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陈春日,也只有一个陈春日。”
此时陈春日抬起了脸,他的神情清冷而坚决,双眼炯炯有神道:“师尊,我修行时日比她久,道心比她坚毅,修为也比她高。她有难,需要弟子回护她时。如果弟子没想到办法,则罢了。如果有了办法,是需要弟子来牺牲,难道要回避这个办法吗?”
陈春日反问麟台公:“如若弟子接任府君之位后,有一日金阙府遭了大难,门下修为低微的弟子们死伤无数。您是希望弟子,漠视他们的牺牲,苟且保存宗门的实力,寄托希望于来日。还是希望看见弟子能站出来,就算是弟子如螳臂当车般站出来。”
麟台公一时被徒弟慷慨激昂的发言所触动,又不得不说出:“春日,你要知道。成大事者,有时也要懂得有所抛弃。修行之路,人生不幸之事十有八九。”
麟台公是在婉转的劝解,开导陈春日如何做一个懂得取舍的真正上位者。
“不!”陈春日掷地有声,这声“不”字说得麟台公振聋发聩。
陈春日说:“弟子要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之人。”
这声慷慨激昂的言辞完后,他的声音却又蓦地一轻,轻问着麟台公,“难道师尊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收我陈春日为徒。才决定把金阙府交到徒儿手中的吗?”
“如果徒儿对于心爱之人,要割舍。”陈春日的情绪从最先的激昂,到后面变得一时平静,直到最后收尾时,又跌落到了谷底。
仿佛他已经预见,带浅枝死后的日子。他的师尊以及带浅枝都认为,他的夜夜梦魇皆是出自昭明镜中,他亲手掐死带浅枝的那一幕。
且不知,真正每夜让他惊愕而起,又冷汗浃背的是他总会梦到失去带浅枝的日子。
陈春日长跪在地,怅然若失道:“一旦开始了有所割舍……徒儿不敢想象以后,我是不是什么都能去做割舍。”
爱人都可以割舍,门下依附听命于他的弟子,是不是到了某一日也可以尽割舍去了。
那些上百名金阙府弟子被割舍掉了,又到了哪天,是不是天下黎民万物,也可以在他一眨眼间,说上一句,苍生不过蝼蚁刍狗,舍之助我得道?
陈春日借着麟台公的灵丹妙药,好歹恢复了精气神。他像是个毛头小子,在带浅枝的房门前局促有半刻,才敢敲门。
“是谁?”躺在床上看画本的带浅枝,随口一问。
“是我。”
仅这轻轻的两个字,就把带浅枝弄慌了神。她有几日没听见这个声音了,急忙把话本一丢,一面整理头发衣襟,一面冲着门外道:“有什么事吗。”
心里想的是,好个狗男人,她病眼见快好完全了,才知道来看她。
“没……没什么事。”门外的陈春日一改往日目空一切且自信的言谈举止,话音里竟有那么一点手足无措之感。
可惜忙于整理仪容的带浅枝,并未留心听出来,只是下意识里埋怨道:“你没事来找我干嘛?”
“那我明日再来吧……”陈春日答得极快,像是轻松一截。
带浅枝当即后悔挽留:“你没事找我……那,那我有事找你不行吗?”
陈春日进来,搬来一方凳子坐到了带浅枝床榻边。他亦是有几日没见过她,眼下细细看着,她长发披着仅用一根发带束于身后,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的姿态。是他从未瞧见过的懒散娇媚。
“在看什么。”陈春日突兀地把目光瞥向另一处,不敢多看她。
“话本而已。”反倒是带浅枝紧盯着陈春日,似是要把这几日没见着的人,补回来似的,“陈春日你怎么神色有些憔悴。”
生怕被她瞧出的陈春日,顿时一紧张,拿了一件东西出来,转移了带浅枝的注意力。
“什么好东西,还要晚上偷摸着来送给我?”话里带了疑问,带浅枝心里想的却是,什么东西都好,他能看自己真好。
“哇,好漂亮啊陈春日,这是什么?”
一片漆黑薄片似的玩意,却异常的波光粼粼,带浅枝眯着眼去瞧这片黑色水晶片状物。
“这是青冥海鲛人的鳞片……”陈春日顿了一下,“是鲛人身上最重要的一片鳞片。”
把某些事情遗忘掉的带浅枝,并没注意到陈春日后半句话的含义。
她只是十分惊奇:“原来青冥海底有人鱼的传说,不是骗小孩的呀。”
“是鲛人,不是人鱼……”陈春日固执的纠正道。
“有什么区别吗?”带浅枝犹带天真的一问,“要不你带我去看看?”
