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宫中已位级两省都知,若说能力和成就,与外头年少成名的才子将军也不遑多让。
但他神态淡泊,衣着质朴,毫无半点骄矜之色,同大部分宫里环境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宦官不大相同。
萧栖迟忽地想起许上云,在她真的开始将目光放在许上云身上之后,才发觉他身上,真的有很多让人意外的惊喜。画作出众,一手柳体极惹人眼,不仅如此,他亦通兵法,且还会熟练使用好多种兵器。
他所会的这一切,都与他同她说过的年少经历差别极大。董惟月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气质。
她忽地想起,每每当她问及许上云,他会这么多东西,都是怎么学来的时候,他总是闭口不言。若董惟月与他自幼相识,想来他会知道。
就在这时,董惟月行礼道:“殿下好生休息,臣会在外间为殿下守夜,若有所需,唤臣便是。”长公主怕是要在这里躲一段时日,他身为服侍的下属,有责任按宫中规制看护殿下。
“不急走,我刚醒,眼下也休息不了什么,陪我说几句话吧。”萧栖迟敛裙在椅子上坐下,亦示意董惟月坐下。
董惟月目不斜视,行礼,而后在萧栖迟下手落座。
萧栖迟看向他,问道:“你与上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董惟月回道:“约莫是他到殿下身边的两个月后。”
萧栖迟了然:“那便是十来岁便认识了?”
董惟月点点头,萧栖迟复又道:“你能跟我讲讲上云的过去吗?”
“自是可以。”董惟月闻言失笑,眼底隐有赞许之色。随后,便见他神色陷入一片渺远中,跟萧栖迟讲起了一些过往。
董惟月记得,他八岁被卖入宫中,入宫时,家中已没有亲人。净身后,他便入了翰林院当差,在靳先生的课堂上,给皇子们伺候笔墨。
这些年他时常想,若是当初不曾遇上许上云,他或许早已跳池了断。
他的住所,被安排在一宫主管李继忠的院中。他本以为,进宫之后,有遮风避雨的房舍,有能顿顿吃饱的饭,便是告别了曾经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他万没想到,入宫之后,他才见识到,吃不饱穿不暖,根本不算是什么苦难。
李继忠好男童,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黄门,住到李继忠院中,无疑羊入虎口。那近两年多的日子,于他而言可怕至极。
也许是心间为了逃避痛苦,他常常于晨起后,会对夜间发生的事短暂的忘记。可无论怎么忘,近两年间陆陆续续受到的伤害,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曾遇到过一个年纪稍长,对他付出过些许善意的黄门。可当他问及该如何换住处时,换来的答案,却是“习惯吧。于贵人们而言,皇宫无忧无虑,但是于他们而言,贵人们只是转个身的功夫,便是无边的黑暗。换到哪里都一样。忍一忍,等长大,混个品级高些的职位,就能好很多。”
那时董惟月便知道,皇宫集天下最多的权欲于此,坏人永远多过好人。他便是……再也躲不掉了吗?
那时他很绝望,很想自裁了事,但一直没那个勇气。直到那日,暮色初临,他在李继忠房中见到许上云后,一切终于有了转机。
他见许上云的第一眼,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完了,这端正的五官,清凛的气质,正是李继忠的喜好。
十岁的男孩,一身精干的侍卫服,腰间悬着小短剑,手里拿着一幅画,站在李继忠面前。
董惟月知道,李继忠定会按他从前所做的一样,寻个借口,将这少年日日唤到他房里来,直到彻底控制他。
李继忠瞥一眼许上云手里的画,冷冷嘲讽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画公主的画像。”
许上云低眉不言,手却紧紧捏着那副画,仿佛只要李继忠来抢,他一定会拼死反抗。
李继忠接着嘲讽道:“就凭你?一介草民之子,也配肖想公主?那可是公主,陛下给她最好的吃穿用度,你便是做十辈子侍卫,也供不起她。”
许上云闻言,抬眼道:“那我便去赚钱。”
“哈哈哈……”李继忠闻言大笑,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半晌后,李继忠笑毕,对许上云道:“你以为仅仅只是有钱就够了吗?像你这种出身的小东西,根本就不知道仕族厌恶商贾的原因。”
说着,李继忠随手从桌上抽出一张画,扔在了许上云脚下,对他道:“这是四皇子的陪读公子,傅御史的儿子所作,年仅七岁。你自己瞧瞧。”
许上云不解,俯身将那副捡了起来,但见画上一兔两雀,栩栩如生。他复又看看自己画的那副,双唇不由紧抿。
董惟月在一旁,在这个自进屋来,都颇有硬气的少年脸上,看到了一丝局促。
李继忠接着道:“你可比这位小公子长几岁吧?你以为,仅仅只是比你画的好仅此而已吗?这画,是临摹的谁?又用了什么笔法?原画者又为何画下这幅画?临摹时要体味何种意境?这些,你可知吗?”
他不知。许上云愈发默然,眼睛只看着手里的两幅画,不再直视李继忠。
李继忠接着道:“你肖想公主,但你可曾想过,若公主欣赏一个画作者,滔滔讲了许多,你却一个字也答不上,公主该怎么看你?是否还愿意跟你说话?”
李继忠看着眼前少年的神色,愈发得意,又道:“若仅是画作便也罢了,经史子集,书法骑射。她虽居于深宫,可她的眼睛,早就看过了天下,甚至看过百年前,千年前。陛下提供给她的,岂止是最好的吃穿用度。好好问问自己,你,配吗?”
