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是金阙府执法堂神情肃穆的弟子。执法弟子们,身着灰色衫袍,长袍及地,一路拖行而来。
面无表情下,上前亮出了用于困锁有罪之人的银锁链。
陈春日没半句废话,很自觉地伸出双手来,让执法弟子锁了他,跟着他们回去领罪受罚了。
只不过在经过带浅枝面前时,陈春日又不顾众人而停了下来。
“还不跟上?”陈春日眉头微蹙道。
带浅枝是不想跟着他回金阙府的,可她看了看孟思进,又看了看外面还有另外四个木桩子似的昆吾剑修,她只好拉住无瑕的小手,在无奈下用她那一抹茜红色的衣裙,硬生生挤进灰黑暗沉的金阙府执法堂队伍里。
高积秀一时神情激动,竟逾矩冲了上来。执法堂的弟子用手臂拦下他,他就贴到带浅枝的面孔前,心怀愤恨道:“带浅枝,你就要这样一走了之?你想过殷神扬没有。”
就在带浅枝身前的陈春日,自然把这一席话听得很清楚,陈春日已是生了怒意,依旧说:“新月城主要是有何疑问,可随时来金阙府问个清楚明白。”
无为道童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扫了一下手中拂尘,传来了麟台公的意思:“府君说,艅艎上与府中空闲的上房还有许多,金阙府向来欢迎贵客临门。”
这啥意思?这不就是你想找茬,我在我家里恭候大驾,等你来的意思吗。
带浅枝总算弄明白了,陈春日有时那一身霸道不想讲道理的思维逻辑从何而来了,这分明师出有门啊。论硬气,天底下谁还能比手刃魔头数千,受人俯仰的麟台公硬气。
若金阙府君要带带浅枝走,高积秀肯定留不住,他带着最后的不甘心,也要替殷神扬质问出:“你可知,他出城西去的那一日,是他母亲仙逝的那一日。他不是向人们所说的那样,去茫茫的无人荒漠中,找寻一把传说的神弓。他是在万念俱灰之下……遇见了你……把你……”
当着在场其他人的面,有些字眼高积秀还是说不出口。对于那位孤高又向来沉默寡言的城主来说,作为朋友的高积秀已是说的太多太过。
他无法道出,那时名声方显的西洲得意少年郎,等来的不是母亲的大胜而归,而是在病榻上,听着母亲对他交代最后的遗言。新月城乃至西洲的重担,在一夜之间就需要他一并扛起。
刚坐上城主之位的少年郎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不带吃食,不带钱财一个人策马出了城,一心朝着荒凉的无人荒漠前行。
西洲的神灵在天上看着,新月城的祖先与殷神扬的母亲也在天上看着,祂们好似心生了怜悯,把刚穿越而来的带浅枝,送到了殊胜神树下,送到了殷神扬的眼前。
打开了殷神扬新的际遇。
无数人都说,是殷城主在无际的不毛之地上好心救了红衣少女。只有高积秀看得清楚,却也不愿承认,上天赐予的遇见,是桑桑救了殷神扬,救赎了新月城。
别看这间破瓦房不大,此时此刻待的人精却是不少。
这番激情澎湃又含糊不清的弦外之音,听进各位人精的耳朵里,又免不了各怀心事。
眼见高积秀的举止不合常理,陈春日顿时动了肝火。
他用那双被锁链锁住的双手,把仍像个小傻子般只会愣站的带浅枝,一把扯到他身前来,冷声道:“新月城是听不懂人话吗?殷城主或是新月城,有事要讨公道尽可以冲着金阙府来。眼下张嘴说一些,令人听不懂且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本带浅枝被陈春日猛地扯来一疼,恍惚间又觉得她是不是听错了。冲着金阙府来,这几个字说出来,是不是在说他陈春日亲口说的,金阙府要给她带浅枝撑腰的意思?
临到她被陈春日一路拉上了金阙府的艅艎,等飞船都要启动了,带浅枝还在以为是她听错了。
无为忍不住向不器吐槽道:“你还说她聪慧。你看主人手牵着她,拉她上船的懵懂模样,不是蠢蠢的,是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主人是拐了哪家的傻媳妇回门。
锁链加身的陈春日,上船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到师尊面前,忏悔过错。私自下山已是大罪,竟还劳烦到他老人家也亲自下山来。
金阙府最宅的两大宅男,竟为了一个往日名不见经传的劫数,都出了一趟远门。饶是已阅尽千帆,历过沧海桑田的麟台公,也难免要唏嘘一声,造化弄人。
他让陈春日跪在门外,没许陈春日进来觐见。
“她道心未成,尚不懂得何为天道何为天命。算作是不懂事吧……”麟台公叹气,“你怎么也跟着不懂事?”
