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上云一点头,随即又眸色一暗:“可要去哪里学?怎么学?”
董惟月似是想起什么,忙道:“若只是经史子集,我或许可以帮你。”
许上云一愣,一下坐直身子,道:“细说!”
董惟月道:“我在翰林院当差,每日在靳先生的课堂上伺候笔墨。靳先生是陛下为各位皇子,亲选的先生,若是我每日把他课上讲的东西都记下来,回来再告诉你,你说可不可以?”
许上云重重一点头,急忙应了下来:“成。”
二人一拍即合。第二天晚上,董惟月便如约将课上听来的东西,誊写出来,给许上云带来,而这夜,和许上云同来的还多了一个人,便是幼时的杜元初。
他与许上云三年前同批进侍卫所,但和他俩不同的是,人杜元初有父母亲眷,还是个爵府。只可惜早已落寞,日子过得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从那之后,每日当差毕,他们三人便聚在一起,学董惟月带出来的那些东西。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董惟月记忆有限,且识字不多,传达错,理解错了很多东西。
于是,他们三个又想了个办法。左右没人注意这个小年纪的小黄门,每当许上云或者杜元初轮休时,他们便和董惟月换衣服,代替董惟月去翰林院当值,低眉顺眼的站在一众皇子之后,静静的听课。
如此一来,三个人都有机会亲自听到靳先生的课,而听不到的,则由当天去听的人,将内容带回来。
这法子持续了很久,三人也眼可见的进步。
但好景不长,只跟着靳先生学了一年多,董惟月便被调去了宣和院。虽然三人可以趁此机会,改学画技,但是靳先生那精彩绝伦的课,却再也听不到了。
许上云非常遗憾,直到有一日,陛下来萧栖迟宫中,让太监去给她取一副书法字来,许上云才找到机会,替那位侍卫,跑了一趟翰林院。
这一趟,他专程从学堂绕行,他心想着,蚊子再小也是肉,能听到一点是一点。
但没想到,靳先生瞥见了课堂外的他,眉心微微一蹙,许上云一慌,只以为穿着侍卫服的自己,被靳先生认了出来。急忙想要逃,怎知却被靳先生走出来叫住:“过来。”
许上云提着心,走上前,靳先生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问道:“去做什么?”
许上云道:“奉陛下命,为公主殿下取书轴。”
靳先生又问:“为何走这条路?”这可是绕远了。
许上云踟蹰了一下,而后道:“迷路了……”
“呵呵……”靳先生闻言一笑,他转身走回课堂中,拿起桌上讲义,再复出来,递给许上云,说道:“那你就再跑跑腿,顺道帮我扔了吧。”
许上云看了看靳先生手里的那叠讲义,抬眼看向他,迎上靳先生笑意温软的目光时,他只觉鼻子一酸。
靳先生想来一直都知道,他们三人换衣服进课堂的事。而且,靳先生是文人,一个真正有傲骨,有追求的文人,他尊重知识,尊重气节,断不会扔掉自己的讲义。
许上云缓缓伸出双手,稳稳接过了靳先生的讲义,奉若珍宝,而后又听靳先生道:“我休息的房间,是翰林院西南角的明德堂。我那里还有些不用的东西,瞧你习武,力气想来不少,抽空来帮我搬走吧。”
许上云怔怔的应下,靳先生冲他笑笑,回了课堂。
他捧着那厚厚一叠讲义,愣了好半晌,方才弯腰,远远的,深深向靳先生举了一躬。
从那以后,他们三人,虽然再也去不了翰林院的学堂,但是靳先生的课,再也没有落下过。甚至去明德堂的时候,得靳先生亲自指点了书法,有时有空,还会为他们答疑解惑。
董惟月犹记那些年,在许上云随萧栖迟出宫前,他们三人几乎从没休息过。轮休的日子,别的侍卫太监,饭后赌钱游戏的时间,都被他们三个用来学习。
时间一长,除了乐理实在没地方去学,其余都有了非常明显的长进。尤其许上云,画作和书法,已和宫中那些名家不相上下。
那些年,虽然累,但是充实,充实到回想起来,都觉得记忆在闪闪发光。
凭着那些学识,纵然身体残缺不全,却也成了自己从未敢肖想过的那类人,最终也成为了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两省都知。也终于如他所愿,尽可能的给宫里一个清明的环境。
董惟月讲完这一切,冲萧栖迟低眉笑笑,而后道:“靳先生不愧为当代大儒,有教无类,一视同仁,令人敬佩。”
若无靳先生,他们就没有今天,就连后来能在宣和院,三人轮值换衣服去学那么久,别人还装聋作哑,也是靳先生背后帮助的缘故。
“原来如此……”萧栖迟的眸中,亦出现难得的平静和神往。这就是他的过往。可他为何不愿跟自己提及,是怕她嫌弃他吗?
