也看着窗棂。
窗外雨水沿房檐的清灰瓦片挂珠而落,穿成一道道珠线,正淅淅沥沥地响着。
殷神扬注视着雨幕的另一端,对面不远处的小楼。
灯火照亮着小楼轩窗上的白色纱窗发黄,十分清晰的倩影印在纱窗上,是名身形姣好的女子,正坐在窗户边。
她抬手取下发簪,又密又长的发丝,随即顺着后背垂落而下,倾泻如瀑。
殷神扬心想,和那天一样。
不,那天的雨势应该更大一些。
他在内堂深处与人议事,是见到进来的人湿了衣摆和鞋面,才知道外面下雨。
“外面的雨大吗?”
内堂众人,因这不合时宜的突兀一问,弄得一片寂静。
还是进来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城主,挺大的。”
本以为疑惑到此结束,谁能料到殷神扬要放下议事,吩咐去演武场。
其他人害怕是有大事发生,全都撑伞随行在他身后。
穿过无数曲折的绿瓦回廊,绕过一座座楼台亭阁。跟在后面的众人,相互递眼色,好奇今日的城主怎么格外古怪,毫无预兆地中断了议事不说,干嘛着急去演武场。
殷神扬脚步突然一收。
还未到目的地,只不过在远处直廊的尽头,正有一人坐在廊下的青石栏杆上,背对众人。
西洲部落的姑娘,从不挽发,平日里只用头巾把发丝包裹起来。此刻廊下人难得地取下红头巾,鸦羽般乌黑的长直发,正服帖地披在她的背上,有些发梢被雨水溅湿了去。
她一双手掌撑在大腿两侧,如此轻松写意的姿态,也不知她是真的正巧在此处等雨停,还是早就晃悠多时,存心在偷懒。
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还在静静等着殷神扬。
他说:“去取把伞来。”
得了吩咐的扈从很快就奉上一把油纸伞。
可惜有人更快,众人的视线转而投向在雨中奔跑的年轻侍卫,只见少年郎年纪大小的铁甲侍卫,明明怀中抱着一把伞,却不撑开。
拼了命地跑到廊下,捧着雨伞,递到了躲雨姑娘跟前。
姑娘推着婉谢,侍卫却是把伞一放,又重新回到大雨中,打算冒雨跑回他之前来的地方。
她只好撑伞追出去,送那侍卫一程。
风卷着雨水的微凉,划过殷神扬的手背。
他没去接眼前的雨伞,只是面无表情下转身欲走。
“是要关窗吗?”高积秀试着一问。
殷神扬从回忆中被拉回。
此时风吹得枝叶晃动,对面楼中女子,把手伸到了窗边,似乎要把窗门给推开。
殷神扬反手拉上窗棂关上,啪嗒一声轻响,衣袖在不经意间扫动了棋盘一角。
棋局乱了方寸。
高积秀顿时大惊失色地懊恼道:“我精心布局的大龙,被你毁了!”
殷神扬顿了顿,略微看了下局势,将棋子扔回棋盒里,毫不讲情面地指出:“先前优势在我,此刻我毁棋作输……你占便宜了。”
高积秀失笑:“那我们的殷大城主,为何会毁掉一盘必赢的棋局呢?”
殷神扬用余光瞥见散乱的棋盘,反问高积秀:“赵还丹也在?”
赵家是西洲玄门世家,他们二人都认识赵家少主赵还丹。
“你看见了?白天叫你出去看,你偏不。”高积秀在清棋盘上的落子,整理回棋盒。
然后殷神扬略微一顿:“他身边有个女修。”
“簪花竞秀快开了,他找个女修同行不是正好吗?”高积秀随口调笑道:“怎么,你瞧上眼了。”
面对友人暧昧的玩笑,殷神扬神色如常。
他的面孔就跟拿冰封住似的,不带改变:“观她衣服制式应该是金阙府弟子。”
殷神扬直接下了判断。
此世间天下玄门众多,新月城局西,金阙府位东,相隔数万里,两家因多年前一件往事,早就井水不犯河水,断了来往。
近年来从未听过有金阙府弟子来西洲参加簪花竞秀,更没听过和哪家西洲修士有私交。
眼下这个关口,忽然冒出位金阙府女修随行在赵还丹身侧,实在惹眼。
高积秀收拾棋盘的动作一停:“我明日去查清楚。”
都等不到高积秀去查,只不过是玉兔西坠,金乌东升,属下的侍卫就来报,赵还丹身死的消息。
*
第二日带浅枝刚转醒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无暇那张凑过来的大脸。
几乎是要和她贴在一起。
她下意识扯紧衾被,险些吓了一跳:“无暇你干嘛!”