和方才有意威压的声音不同,此时麟台公的声音更像是一位长辈的无奈之语。
长跪于门外的陈春日不发一语,麟台公又问:“回去后,你该如何自处?”
麟台公想诘问的是关于带浅枝的处置,看陈春日是何态度。
陈春日却是装作没听话里的深意,干脆的把什么都认了下来:“徒弟自是到执法堂去认罪领罚。”
至于陈春日的刑罚,执法堂的长老秉持着铁面无私,完全无视了陈春日有伤在身,直接判了金阙府首徒私自出府,外加一次擅自脱逃。数罪并罚,惩戒两百戒灵鞭。
只当给金阙府其他人作了一个表率。
两百戒灵鞭是一个金阙府上下从没听过的数,他们以为处罚抽打戒灵鞭一百鞭,已是这项刑罚的极限。毕竟他们也见过,在执法堂手下刑过一百鞭的弟子,是何种下场。
那弟子将养了半年后,才能顺着气与旁人流着泪追悔道:“说是刀山火海也不为过。”
麟台公见着这递上来等他批示的两百戒灵鞭,也没多提什么,只是终究于心不忍,补了一句:“第一日先打一百吧,后一百鞭分成十日来罚。”
麟台公倒不是心疼别的,他是怕这两百鞭子抽完,抽得陈春日皮开肉绽伤了灵根,他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吗?
艅艎自西洲接回来的一行人,外带着无瑕、佛奴还有昆吾山的剑修,都没讲客气跑到了金阙府来做客。陈春日那边鞭刑才受了不到三日,府中已是谣言四起。
靠着麟台公私下里送来的灵丹妙药,只要不掀开衣衫去看那一身皮肉,靠着陈春日的意志力至少行走起来,看不出有什么大碍。
无为大嘴巴,特地来讲给主人听:“那日他们三人一块下的艅艎,就有人传出,看他们之间亲亲密密的模样,那少年定是带浅枝的亲生儿子,又说这少年的亲生父亲是佛奴法师。”
陈春日听得不虞,冷沉着一张脸,唤了一声无为的名字。
无为赶紧闭了嘴。
陈春日在冷笑着:“看来这是有人在盼着我来收拾他们呀。”
无为瘪起嘴,忍不住继续八卦道:“哪还能等您出马……昨日夜里,一夜之间那些传过谣言的弟子们,竟全像是中了风邪一般,自己断去了自己一臂。”
说一句谣言,就要断了一只手臂。行事如此残忍,在天下道门的祖庭也敢猖狂至此。
陈春日心里有个心知肚明的名字:“呵,一个魔修而已。”
无为见陈春日一面说话,还要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便多问了一句:“主人是要去往何处……我们自后山出来已是把金阙府外门,里里外外走了两遍了……”
不器拿胳膊肘,顶了一下无为。无为纳闷瞪了不器一眼。
陈春日没回这个问题,两位道童只好迈着小短腿继续跟着陈春日,又把金阙府外门给跑了一遍。
直到第三遍,已是陈春日的极限,他才肯开口问来:“带浅枝呢?”
不器像是等这个名字已是等了很久,早准备好了答案:“主人,带姑娘现下正和佛奴法师在一块。佛奴法师住在山下的迎宾客房内,不在外门。”
陈春日兜兜转转,自到了佛奴暂住的院落第一眼,就看见了与佛奴对坐的带浅枝,二人之间的石凳上还坐着少年无瑕。
也不知佛奴说了什么,带浅枝笑起来,如同春花般明艳动人。
那一家三口的谣言,下意识回荡在陈春日脑海里。他嘴角噙着一丝笑,眸色暗沉,又似寒潭平静无波,入院后站了已有片刻之久。
还是佛奴察觉到陈春日后,主动双手合十,问及陈春日的伤势。
陈春日挑着他那斜飞入鬓的眉头,视线停留在带浅枝身上道:“小伤而已,无碍。”
在他话语出口的一瞬间,又瞧见了带浅枝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毫不加掩饰的关切。
金阙府的首徒,当即反悔食言了,堂而皇之的改口:“不……此时鄙人简直痛不欲生,心如刀割。”
第36章 · ✐
带浅枝说出陈春日盯她看的表情, 究竟是何意。明明嘴上喊疼在叫苦的男人,他那双凤眼里却是瞳孔蓦地一缩,死盯着她放。活似是她做了什么对起他的错事,又被他逮了个正着。
带浅枝既然看懂, 也就没再去看, 特意把目光撇开, 瞥向了跟着陈春日进来的无为、器两位道童身上。
两个小家伙匆匆忙跟陈春日来来回回跑了那么多路, 方歇了一口气,小脸上生出了云霞般的粉色。
带浅枝笑着,怪可爱的。
“带浅枝, 真是好久见。”
正瞧得起劲, 带浅枝又被陈春日那略带寒意的声音给一惊,得将视线重放回他身上。
“三日而已,很久吗?”说着, 她脸把头扭向佛奴,似乎在向佛奴求证。
陈春日反问:“三日久吗?”他眯起眸子来, 又道, “是鄙人造访的是时候吗, 你们好像并欢迎我来。”
“怎么会。”佛奴慈眉善目,一扫压抑的气氛。
带浅枝刚想在心里对佛奴表示感谢,只听得佛奴又温言细语地加了一句:“贫僧在与带姑娘在说一些前事,陈道长想听吗?”
