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复看看天色,果然和拜帖上所写时辰一致,分毫未差。含笑道:“请。”
半晌后,一袭玄色常服的许上云,便被家厮引了进来。他目视前方,不卑不亢。若说他是习武之人,可纵然他手扣剑柄,却给人内敛含蓄的力量。可否真当他内敛好欺负,眉宇间那股不动如山的英气,又莫名叫人敬畏三分。
谢非复看着进来的许上云,一时心间竟生出些叹惋,这样的人物,只在长公主府里做个侍卫,当真可惜了。虽然正三品官不小了,但能施展拳脚的空间却极小,还不如他这个从四品能发挥的空间大。
许上云到了正厅门口,瞥见屋里长身而立的谢非复,他如一段清风般,让头见之则觉心头透亮。许上云脑海中莫名出现杜甫的一句诗——青松寒不落,碧海阔愈澄。
许上云解下腰间佩剑,在门口递给小厮,谢非复见状迎上前来,率先行礼道:“下官谢非复,拜见许大人。”
许上云伸手拖住谢非复的小臂,免了他行礼,回礼道:“昌阴长公主府侍卫,许上云。”
谢非复请了许上云在椅子上坐下,命人奉上茶,含笑问道:“不知许大人忽然降临寒舍,所为何事?”
许上云开门见山道:“长公主殿下听闻,今日早朝,陛下已允诺重审花朝节杀夫案,可是谢大人全权主理?”
谢非复听罢了然,只是奇怪,长公主为何要关注此事,不解道:“正是,长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许上云认真答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你放弃此案。”
谢非复闻言失笑,“哗啦”一声展开手中折扇,缓缓打着,另一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一举一动间满是不屑。
半晌后,他放下茶盏,方才嘲道:“怎么就连昌阴长公主,也成了陈党的人吗?”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劝他的人可不少,大多来自陈党。
许上云听他误会,解释道:“殿下只是惜才。殿下说,你的《傲松赋》她读过,大周需要你这样的人。但眼下时机未到,她不想你以卵击石。”
谢非复闻言,低眉一笑,复又取过桌子上那张拜帖看了看,顺手扔回许上云面前。斜眼睨着他,说道:“许大人话里话外,都是殿下如何如何。能书柳体到此境界之人,我不信没有主见。”
许上云目光直直看向他,沉声道:“你确实在以卵击石。此举必然得罪陈党,你若失败,你可知等你的会是什么?”
谢非复低眉一笑,转头看向许上云,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前途尽毁,是死!”
青年的眼里,满是一片赤城:“陈党一手遮天,陛下受陈党掣肘,寸步难行。有心者不敢言,无心者顺陈党胡言。再这般下去,天下岂非要归于陈党之手?彼时,得利者将视律法为无度,强者更强,苦者更苦。等着我大周黎民百姓的将是一片黑暗!许大人,我知我人微言轻。但我相信,如今朝堂之上,必然还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他们只是畏惧陈党权势。但若是有人孤勇先行,必会引有志者前赴后继。陈党一手遮天的局面,必有终结的一日。”
谢非复越说,新潮愈发澎湃:“花朝节杀夫案便是契机,只要我能赢,必能给陈党一个重击,也能让普天之下看到,陈党并非铜墙铁壁。”
许上云看着青年灼灼的眼,心中腾起一股欣赏之意,莫怪公主想拉拢他,确实有勇,可惜就是稍微想当然了些。
许上云听罢,问道:“那谢大人,便是不听公主殿下劝告,要一意孤行?”
