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怎么会将她认错,就算她变了容貌,就算她一声不吭。可她还是她呀。
看来这个男人是认定了她了。带浅枝乖乖站立,任由他替她顺毛似的摸头发。
“那……”她垂下眼,看着他那双云履鞋尖,差一点点就要在顶在她的绣鞋前,“要是我并不倾心你呢?”
不怪她多想,要是她真的是失忆了,陈春日也是真的喜欢她本人。那也就是说,那个惨死在青冥海上的女子,也是她?
她以前会不会就是因为不喜欢他,才被弄死还失忆了呀。
陈春日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顿时僵住了。他蓦地转过身去,避开了带浅枝探究下的目光。
他心下烦躁着,浮现出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她没了往事记忆,此刻的她不再是喜欢他的。
那她会喜欢上别人吗?
带浅枝看不见陈春日那因心虚烦乱,在陡然间握紧的大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些全被他隐于道袍的大袖中。
可她一时处于周遭突兀的安静中,便感受到了他的不寻常。
她怕是方才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惹恼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要不要也和刚才那些吴闯进来的修士一样,扭头就逃呀。
他说她修为到了元婴境界,应该能从他手里跑掉吧。她可以逃得远远的,不用跟着他杵在这罚站。
带浅枝低头看着那双掰不开的左手,也跟着愣神了。直到倏忽之间,看见不远处有一块熟悉的艳红色,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她一动,陈春日立马就察觉到了,也来到那面水晶墙面前,见到她看着一双红底绣花鞋,一动也不动。
他便蹲下身子,亲手替她取了出来。
把那双绣鞋拿在手中的陈春日,并未急着起身,堂堂金阙府君,仍蹲在一个姑娘家的腿边,还微微仰头,看着她轻问:“要帮你穿上吗?”
他问她穿鞋的语气,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了。带浅枝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去指点江山,去俾睨天下。
不该呀,不该像是和她做了长久夫妻一般,在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成了一个居家的温柔男人,问着他的妻子,要不要帮她穿鞋。
带浅枝慌忙弯下腰,从他手里拿回了那双她需要的绣鞋,给紧紧护在了怀里,压在了她小鹿乱撞的胸口上。
“不用了,我不穿。我是需要它来救人的。”
“救人?”陈春日眉间轻蹙,以她的性子会去救什么人?刚从他的小鲛珠,化成人形这才几日呢,就有会在意想要搭救的人呢?
“呃……”已然察觉到某个苗头不对的带浅枝,急忙生硬转移话题,“我进来就是来找这双绣鞋的。您是来找什么的呀。”
陈春日的薄唇紧抿着没说话,给带浅枝看了一片泛着黑曜石般光泽且锋利的鳞片。
这片鳞,是他身上唯一一片逆鳞,那年取下来送至她手中,做了定情信物。又因那日,沉入青冥海底。他那时急着找寻保留她神魂的鲛珠,一时没顾得上这片逆鳞。
前几日感知了鲛珠方位,亲自寻来的陈春日又在交易会中无意看见了这片逆鳞,自然是要拿回来。
带浅枝的小甜嘴,赶紧开口一夸:“真好看。”
她在王珊瑚那面介绍迷宫宝物的水晶片里,见过这鲛人鳞片的来历说明。说是由青冥海中的采珠者捡到,几经命运辗转,流落到了交易会这里。
说实话,这件宝物在此间迷宫中,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又不像她手中的这双绣花鞋,是沾了名人故事。
她实在好奇,他亲自来寻此物的原因。
听她说好看,陈春日嘴角噙着一丝笑问她:“想要吗?”
大概是带浅枝看懂陈春日于笑意后,所隐藏的东西。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肯定不怀好意,只怕是卖身契,千万不能收。
眼见着她站着不动,也不收他的东西。陈春日也不恼,只是似自言自语般念叨着:“冤家。”
带浅枝竖起耳朵听见,悄咪咪在心中得意着。看吧,他没得逞吧。
就在陈春日还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传来一阵阵墙面震裂开来的巨大响动,就在他们二人的前方不远处,赫然从迷宫之外,穿破水晶壁垒,插入了一支殷神扬的金羽箭。
“你好好待在原地。”陈春日交代道,“我去看看就回。”
“好的,我会的!”