淦,原来是慈眉善目的火上添油啊……
带浅枝登时的一脸可置信。
“鄙人想坐下来, 详细一听。可以吗?”
陈春日笑着询问,却已是走到带浅枝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换了一个看似平淡的口气,“我也是听过坊间传闻, 白衣僧与西洲某位女魔修,有一段前情。”
“是。”佛奴给陈春日主动沏茶,茶水从壶嘴里流出来,疾徐地倾倒进茶碗里,“贫僧就是那时与带姑娘结缘相识。多亏了带姑娘心地善良,嫌弃一个出家人眼盲累赘,出手援助了贫僧。”
“心地善良?出手援助?”陈春日接过那好心递来的茶水,先是抿了一口,尔后道,“看来坊间故事也能尽信,真相往往在故事之外。”
陈春日面上显,捏茶碗的手已在暗中由一紧:“你们的关系,真是一般。”
“善哉……”佛奴承认的很干脆坦然,他浅浅一笑,往带浅枝的茶碗里也添了些茶水,“那是一段善缘。”
被二人夹在中间的带浅枝,根本敢伸手去碰这杯茶。
佛奴端出佛家气韵里的一派从容,说着往事细节:“风雪大时,带姑娘还抛下了男女之别,执起贫僧的手,走了一段山路。”
“哦,执手呀。”陈春日顿了顿,斜了一双眼去看带浅枝尚能笑得云淡风轻。
于是佛奴接着补刀:“那日贫僧要走,带姑娘还肯放贫僧走。”
带浅枝只觉得这方小小的石桌,都快要被某人给压塌了。
“我……”越说越离谱,带浅枝再也坐住了,登时站起来反驳,“我怎么记得有这事?”
“啊……”佛奴抬头去看站着的带浅枝微微一惊,那双桃花眼里既无辜又确信,“贫僧记得很清楚啊。姑娘是喊我大和尚,问我真的要走吗?”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带浅枝原本很足的气势,一下子又被回忆给湮灭了。可那是的情形是,她知道那个女魔修要过来报复她,她才想要佛奴留下。
怎么如今到了佛奴口中,竟说得如此话里有话,如此情意绵绵?
喂,你可是两袖清风的白衣僧啊。
回去的路上,陈春日身后跟着无为器两个小萝卜头,带浅枝的身侧也伴着无瑕。
陈春日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冲带浅枝念了一串人名出来:“新月城的殷神扬、白衣僧佛奴……还有那个南洲元又缺,对吗?”
带浅枝瞪大了眼睛,瞧着陈春日眼神里神色淡然,看出他的喜怒。她半晌也说出话来。
她该称赞一句,陈仙师您真是明察秋毫,我辈再也敢造次吗?她那点披了马甲的前尘往事,全被陈春日给点破了。
蓦地陈春日又垂眸看了眼乖巧年幼的无瑕:“也许还有一个他?”
带浅枝已是惊的往后颤了半步,差点失口要向陈春日认错,可又对,她已非金阙府弟子,陈春日也没资格再管束她的结交自由,过问她的事情啊。
她怂什么?
陈春日的视线,定定对上了带浅枝那副惊惶失措的双眼,顷刻间他欺身而上,用认真的语气定定告诉她:“你现在应该加上一个陈春日。”
带浅枝强顶着某位仙师莫名执着的目光,唯一能做到的是,很有骨气,没有撒腿就跑。
她等着他的后招,她对自己说,她可以后发制人。
于是陈春日果然负她所望,把手伸向了带浅枝头发顶,还轻柔地摸了摸,笑眯眯道:“然后……再慢慢学会减到只剩一个我。”
带浅枝登时整个人呆若木鸡。
陈春日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带浅枝的脑子里心里来个彻彻底底的大扫除,等清空那些杂七杂八的男人后,再把您大佬给请进来,供起来么?
他这是……
东洲有名山名曰日下,山在高有一座金阙府就够它天下闻名了。日下山的东面,是一望无际的青冥海,传说那里的海水远比苦海更涩,没有鱼群能存活,只有鱼尾人身的妖怪喜欢潜伏在海底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