许上云的双唇抿得愈发紧,紧紧看着手里的两幅画,指尖都捏的有些泛白。
李继忠很满意许上云的反应,找准机会,缓了语气,对他道:“但也不是全无机会,你肖想公主的事,我可以替你保密。而你不会的这些东西,我也可以教你。”
“当真?”许上云抬眼,看向李继忠。李继忠点点头:“当真,打明儿起,你换班后,就可来我房里。”
年纪小小的孩子,并未多想这个人为什么帮他。只是听到后,便觉得开心,说好自己换班的时间,便高兴的离去。
一旁的董惟月见状,心底一凉,他太知道李继忠的目的了。他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下一个人,跟他走上一样的路,遭遇一样的痛苦。
他也记下了许上云换班的时辰,第二日,当值出来后,便直接堵在了去他所住院中,必经的宫道上。
等到许上云一出现,他捡起石头便砸,大骂许上云:“滚啊!以后别再来!看见你就烦。”
但令他意外的是,许上云轻易便躲过了他的石头,理都没理他,径直朝那边而去。
无论他在身后,怎么喊都没用,直到见到院门,怕李继忠听到,才住了嘴。
那天,他一直躲在窗下听着,也幸好,李继忠当真教了他一些东西,并未着急下手。只是董惟月知道,李继忠那个人,能会什么东西?也就糊弄糊弄他们小孩子。
两个时辰,许上云出来,见他在窗下蹲着,微有些不解,随后离去。
两日后,又到了许上云换班的时辰,但那日许上云却来晚了。后来熟悉起来,他才知道,那日是杜元初受了些小伤,他才晚来。
也就是这次晚来,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日李继忠迟迟等不到许上云,便又将他叫进了房中。迟来的许上云,在外头听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
他从李继忠房中出来后,擦着眼泪,去了常去的小花园。可他没想到,刚出门,就在门外墙边,看见了靠墙而站的许上云。
四目相对,许上云眸中没了之前的敌意,只余一片歉意和迷茫。董惟月没说话,也没理他,去了小花园,到常去的一棵小池柳树边坐下。
许上云也跟了上来,站在离他不远处,问道:“那日你拦我,便是因此?”
董惟月没有说话,捧水洗了洗脸。刚起身,却见许上云递来一方灰色的小帕子:“抱歉,我误会你了。”
董惟月沉吟片刻,伸手接了过来,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看着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水池,问道:“你说,被淹死的人,真的会变成水鬼,然后永不超生吗?”
许上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董惟月道:“听说极乐世界很好,没有痛苦,我想去。但要是跳河会变成水鬼,那就去不了极乐世界。”
许上云已知晓他为何想死,便道:“不要死,还有很多办法。”
董惟月摇摇头:“我们没有办法。之前,和我同住的还有一个小黄门,他将此事告到了两省都知那里。可几日后,李继忠不仅没事,那个小黄门却被活活打死了。我们只是小孩子,可我好像熬不到长大了。”
说罢,董惟月看向许上云,说道:“公主对你好吗?”
许上云想起之前自己的尊卑之言,微一垂眸,只道:“寻常侍卫。”
董惟月叹一声,对他道:“看来也没人护着你,即便你现在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你会和我一样的,若是不像我,可能要不了多久,也会突然死掉。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选个舒服点儿的死法。”
许上云听罢他的话,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都未曾说一句话。很久之后,他才问道:“我们躲不掉吗?”
董惟月点点头:“躲不掉。”
许上云复又陷入了沉默,又隔了很久,才对他道:“该死的是他。”
他那时未听出来什么,只附和道:“他确实该死。”
但他没想到的时,两日后,许上云送来几坛美酒给李继忠,当天夜里,李继忠失足落井。
失足落井,这是他们俩商量过后,传出去的话。而那晚,他亲眼看到,是许上云,将李继忠推下了井。
他被震惊的无以复加,迟迟无法平复心绪。而许上云自己,也是吓得不轻,他极力稳着呼吸,对他道:“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杀了他。韩将军告诉过我,习武之人,要保护弱小,要除掉恃强凌弱的人,我没错,对吗?”
许上云眼里满是迷茫,仿佛杀了李继忠,让他对自己的认知出现了问题,极力渴望他的认同,证明自己不是个恶魔。
而董惟月,也深切的意识到,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经历那种痛苦,许上云确实保护了他,不止他,还保护了其他深受其害的人。
董惟月重重点头:“对!你没错!”
那晚,俩人平复了心绪后,由董惟月大哭引来了人,告诉大家,李继忠醉酒后失足落井。
而杀人的代价,便是此后足足一个来月的日夜难安。
直到这件事,悄无声息的过去,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再谈论。他和许上云才放下心来,才又见了一面。
经过这件事,他们仿佛一下,就成了认识多年的朋友,心里那种对生人的隔阂,悄无声息的消散。
还是在那个池边,在那棵柳树下。只是这晚,董惟月发觉,许上云总是会跑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以为他还在担心李继忠的事,便对他道:“你放心,确实无人怀疑,这件事过去了。”
许上云冲他笑笑,而后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董惟月低头捡起一颗石子,在两指间旋转,而后道:“我不像你,我只能呆在宫里,只要别再遇上坏人,就行。”
许上云看了看他,而后道:“可坏人很多。虽然李继忠不是好人,但他却教会我一些东西,其中有一桩便是……与其祈祷自己不遇到坏人,不如有对付坏人的能力。”
董惟月闻言停下信手摆弄的石子,转头看向许上云,想了片刻后,说道:“若是如此,那我的希望,便是成为有能力管这些事的两省都知,然后让宫里,再也没有李继忠这样的人。”
许上云一笑,而后道:“但要达成所愿,我们现在这样肯定不行。这是李继忠教会我的第二件事。”
董惟月忽地想起第一次见许上云的那天,李继忠对他说的那些话,他眸中一亮,问道:“你想学李继忠说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