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遍寻轮回道,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未曾找到过他师尊的灵魂。
元又缺已是失了神,他慌张张起身,那颗无价之宝的甲子丹,从他手中滚落越滚越远,连同酒盏打翻在地,污了他一身衣袍。
他甚至来不及穿鞋,忘了他会咒语法术,仅赤着一双脚奔跑在夜中万籁俱寂的山路上,一时间草木山石在夜风与阴影中,被拉得变长扭曲呈现出狰狞的恶相,仿佛元又缺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尸山血海的洞窟中。
而这些前路的鬼影重重,根本拦不住他披荆斩棘的念头。
只因念头的前方,是他愿意为之赴死的决心,又是他不敢提及的爱恋。怙恶不悛的魔修,真是后悔万分啊。
此时的带浅枝,刚刚下定决心,决定为了陈春日敲响山中寺庙的山门。
第34章 · ✐
寺里的大殿上供奉着世尊如来, 年初有大善人捐赠,给铜制的如来像重塑了金身。
小沙弥一边领着带浅枝往偏殿走,一边说道:“佛奴法师还没有睡下。”
偏殿供奉的是一尊木雕的观音卧睡像,因年久失修, 五色彩漆脱落的斑驳一片。佛奴正拿着勾线笔, 在油灯下一点点的描摹上漆。
带浅枝方一推开偏殿的大门的瞬间, 她就听见系在某位僧者手腕上的铜铃, 蓦地清响了一下。
背对门口的佛奴,应该是知道有人进来了。可他仍似毫无所察,在那认真地修补佛像。
带浅枝在门口站定, 也不曾多进一步。二人隔着偏殿的空处, 隔着蒲团香案,隔着一尊观音卧像,一沉默就是良久。
月色被带浅枝的身形挡去了大半, 殿内昏暗,她上来给油灯添油, 举着新添的油灯来到佛像前, 照亮观音菩萨于睡梦中的法相, 宁静致远。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菩萨的红唇,太过红艳了。”
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自然该是悲天悯人的祥和样貌,佛奴在菩萨的唇上描摹了多次,淡化了菩萨的神性, 增多了几分人性。
“嗯,带姑娘说的是。”背对她的佛奴放下勾线笔, 顺着她的话道。
说完佛奴方才转身,见到手持油灯, 全偏殿里最明亮的她,又问:“带姑娘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陈春日带着带浅枝夜出新月城,又被殷神扬拦下来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而在这间小小的山间寺庙里,好似一块方外的清净的地,不染凡俗半分。
带浅枝偏把红尘事给带了进来,简单给佛奴讲述了前因,需要他前去搭救陈春日。
佛奴听后,很轻地哦了一声,神色不动,保持着一位佛修一如既该有往的平静。
带浅枝却瞧出了点别的什么来,只是不能确定:“你不愿去救陈春日吗?”她忽然急了,“他是金阙府首徒,如果真把命葬送在西洲殷神扬手中,金阙府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佛修不都是凡事以天下为先,以苍生以先的吗?
“贫僧没有说不救。”佛奴看向油灯内灯油浑浊一片,却能倒映出她一双清澈眉眼,说道,“贫僧是想问带姑娘,你不辞辛苦走夜晚的山路过来,来找我救陈春日。是因为……姑娘心悦这位金阙府君的亲徒吗?”
佛奴收回投注于油灯的视线,把目光重新放在带浅枝的眉目之间,定睛说道:“不对,姑娘昔日也曾救下过贫僧呀……”
带浅枝一时惊慌到失神,掉落了手中的油灯。
灯油泼了一地,火苗也跟着窜了一地。
火势愈窜愈大,如同带浅枝慌乱的心神。佛奴这是什么时候知道了?她暗自琢磨,佛奴话里的意思是在责怪她吗?不对,他连毒害他的女魔修,都能心怀慈悲不去记恨怪罪,又怎么会责怪埋怨一位,还曾救他于危难的女子。
她只不过没同他相认罢了。
“你不会在怪我吧……可你应该不会责怪这天下里的任何人。”带浅枝想出了神,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发下宏源要劝众生回头的佛国王子,又怎么会去计较一个颠倒在红尘中的世俗女子呢?他有慧根,有高高在上的大慈悲之心。
灯油火焰被佛奴的佛家清圣法诀所灭,他听见她的喃喃自语的吐露心声后,却是在摇头:“贫僧是在怪自己……”
佛奴此刻的声音,太过温和平易近人了,以至于带浅枝生出于心不忍,只能垂眸不敢再拿目光看向他。
“那你还会去救人吗?”