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后,她不仅不嫌弃,反而更爱他,更欣赏他。命运从来没有偏爱过他,可是他却凭借自己的努力,悄无声息的将命运踩在了脚下。
遇到困难和危险,哪怕破釜沉舟,也要去解决。没有条件,也要去创造条件。
她觉得,靳先生的高尚是一方面,而他们三人的坚持和努力,才是真正打动靳先生,肯让他出手相帮之处。
同样被命运践踏,为何裴煜和许上云,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虚伪至极,一个却自始至终,赤城如一。
萧栖迟忽地想到什么,复又向董惟月问道:“你是为了成为两省都知,那上云呢?”
第78章
董惟月听萧栖迟这般问,不由笑了,看向她,而后道:“与我和元初不同,我想改变宫中的环境,元初想守护他的家人,恢复爵府荣光。而玉衡,他只是为了一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离那个遥远的人,更近一些。”
萧栖迟闻言微怔,半晌后,方才试探着问道:“是我?”
董惟月抿唇笑,点点头:“殿下于他,是初见时便想保护的人。可他后来才知,以他的出身,并无资格。他便竭尽全力,只为有朝一日,拥有站在殿下身边的资格。”
萧栖迟想起他房中那无数的画像,便也知董惟月所言不假。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从未离开过她。
董惟月感叹的摇摇头,笑道:“后来听元初说起,殿下终于看到了他,臣真切的为他高兴。正是因为殿下的存在,才让他变得更加优秀,才让他成为今天的他。作为局外人,臣瞧得出来,您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心爱之人,更是他多年来奋斗的目标,是一切努力的意义所在。殿下务必照看好自己,若您有事,臣无法想象玉衡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着董惟月徐徐讲完这番话,萧栖迟脑海中,所有那些关于许上云的回忆,都仿佛有了新的光彩,拥有了别样的意义。这一刻,她好想他,格外的想要见他。
萧栖迟看向董惟月,对他道:“劳烦你这些日子留心打听,若有他任何消息,务必前来告知我。”
董惟月起身行礼,恭敬应下,随后退出去,守在了外头。
一月后,时入深秋,冬季那凛冽的寒意,已衔秋尾而来。这一月间,梁靖城翻遍皇城,翻遍汴京,都没有找到萧栖迟的踪迹。
轻骑营被他调走,罗映囚禁公主府,而他又背叛了萧栖迟。眼下唯一还会帮着萧栖迟的人,唯有许上云。
虽然从明面上的路子来看,许上云怎么都找不上边,但梁靖城还是觉得,就是许上云带走了公主,除了他没有别人。
千防万防,还是被他钻了空子。他惜许上云用兵之才,本想着等他清剿叛贼回来后,便远派边关,眼下看来,倒是也留不得了。
就在梁靖城苦想对付许上云和寻找萧栖迟法子之际,却忽然出来战报。
战报上讲,陈太师被歼灭于陈留,虽胜,但此战惨烈,许将军下落不明,杜副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已携残军回京。
梁靖城看到战报的那刻怔住,许上云下落不明?在公主府共事两年,他怎不知许上云的本事,任何人都有可能下落不明,唯独他不可能。而且,什么叫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焉知不是带着公主藏匿了起来!