陈春日的心,却因这一问猛地被刺痛了。
“带浅枝,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愿意与我陈春日,结为道侣吗?”
第50章 · ✐
男人趁着夜深四下无人来找她, 又是送礼物又是打求婚牌。饶是带浅枝这种听自己八卦,都听得兴致盎然的厚脸皮姑娘,也懂什么是害羞了。
陈春日就在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瞧着她,等着她的答复。
带浅枝不由朝墙那边缩了一下身子, 她别过脸, 不敢再看陈春日, 还把他送来作定情信物的鲛人鳞片, 悄悄从搁在了床榻上,小心嗫嚅着道:“陈春日,你说什么呢……我, 我没听清。”
啊, 她就是再听一遍。怎么了?
陈春日看着她特意撇了半张侧脸对墙,仅余下她红透了的耳尖还有羞赧了的脸颊对着他的目光。
陈春日就又极近温柔且慎重的重说了一遍:“我是说,天地各方神灵在上, 陈春日在问带浅枝,愿不愿意与我结为道侣。以后夫妻同心。”
他也把那片定情的鳞片重新放回了带浅枝的掌中, 执起了她的背上, 在上面轻啄了一下。
带浅枝捏住了鳞片, 却嗖地一下把手收回到了衾被里面,那双手就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样。要躲着陈春日。
“我要想一想。”她小声提议道。
陈春日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脸上的表情也没丝毫动摇,仅说了一个“好”字。
这惹得带浅枝万分好奇,这不像他的性格啊。要是陈春日哪天转性了, 对谁都是万事好商量的态度,那东洲托起这座道门祖庭的日下山, 只怕要塌陷下去了。
于是带浅枝又像是在特意试探他的底线,问:“要是我不同意呢?”
“你不会。”既然这个小狸猫敢这么问了, 陈春日神态自若,也敢这么答。
“什么?”带浅枝一扭头,简直不可置信,怎么有种被狗男人吃定了的感觉。
“等你身体彻底好了,我们就举行结契大典。”陈春日已决定好了。
“什么?”怎么不但是被他吃定了,还拿捏的死死的,带浅枝小嘴一嘟道,“我还没答应你呢。”
此时陈春日脸色蓦然一正,看不出半分怒气,仅是在宣告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带浅枝你要是打算对我陈春日,只是玩玩罢了,眼看要与我结契,就要打退堂鼓,想一走了之。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你,你怎么说我像个……”渣女一样。
带浅枝低着头,没骨气着又问:“你要怎么样嘛。”
她话语一落,陈春日就如同是发了狠似的,猛地压住带浅枝的上半身,他的大手撑在衾被的缎面上。
带浅枝彻底被吓傻了。只能眼瞅陈春日用另一双手,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秀发,朝她亲了两口,又吮在她耳垂上。
湿濡的感觉,让她努力平复着自己一浅一深的呼吸
他撑着地手背上暴起了青筋,似乎极力在克制,只低低沉沉说着:“我不介意我陈春日的道侣,是被绑着与我结契。只要她敢逃。”
陈春日一面慢条斯理地揉着她那早就通红的圆润耳朵,一面还笑着问带浅枝:“怎么样,是在想我会怎么把你绑上结契大典,期待那一天的吗?”
带浅枝的回复是,一脚踹了过去。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只可惜踹到了人家手里去了,被逮了个正着。某个原本打算看几页话本就睡的姑娘,硬是被她自己的失误,闹到最后还要向某人求饶的地步。
好气啊,真是打又打不过。还要和他结为道侣。真是好气。
第二日麟台公亲自来找带浅枝,险些把她吓了一大跳。修仙道门的魁首,能亲自上门,肯定是有天底下最要紧的大事。
带浅枝难得拘谨,在椅子上也坐得异常端正。不认识她的人,还以为这梨花扶手椅上坐的是哪家嫡出的世家小姐,从小就涵养极深。
她以为麟台公是来诘问她,陈春日要找她结契做道侣一事。以前只当麟台公是大能前辈,如今她有点见家长的感觉。
谁知麟台公说的是,殷神扬今日请求面见了麟台公,不为他母亲的事情。只为向麟台公表明清楚,他殷神扬已向西洲的草原部族求婚,求娶桑桑圣女一事。
“按理说,你是西洲的圣女。嫁娶之事,我金阙府以及本府君不该过问。可如今新月城的城主,滞留在府中,执意带你走。”
麟台公叹然道:“本府君还是想亲自来问一问,你这个当事人的意思。”
来问带浅枝,着实是麟台公给足了她面子,而且听他老人家说话那态度,甚至是站在她这边,想维护她。
带浅枝听着麟台公把前因后果说完,蹙了蹙眉,心里暗自揣摩,只怕陈春日还未将他俩之事,告知他的师尊。
她大胆一问:“陈春日没跟府君您说过……他,他预备与晚辈结契一事?”