佛奴好似不太在意带浅枝的逃避,反问:“贫僧看不清夜路……那姑娘愿意一手牵着贫僧,往前走么……”
立于佛前的佛奴轮廓温柔,那双眼里却是眸光闪烁。佛国之乡他的故土,与这里隔着九山八海之远,他为她破了不杀戒,所求不过是一人在左时他在右,一人在右时他在左。
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打乱了观音殿内一时的宁静:“法师,法师……有个魔修闯了进来。”
“他看上去好凶要杀人……不对,他看上去像是潦倒无措,失了魂魄。”小沙弥扶着偏殿大门,边喘气边说了前后矛盾的话。
带浅枝与佛奴一块出了殿门。
寺庙的院落中,连月光都照射不进的一处所在,有个男人披头散发,赤脚站在了最为昏黑的暗处。他断眉下的眸光却亮的骇人可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带浅枝看。
似地狱中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又似兴奋着要在神前拜倒的信徒。
被动静引来偷看的僧侣,有人认出了元又缺,在大惊失色中念出魔首的名字,又连滚带爬地滚回禅房内,紧锁了大门。
元又缺从亢奋的不知所措中抽回了神态,他想冲师尊露出一个略带善意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如同是忘了如何微笑,只能紧绷着他那张过分凌厉的面容,尴尬的像是个做错事又回来认错的毛头小子。
还是佛奴先开了口,他朝小沙弥吩咐道:“你去给他找一双新僧鞋来。”
“不用了。”元又缺顿时恢复成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作恶魔修,他的脸上又挂回了那种虚假的示好笑容,“果然是赫赫有名的白衣僧大人啊,就连十恶不赦之人赤着一双脚,也会想送上一双鞋……可小人偿还不起啊。”
从奴隶做起的魔修,从来不会接受任何的善意。因为他曾很小心接受过一次,以至于他用余生来偿还,也偿还不起。
元又缺通篇话说完,连余光都不敢触及带浅枝的衣服角。似乎她就是夜中灯火,而他就是那只极力忍耐的飞蛾。
“那这位赤脚而来的魔修,来到伽蓝庙宇中,究竟所谓何事呢?”佛奴心细如尘,看了眼带浅枝,便面色如常道。
“小人是来……护卫的。”
元又缺编起谎话的功力与他杀人的手法一样出色:“有人开了一个小人无法拒绝的价格……叫小人护卫在这位带浅枝姑娘身边。”
元又缺低头触目到他那一双泥泞污垢的双脚,心里想的是,真好,和师尊近在咫尺了。真是糟糕,他的双手比起这双脚来,更要肮脏不堪。
他不是往昔那个肤色有异的小奴隶,四大洲的玄门中谁敢不给他几分薄面,却依旧没办法站到她的身边,碰一下她。
这寺庙里上至佛奴下至一个小沙弥,谁也不信这通鬼话,可也没办法赶走他。
佛奴问:“那我们要去救人……这位魔修也要跟着去吗?”
元又缺舔了舔后槽牙,道了句当然。
*
直到陈春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佛奴那饱含关怀的眼神,陈春日先是一愣。他很快镇定下来,见到了不远处的带浅枝。
可带浅枝身边站着一名少年,以及破瓦房那无门的台阶上还坐着一名魔修。陈春日就怎么也想不通了。
他眉头紧拧,用低沉的嗓音唤了声带浅枝。
带浅枝还未来得及回话。
最为开心的佛奴,已是抢先说道:“陈道长醒了真好,下次有伤,也由贫僧来救治吧。”
门外面的元又缺也转过身来坐,冲陈春日露齿一笑:“金阙府的陈春日大人能醒来真好……日后有人想买大人的人头,小人也就有了生意可做。”
幸好在场仅剩下的无瑕不太能理解过于复杂的有心发言,没有选择在此时补刀。要不然陈春日只怕又要再添新伤。
陈春日攥紧了手心,咬牙又把带浅枝的名字给叫了一边。
带浅枝看着陈春日气色方好了一些,略带无辜下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解释。”
呸,怎么她一开口渣女味这么重。
平时不显山露水的佛奴,眼下极为机敏:“不,陈道长听贫僧一言。我们都可以解释……”
这“我们”二字就很微妙了。
陈春日松开紧攥的手掌心,眉目一挑,带着不甘示弱道:“那还请白衣僧,解释的清楚一些,详细一些。”
“上次在镇上与陈道长偶遇,有朵海棠花不小心从贫僧肩头掠过……”佛奴说起漫不经心的的闲聊之语。
“我看是,从心上掠过吧。”陈春日仿佛在听一笑话,讥笑着。
“是。”佛奴承认的很干脆。
“那海棠花可是有刺。”
有着一双柔得像水一般桃花眼的佛奴,双手合十,如此回复道:“善哉……佛说堪忍,既然花上有刺,那贫僧也就忍受。”