他是真不讲究男女大防啊。
无暇轻飘飘地退开,浮在床头前:“夜里,死人了。”
带浅枝晕乎乎地坐起身,还没把无暇的话整理出头绪,就听见房门外有动静,对方并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是推门而入。
几人乍然看见坐在床上的带浅枝,正一脸懵逼地面朝三位冒然闯入她房中的男子。
如今这世道,还真不讲男女大防啊。
无暇重新变回簪子,她认出三人中除店家外,另两位腰挂弓弦,身披铁甲的是新月城的侍卫。
侍卫亮出弓刀,对着一个此时衣衫散落的带浅枝,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
她在床上想举手投降,可根本做不到,只能用衾被包裹只穿着寝衣的自己。
不久后,又传来几人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骤然一停,像是在等什么。
紧接着嘎吱一声轻响,殷神扬推门走进房中。
带浅枝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她用余光瞥见他那万年不变的黑色衣摆,正在逐渐靠近她。
直到最后停下,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他问了句:“她是谁。”
第3章
自带浅枝从殷神扬身边盗走神弓后,她本以为不会再听见这个声音。
厢房内为之一静,视线全落在带浅枝身上。
她抬头,时隔多年又见到那张可以称得上熟悉的脸。他惯用黑色,穿通身纯黑襦服,仅有一截露出的内衫衣领是白色的,包裹着他的颈项。
随后进来的高积秀,见一姑娘长发四散,正紧裹着一床衾被缩坐在床上,像一头林中小鹿受到闯入者的惊吓。
“她不是,昨夜你问的过那位?”高积秀以为殷神扬是在问他。
带浅枝心中警铃声大作,险些下意识要裹着被子,越窗而逃。
她侧开身子,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殷神扬双目似隼,眉宇间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冷面寡言之相。他先是瞥眼了高积秀,又在带浅枝的身形上,迟疑了好一会。
高积秀昨日好像说过,客栈里有个后脑勺像桑桑的姑娘。
殷神扬眉头一动,又问了遍:“你是谁。”
带浅枝定定神,转过脸来:“我是金阙府门下弟子,带浅枝。”
东洲金阙府是与新月城在玄门中齐名的仙家门庭。她话语不卑不亢,可以说丝毫没乱了阵脚。
“你和赵还丹是何关系?”殷神扬不带迟疑的质问道。
“萍水相逢的关系。”带浅枝忽然想到无暇和她说过,夜里有人死了,“赵还丹是出事了吗?”
殷神扬瞬间抓住她话语里的漏洞:“你知道了?”
带浅枝当即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只得当面装糊涂:“我知道什么?难不成真是赵还丹出事了?”
眼前人硬要装糊涂,殷神扬话锋一转:“你不是西洲人,我们进来后并未表明身份,你也没问。”
他肯定道:“你认识我。”
带浅枝是打马虎眼的高手:“我不认识你。”她用手指向高积秀,“但我认识殷城主。自是不必问你们的身份。”
高积秀傻眼,奇女子啊,天下间竟还有人能把他还殷神扬认错。
殷神扬上下打量着,这个满嘴没一句真话的女修:“你认识殷神扬?”
“昨日说书人才说了新月城主少年英雄的故事。大家伙都说正主殷城主在二楼听书。”她一脸仰慕地看着高积秀,说得理所当然。
殷神扬走到临近床榻边,他薄唇紧抿,如同居高临下般审视下方的带浅枝。
有如实质的目光,打在她身上。
带浅枝被他盯得心惊肉跳,化发簪的无暇,也在隐隐发出剑鸣。
好在下一瞬,殷神扬转身离去,略带冷淡的下令:“看好她。”
带浅枝见那道背影刚从门口一消失,全身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看好她?是怀疑她杀害了赵还丹吗?可想而知多年不见,殷神扬倒是比从前糊涂不少。
她马上又听闻,负责看守她的侍卫,善意提醒她:“带姑娘,问你话的才是我们城主。”
带浅枝心想,我知道啊,我就是故意认错的啊。
那侍卫见她仍是一脸的不知所谓,只得把话说开:“还从未有人将城主认错……”
“你的意思是?”她捉摸着,“我得罪了贵城主?”
侍卫悄悄从窗户沿边,瞧到殷神扬已走远的身影,对她点点头。
她试着一问:“堂堂新月城城主,不会如此小心眼吧。”
她如今是杀人嫌疑犯,附加受能拿捏她生死的城主大人鄙夷?
侍卫连连摇头,对带浅枝认真嘱咐道:“带姑娘是金阙府弟子,本该就小心为上。”
当年殷神扬的母亲抵抗魔道围攻,正性命垂危之际,同为玄门中中流砥柱的金阙府君从旁路过,竟然可以做到完全置之不理。
后母亲伤重不治,殷神扬自此对金阙府之人再无半点好感。
带浅枝其实挺想看看,如果被殷神扬识破身份,发现偷走他神弓的姑娘,如今成了一名金阙府弟子。他又会如何对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