谢非复听罢,反笑道:“并非人人都像许大人,安心做给皇家传话的喉舌。”可惜了那一手骨力铮然的好字。
许上云听罢,冷峻的脸上,难能裂出一丝浅淡的笑,对谢非复所言恍若未闻,站起身道:“既然谢大人心意已决,那我便不打扰了。祝谢大人得偿所愿。”
许上云转身欲走,却忽听谢非复在他身后接着道:“许大人今日所言,非复受教。但也请许大人明白,做人,比做狗要痛快的多。”
许上云闻言转身,正对上谢非复那双隐带不屑的眼,他走回谢非复面前,略笑笑,对他道:“谢大人今日同在下说那一番豪言壮语时,可曾想过,你若身死,在乎你的人怎么办?你在乎的人又怎么办?在下习武之人,刀口舔血是为常态,亦从不畏死。但世间常难得两全之法,我们的选择,并没有谁比谁高贵。”
谢非复并非未曾想过,一旦他得罪陈党,他的父母亲眷要怎么办?他已在乡下置办了田产,这是他一旦出事,他所能给他们的最大保障。但他也知道,这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可凡事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何时何地都这般畏首畏尾,那要如何成事?
念及此,谢非复对许上云道:“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凡人在世,无一不想功成名就,许上云自认自己不是例外。但他只要想起那个光着脚抱膝坐在草丛里的小姑娘,就无法接受再从那双眼里看到悲伤。
所以当年,即便是当时枢密使亲自游说,他也做不到选择调离。比起失去远大的前程,他更无法接受看不到那双眼。更何况现在的她,每日都处在惊恐的情绪中。
与着眼天下的谢非复相比,他确实显得没那么抱负远大。如果他在她身边,能让她感到安全很多,那他可以一生默默无闻。
许上云面上毫无愠色,伸手捏捏谢非复的肩头,说道:“保重。”
说罢,他转身接过小厮递来的剑,重新悬于腰间,离府出门。
谢非复看着许上云离开的背影,凝视片刻,忽地转身,疾步回房。进屋后,忙命书童研磨,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写下一封书信。
书信写完,谢非复将其装进竹筒里,用漆封好,而后将其递给自己最信赖的书童,对他认真嘱咐道:“倘若我出事,将这封信交给许大人,请他转交昌阴长公主。”
书童见他如此认真,也知此间厉害,郑重行礼,将信收好。
许上云回到公主府时,已至戌时。本想回房换件衣服,就去厨房找些吃的,可怎知他刚进屋,就见桌上已摆好饭菜,菜色与供给玉色楼的并无差别。桌边还守着一名小太监。
见许上云回来,小太监上前行礼:“大人,饭菜已有些凉,您且先沐浴更衣,臣这便去给您换份儿热得。”
“不必。”许上云上前在桌边坐下,说道:“温些正好,不必管我,你回去伺候殿下吧。”
小太监仍旧道:“臣还是去给您换份热得吧。”如今许侍卫对公主可是顶顶要紧,指不定来日就飞黄腾达了,怎敢不好生伺候。
许上云抬手制止,他并不想弄得很铺张,平白惹一些不必要的口舌,他自己心里知道公主对他好就够了。便道:“这样就很好,去吧。”
说着,他已拿起碗筷,自顾自吃了起来。
小太监见此,只好重新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行礼退下。许上云吃完饭,换回侍卫服,正欲出去练武消消食,却见一名侍卫跑了进来,匆忙行礼道:“大人,谴去梁朝送信的人已回。带回一桩不同寻常的消息。”
许上云忙道:“细说。”
萧栖迟正和裴煜在玉色楼,一同研究一本古香谱,同坐贵妃榻两侧,围着鸡翅木小桌,桌上香具齐全,旁边还有婢女温着小酒,怡然又自得。
而就在这时,一位婢女引许上云进来。萧栖迟放下手中银勺,侧头含笑问道:“可是有事?”
许上云分别向裴煜和萧栖迟见了礼,而后道:“回禀殿下,之前隋昭仪一事上,送信大梁的人,已遣人送信回来。隋昭仪已解禁足,但是被降为八品选侍。”
“当真!”裴煜喜道,手都不自觉攥紧。
许上云看看他,点头道:“当真。”
裴煜重重松了口气,唇边满是藏不住的笑意。萧栖迟伸手按住裴煜的小臂,说道:“选侍就选侍,只要命保下来就好!”
裴煜反手紧紧握住萧栖迟的手,嗓中隐有哽咽,郑重道:“谢谢!”
萧栖迟被他握着手,微有些不适,但只能强笑忍下。许上云见此,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接着行礼道:“送信的人还报,隋昭仪的事,另有疑点。”
“另有疑点?”裴煜瞳孔微缩,萧栖迟趁此时抽出了自己的手,问道:“不是为六殿下说情所致?”