这一通打机锋下来,带浅枝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元又缺虽然也听不出其中关窍,却在这番听不大明白的对话后,更想把这两个男人给杀了……最好是在师尊看不见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做掉。
此时天光乍亮,天色将要破晓。在这间人迹罕至的破瓦房外,有两队人马起了争执。元又缺起身出去一看,那两队人马干脆一同挤进了破瓦房那根本无门的大门前。
人数较少的那队人里面,全着一身藏青布衣,腰间配剑,站得好似比松柏还挺直。一看那气质那打扮,是剑修无疑。
其中一人跨步上前,一拱手道:“昆吾剑修,不请自来……我们要找一位前不久,剑气劈山,在新月城一剑倾雪之人。”剑修环视了一圈瓦房内的众人,“还请问是哪一位。”
另一队人马的领头之人,则是代替重伤在床的殷神扬而来的高积秀。
向来以能言善道著称的高积秀此刻却是脸色难堪,望着带浅枝久久不吐一词。
元又缺不嫌事大:“高积秀大人,是想买下打伤贵城主凶手的人头吗?”他暗戳戳把双手拢回大袖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元又缺要动手杀人的举动,“小人今天可以免费……”
忽然,有庞然大物遮天蔽日而来,遮去了刚刚升起的黎明晨曦。
处于庞然大物阴影下的众人,周遭顿时变得比黑夜还黑。人们不得不抬头仰望,只见那是一艘航行于天际的鲲鹏大船。
他们正被鲲鹏的肚皮所笼罩着。
高积秀最先辨认出来,亦是惊得脸色一白:“金阙府的艅艎,为何会停在这……”
似是为了回应高积秀的疑问,从上空的艅艎内传来了一声明明压低了声音,却仍震得众人耳朵一聋的问话。
“是谁在说,要杀了我徒儿?”
第35章 · ✐
天下四大部洲, 自千年前道门与妖魔血战得胜,尽数妖魔退守回南洲后,凡世间其他三部洲由金阙、新月、昆吾各自镇护一方,负责守护三洲万物生灵, 不再受魔害侵扰, 能一心修行正道。在玄门各家以及各洲百姓眼中, 皆有无法撼动的地位。
五十年前金阙、新月、昆吾三股势力各自出了三位当世人杰, 灿若三轮皓月当空,硬生生让三大部洲其他修行之人全都矮了一截,压成了凡俗萤火, 不敢与其争辉。
三人分别是金阙府尚麟台, 新月城殷红月,昆吾韦象行,三人因盛名相识, 亦有同修情谊。后来他们也不负众望成了府君、城主以及获得神剑的认可,站到了玄门顶峰的位置。
直到最近一次魔道大战, 正道算得上博得了一个惨胜。昆吾神剑之主韦象行直接战死, 神剑自此失主。新月城百年以来第一位女城主殷红月, 路遇偷袭,最终拖着伤体回到新月城后不治身亡。
昔日的皓月人杰,只余下一个多年称病不出的金阙府君尚麟台,世人俯仰盛名,尊称其为麟台公。
金阙府艅艎启动一次的耗费, 岂止万金。也只有麟台公难得一次的出远门,才能有如此不计成本的待遇。
自昆吾山上下来的剑修们, 好似并不惧怕麟台公的威赫,行事依旧如一把利剑般, 不懂得变通迂回。
他们向来直来直往,不善言辞。带队下山的孟思进,身上肩负着寻回昆吾神剑的使命,他又一次在这个被特意压黑的环境中,干巴巴的询问:“我们要找那位剑气劈山,一剑倾雪之人。还请站出来说话。”
天下间修行法门千千万,唯有剑修最不好惹,他们不但宁直不弯,而且太过刚毅且认死理。
陈春日看了眼带浅枝,已从勉强算得上病榻的稻草堆上起身,他拍了拍道袍上的浮灰说道:“是我。”
孟思进迈着大步走进来,仔仔细细打量着陈春日全身。
带浅枝悄悄把无瑕护到她身后躲了起来。一把插在昆吾山顶任由冰雪覆盖的神剑,如果有一天生出了意识,化出了人形。那祂还能做回一个剑修手中,冰冷冷的佩剑吗?
带浅枝心里也没个答案,但她此时碰到无瑕的双手时,感受到了他与她有着同样的体温。
孟思进不大信陈春日的话,这个道士浑身上下半点剑意全无,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被神剑认为主,跟上一任神剑之主韦象行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此时的孟思进还不知,按昆吾山选剑修的条件,陈春日已经算得上可以了,而真正他连余光都吝啬给予的带浅枝,才真的是离了大谱。
毕竟是神剑认主,向来没个章程可依。
“阁下若是不信,可随鄙人回金阙府问个清楚明白。”
陈春日说着,艅艎上投射出一道洁白光柱来,随着光柱中心,自上而下缓缓降落了两位童子,等无为不器轻飘飘落地后,其余几道光柱依次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