带浅枝显得乖巧极了,又是微笑又是冲他点头。
陈春日似是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是真的很乖很听话,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另一边。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迷宫的拐角中,带浅枝收了笑容,运使起他方才教授过的功法,抱着那双绣鞋,瞬间从迷宫中消失的无影又无踪。
第59章 · ✐
交易会的主人沙廉, 笑得一脸尴尬,小心侍奉着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他暗自纳闷,也不知是何等稀世奇珍, 竟一时能把两位大佬全引到他这来, 说是寻访一件旧物。
金阙府君如此, 这位新月城主也是如此。什么也不愿多说, 弄得神神秘秘。他很难伺候啊。
“您想要什么,吩咐交易会一声就行。自然为您呈上。”
殷神扬性子冷淡,就算此地主人的沙廉, 已经无数次明里暗里询问他, 想要的是什么,可殷神扬仍闭口不提。他知道水晶迷宫的规矩,里面的宝物只能自己去取, 旁人帮不了他。他也不想说。
一行人浩浩荡荡才来的交易会的后场,抬首赫然得见水晶宫的上方雷霆密布, 压制住了整座宫殿。
太过诡异了。
偶有一两个修士, 如同连滚带爬般, 从里面仓皇跑出来。
着实是把沙廉给吓坏了,生怕是迷宫内出了什么状况,得罪了今年交易会的贵客们:“怎么回事?”
沙廉一面询问着手下,一面拉住了一名刚从迷宫中逃出来,还想继续逃跑的魔修。
魔修一时慌神, 甚至没注意到面前的新月城主,只顾着冲沙廉诉苦:“那位赭袍之主在里面……他, 他怕是疯了,要把你这座化乐天宫, 全给掀了。”
沙廉表情骤然剧变,这有可能是那位能干得出来的事啊!向来喜欢收集各色珍宝的沙廉,一时犹豫了。是该先跑进迷宫里去抢救那些宝贝,还是该和这些修士们一样,保住小命要紧。
“赭袍?陈春日如今也在此处?”殷神扬冷眼看向水晶堆砌的宫殿,又见天上的雷云,忽然全都被收了去,消失不见。
他想的一词,喜怒无常。自那日后,这些年来他总共也没和陈春日见过几面,更是没任何交谈。玄门中各仙家对陈春日的评说,尽是一些畏惧言辞。
“是的,是的。”
沙廉同殷神扬讲起,陈春日前几日杀人剥皮赠人一事。
殷神扬冷心冷面地吐出了两个字:“该死。”
沙廉捉摸不透,这位新月城究竟是在说假冒的美人该死,还是下手狠的陈春日该死。总之那一日的宴会,气氛被弄得很尴尬,那位精心赠上美人,还以为能报上金阙府大腿的魔修,亦是脸色青红一片很难看,当场下不来台。
沙廉尝试把殷神扬劝走:“要不您改日再来?”要是这两位大佬在今日同时发难,只怕他整个交易会都保不住。
“为什么要改日?”
殷神扬说着已是把握玄黄召唤出来,拉满了弓弦,箭矢对准了迷宫。
一箭过后,烟尘散尽,在破碎的水晶墙壁边缘,两个各自执掌一方的男人,终于又见面了。
陈春日的心情明显比新月城主好得多,他甚至能在见到想弄死的仇敌面前,双臂环抱,用那张俊美容颜,露出一丝微笑来。
只可惜,他的笑容还有他的好心情,竟连片刻都保持不住。陈春日感知到,带浅枝的气息从迷宫中消失了。
他便收了微笑,蹙起了眉头。
殷神扬眸光冷冽,还以为那是陈春日要开打的讯号,直到陈春日的身影陡然间远处不见。
周围看热闹的修士们,纷纷围聚了上来,又不敢靠的太近。他们看着这位新月城在赭袍之主远去后,不知怎么,如同中了定身法术般,不会动了。
殷神扬在方才击碎的墙面废墟中,某一块水晶块上,看到了一抹倩影。
一张白皙的侧脸,从废墟的投影中一闪而过。
殷神扬在众人的错楞中,不自觉弯腰抚摸上了这块破损的水晶面,而这双分明才拉动过神弓的手,居然会微微颤抖。
他还还能触碰到那道女子身影的倩影,就倏忽一瞬,又闪到了前面去了。
这日人群涌动的化乐天宫内外,无数修士都看见了,那位传闻中以冷漠著称的殷神扬,如同失了魂一般,在迷宫中追逐着一道,不知是那位姑娘留下拓印在水晶墙壁上的影子。
只见那姑娘怀中紧紧抱着一双绣鞋,她跑得很急,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她,头纱从发间滑落,被她跑动的身姿带动,又飞扬而起。
殷神扬沿着那扬起的纱巾,一追就是很久。
*
带浅枝跑的气喘吁吁,什么叫好好待在原地,不跑,不跑难不成还等着男人回来逮她吗?
那她岂不是太蠢?
她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丹修摊贩算账。你这好歹是价值千金的东西,总要有个售后服务吧。
可那个丹修在听过带浅枝的描述后,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情,反问了她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客人您想过没有,如果那位修士真能如此轻易就破解了在下的易容术。您现在要做的应该是赶紧逃跑啊,怎么还有闲功夫,来找我的麻烦呢?”