麟台公一听,瞬间面带些许沉郁,沉默了起来。
看来真没说,完蛋了,怎么是她挑破了窗户纸。
带浅枝不敢打扰到麟台公,连呼吸也小心了许多,只求降低再降低她的存在感。心里已是怕怕的,就怕麟台公一个不乐意,抬手一巴掌就拍飞了自己。
良久过后,带浅枝挺得笔直的脊背都僵硬了。
才听见麟台公开口问她:“你可知,你病情好转。是我的好徒儿在拿他的灵力救治你,以命续命。”
带浅枝猛地站起来,她起身太急,扶手椅被得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咯吱声。
她根本无需麟台公细说,仅听到陈春日给她以命续命,四个字。她的脑袋里就轰然炸开了。
肯定是她的药有问题!
“您,您的意思是想我离开陈春日?”她颤抖着问着。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明,她自认还算聪明。麟台公更是一宗之主,要给小辈留情面,不会说赶她走的话。拿殷神扬要求娶她做理由,在陈春日面前也好有交代。
可麟台公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你可知,没有我的宝贝徒弟给你续命。你也许……都没命回到西洲。”
带浅枝方才被炸过的脑袋,此时彻底成了空白一片。
她没听见麟台公又问道:“你愿意牺牲自己,离开春日的身边吗?”
她在脑海里全是茫然一片,心中空落落的。她忽然失口,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道:“要是我真死了……他得多伤心啊。”
听闻带浅枝如此怅然若失又真情实感的感慨,麟台公阖上了眼眸,伤神道:“福生无量天尊啊……”
带浅枝陡然间,被金阙府君的这声唱诵给拉回了意识。
“您放心,我会离开陈春日的……”小姑娘给自己拍拍脸,尤其认真道,“就算不跟殷神扬走,我今日或明日就离开日下山。”
她想给陈春日道别,不,不能道别。但她实在不想走得太过仓促。
“你就不怕死?”麟台公美目陡然一睁,直盯带浅枝道。
似是信不过她,又似不理解这个就连修道之心都不能坚持下来的晚辈,如何能真的看淡生死。
带浅枝被这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府君大能,给盯笑了。
“您错了。”她毅然决然反驳了这位大能,“不是晚辈怕不怕死的问题,是你的好徒弟,陈春日是否能活下来的问题。”
要是这搁在以前,搁在还没认识陈春日以前。她要是能知道,他跟她有如此磋磨的孽缘。你甭说问她带浅枝怕不怕的问题,她早已是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老死不和陈春日往来。
她是个日头大了,都要躲着走的人。
只是一切已经事到如今了,一想到陈春日能因她活下来,她又生出了万般勇气。
麟台公这时,说了今日与她见面后的第三个“你可知”。
“你可知,你身上这一切怪病,缘由皆在本府君身上?”
“诶?”
带浅枝不自觉睁大了眼,虽然也很吃惊,却总归没方才听到陈春日正在续命的起伏大。
“您玩我?”她带着疑问反问这种道门祖师爷。
“带浅枝你真心爱陈春日吗?”麟台公忽然扬声喝问道,“修真岁月茫茫漫长,你能一直只爱一个男人吗?”
面对爱这个字,带浅枝愣怔之下,心生退缩了:“我不知道……”她又极力想在麟台公面前说清楚,想表述她也不是懦弱之人,“我是喜欢他的……可爱,我不太清楚。”
陈春日能为她以命续命,应该是爱她的吧。那她呢?此时她可以做到不牵连陈春日,是她性格使然。如同她明知殷神扬利用过她,可她从未恨过殷神扬,也未想过报复新月城主。
这能说她爱殷神扬吗,这只是她性格使然。又如无瑕、佛奴乃至元又缺,远远谈不上一个爱字。那太遥远了。
如果哪天陈春日不是因她而性命垂危,单纯需要她来以命换命,她应该也做得到吧。
带浅枝如此一想,可心中又有个声音在说,你只是说说而已,等真到了那时候,你早逃走了。要不然你怎么不敢在一开始就和那些人相认?
带浅枝,你天生就是临到事情紧要关头,能避就避的性子。
“此毒无药可解。”麟台公从座椅上起身,一副说已说完要走的样子,“唯你真心爱着,能施药救你之人。才能遏制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