许上云回道:“是为六殿下说情说致,但听隋昭仪说,她之所以敢去,得多亏了贤妃娘娘给她勇气。此次能顺利保下命来,也全仰仗贤妃娘娘千里送信。隋昭仪对贤妃,感激不尽。”
裴煜闻言愣住,半晌后,手扣紧着桌沿,忽地怒道:“感激什么?分明是贤妃撺掇隋娘娘,再来通风报信做好人。”
裴煜突然动怒,牵动肋骨旧伤,身子忽然俯到桌面上。萧栖迟忙起身绕过去,将他扶稳,说道:“你别急,好在你隋娘娘已无事。”
裴煜闻言一声苦笑,说道:“隋娘娘一向善良老实,想来并未觉出贤妃的野心。”裴煜伸手握紧萧栖迟的手,恳求道:“帮我通知隋娘娘,提防贤妃。”
萧栖迟忙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放心,我的人尚未离开大梁京都。”
话至此,萧栖迟转头对许上云道:“先别叫咱们的人回来,送信回去,让隋选侍提防贤妃。”
许上云领命,萧栖迟说罢,看了看他的眼睛,微微挑眉。许上云会意,侧身退去了一旁,并未离开。
萧栖迟倒了一杯水给裴煜,徐徐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咱们的揣测,并不能了知姐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中秋将至,一切等姐姐回来再说吧。你放心,你隋娘娘那边,我的人会在大梁照看好。”
左右现在隋娘娘已经没事了,裴煜的心也放下不少。萧栖迟说得对,既已察觉贤妃来者不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现在忧心确实没必要。
对萧栖迟的感激,裴煜已不知该如何表达,只默默记在心上。
萧栖迟对裴煜道:“时辰不早了,我着人送你回去休息。好好睡,莫要多想。”
裴煜扶桌起身,冲萧栖迟眨一下左眼,调侃道:“不敢不好好睡。”怕你忧心。
萧栖迟亦皱鼻挑眉,俏皮道:“你知道就好。”
萧栖迟送了裴煜下楼,命两名太监将其送回,目送他走远,时不时冲回头的裴煜温柔浅笑。
萧栖迟唇边还保持着见裴煜时的笑意,却已对一旁的许上云道:“让传话的人,明日便启程回大梁。告诉咱们在大梁的人,暂时不必回来,就在大梁京里呆着。让他们务必对隋选侍好,让她提防贤妃,且不能露出马脚,还要让她对咱们深信不疑。”
许上云行礼应下,裴煜的身影终于在路的尽头消失不见。
萧栖迟转身便小雀般扑进许上云怀里。许上云委实一惊,不由伸手,稳稳拖住萧栖迟的腰。
萧栖迟冲他咬唇一笑,说道:“哥哥,抱我上楼,好不好?”
许上云望着她如星辰的眼,含笑点头,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转身往楼上走去。
回到楼上,许上云将她放在贵妃榻上,问道:“臣等殿下,还是……臣先自己回去?”
问完这话,许上云耳尖一烫。
他会主动问,就证明他也在期待和自己夜里相见。萧栖迟心头不免一热,自与裴煜渐行渐远后,她已是许久未被人期待过。
萧栖迟唇边漫过一丝笑意,可仅此一瞬,她看着眼前高大俊逸的许上云,忽地又想起前世的裴煜。
那时裴煜也给她如同现在许上云一样的感觉。可是后来,别说在乎自己的想法,就连自己不开心想说给他听,他都会很不耐烦。
那张冷漠的脸,似乎和许上云重叠起来,是不是等以后,许上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念及此,萧栖迟紧紧攥住许上云的手,急急问道:“你会不会变?”
许上云闻言茫然,不解道:“变什么?”
萧栖迟眼底泛起丝丝惧怕,但同时眸光又变得锐利,仿佛只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顷刻间便会杀了他,握着许上云的手越攥越紧:“变得讨厌我,变得厌烦我,变得再也不想看见我!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