梁靖城勃然大怒,当即唤来宫中自己培植的所有心腹,并以皇帝的名义,调出禁卫军,去搜寻许上云的下落。并下令,只要找到许上云,杀无赦!
而裴煜,此时和一众梁将,伪装成商队,呆在汴京附近的相州。他看着手里许上云下落不明的情报,眸中闪过一丝憎恶,将情报扔在了客栈的桌上。
他对身边人冷嗤道:“曾将军伤重不治,现在许上云下落不明,倒也是活该。”
身边人问道:“王爷,许上云下落不明,杜元初又身负重伤,京城兵力空虚,又无猛将。眼下正是我们救出俘虏的最好机会,只是那么多人一旦救出,粮草该如何解决?”
国朝已在谢非复的控制下,他们已经没有后援支持,现在所有人的钱加在一起,买来的粮食,恐怕都不够几万人吃一天的,遑论他们要撑到回梁境。
想着,说话人已愁得皱起了眉头。
裴煜听罢,而后对那人道:“这次回京,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去救俘虏,我去昌阴长公主府。”
那人闻言一愣,随后诧异道:“王爷,她将我们害到了何种地步,您怎么还要去找她?”
裴煜自是因为放不下她,想弥补她。除此之外……裴煜面对属下突如其来的质问,并未生气,只道:“昌阴长公主掌权大周许久,谢非复也是她的人,将她带在身边,无论是汴京还是雁京,都会投鼠忌器,而且,只要她在身边,我们能向周军要到粮草。”
属下这才恍然,原来他们王爷是要用昌阴长公主做人质。终是放下了心,对裴煜行礼道:“属下莽撞,王爷恕罪。”
裴煜示意无事,对他道:“出发吧,今日出城,找个僻静的等着,待入夜,咱们就去汴京。”
属下领命而去,裴煜看着窗外若有所思。这次确实需要萧栖迟帮他,恐怕她得知被利用,又会生他的气。
等一切安定下来,再好好哄她吧。萧栖迟心里有他,不会真的怪他。之前他做了那么多错事,萧栖迟不还是都原谅了他?只要她舍不得离开自己,那么无论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所有不愉快,迟早都会过去。
属下将消息散布出去,让分居在各地的梁将,同去汴京汇合,准备营救俘虏,而后便和裴煜一同出城,当天夜里,按几乎前往汴京。
四日后,裴煜等人分批进城,而他们没人注意到,守城的小兵里,那个本该伤重昏迷的杜元初,正默默看着他们。
目送他们进城,他便悄然离开了城门。
裴煜等人先找了地方安身,准备找机会,伺机制造混乱,然后分批两拨人,按计划行事。他去公主府,其他的人劫俘虏。
他们本将制造混乱的日子,定在温太后周年祭典上。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进城的五日后,在那个夜幕初临的夜,汴京大乱。
裴煜震惊的看着外头,街道上各种兵流窜,大周官兵举旗骑马奔袭而过,高喝百姓锁紧门窗。随即又见人马厮杀,另一方势力,根本看不出隶属。
裴煜站在窗边,蹙眉看着混乱的街道,委实不解。这又是哪里的人马?属下忙问道:“王爷,我们要借此机会行动吗?”
裴煜对属下道:“让所有人待命。”眼下还不知汴京为何会乱,也不知对方是谁,先观察看看,若是形势对他有利,大可不必再等。
而梁靖城,此时此刻,守着坐在皇位上的小皇帝,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小皇帝则被吓得面色泛白,坐在皇位上一声不吭,只盯着梁靖城,眼里满是希冀。
而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进来,跪地道:“是陈太师,他带两万人马,攻入城中,已破皇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