“您快点逃出城避一避风头吧,城里都不安全。”
“那你得先把钱赔给我!”带浅枝岂会不知不安全,她甚至后脊背发凉,觉得南洲都不安全。想窝回阿虎他们村落里,等一个沧海变桑田再出来。
可想到打水漂的金子,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摊贩拗不过她,直说要钱没有,把其余所有的易容丹全都给她做补偿了。
带浅枝也是急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其余尽数易容丹药全都喂进了嘴里。慌忙随着人流,一起往城外赶去。
有的修士也同带浅枝一般,刚才迷宫中出来,惊见赭袍之主后惊魂未定,想躲得远远的。
带浅枝见其他人想法和她一样,再次肯定了自己,方才溜之大吉的作法很对,留下来任由那个男人摆布,岂不是揉圆搓扁都由他来。
这时,城中流动的人群,无论是急着出城,还是待在城内之人,皆停了下来。众人齐齐抬头,见到几十道天罡符箓,在交易城的天空中,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整军待发,列阵开来。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朝城外四方飞去。
带浅枝还没走到城门口呢,就听见有人哀嚎,痛哭流涕道:“完蛋了,城被赭袍之主下了禁制……出不去了。”
带浅枝越过拥挤的人群,穿过城门,往外望去。
见城外的天空与城内截然不同,乌云密布伴随着雷霆压境之声,笼罩住了交易城的四周。让人看不到一丁点,能走出雷云的希望。
带浅枝还看见,有不信邪壮着胆量偏要试一试的修士,无不被雷霆的威压,劈成了一根黑炭木,又被城中的守卫给拖回城中救治。
此时带浅枝的心中,赫然只想到四个字——她、完、蛋、了。
跑,她还怎么跑啊。挖地洞还来得及吗?
刚随手烦躁不过,把一整座城池,全都封锁起来的陈春日,看上去也不见心情好转,也不见有何异样。
屋内安静到可怕。无为与不器小心翼翼地给香炉添了新香后,就悄悄关门出去了。
感觉距离应该足够安全了,无为又胆大包天起来,想和不器打起了赌,问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不器说:“那要看那位祖宗何时能回来。”
无为试想了一下:“要是她不回来呢?”
不器撇下嘴角,很直白的告诉无为:“要是那位带祖宗不想回来。等到主人亲自出去逮人,只怕场面很难看。”
无为顺着那画面一想,冷不丁整个人抖了一下:“你说府君会不会五花大绑,直接把人绑回来?”
不器翻了一个白眼:“我看是直接绑回金阙府,拜堂成亲了事。”
然后干脆再下一道禁制,两个人直接一块闭关修练个十年八载,不见任何人。再出来时,只怕孩子都一窝了。
无为忽然想到了什么:“不会,不会。我看主人对付带姑娘挺有办法的。”
不器不信:“主人确实通神,办法千万。却敌不过,那位祖宗能作呀。”
无为悄悄附耳上去,说他多年以前,无意间偷看到有一日带浅枝很乖巧地待在他们主人的怀里。看到当年身份仍是首徒的陈春日,亲着怀里的姑娘。一向很能闹腾的带浅枝,乖得像是无为见过吃饱喝足的狸猫,软软依着陈春日没有顶嘴,没有闹气。
无为没发现,听了他描述后的不器已是脸上泛起了红晕。还不懂男女之事的无为,讲的津津有味:“我看见带浅枝踮起脚,伸着一双手反环抱上了我们主人的后腰。主人便干脆,把她托了起来,坐在主人的臂膀上。主人笑着骂她是‘小坏蛋’,我看带姑娘居然承认了?”
无为弄不明白这是里面是个什么章程,如今回忆起来也是直挠头。
不器顶着还未退下的红晕,很严肃问无为:“你这事没和主人说过吧。”
“我哪敢啊,我那是偷看。”
“你最好一辈子憋在肚子里。”
“我这不是憋不住,和你说道说道嘛。”无为嘿嘿一笑。
“别……就当我没听过。”
两人说了一会话,交易会的沙廉带着一群手下找来,说是有件要紧事要面见金阙府君。
两位道童收敛玩闹神色,恢复了作为道门祖庭弟子,惯有的傲然神态。
“最好真的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明日……不多等几日再面见府君大人,比较好。”无为是在替这位沙廉修士着想。
谁叫某人喜欢离家出走,他主人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沙廉也不想来啊。就算陈春日心情好,沙廉也不愿意上杆子往前凑啊。谁知道,这位这位赭袍之主,会不会在笑眯眯的下一秒就变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