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说这话,也是因为容娘对三郎有救命之恩,否则,不过是个还籍的丫头,老夫人惦记几天也罢了,哪里值当府里操心呢,再就是容娘嫁的黎群光,虽出身低微,到底是三郎同僚,三郎没得空闲回扬州,顾府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容娘心里明白这些,她没给顾府去信,其实只是觉得麻烦,本来想着写信给阿杞说说的,可上次不欢而散,又怕阿杞对她心存了芥蒂。
三人围在桌前热热闹闹说话,阿杞临福知道黎群光身份,都很为容娘高兴,在他们看来,这是容娘的造化,往后就是将军夫人,虽说武将不如文官清贵,但总比草草嫁个乡下人来的好。
这场雨只下了一会儿,雨停后临福出去车上搬东西进来,大大小小好些个锦盒。
“这个是我和几个兄弟的心意”,临福和其他几个同期进府的小厮一起凑了五十两银子,当作礼金送给容娘。
“这些是初桃元禾几个送的”,那是几样用小盒子装起来的首饰,镯子金钗戒子之类的。
那更贵重些的,就是家里主子们送的了,或看在老夫人还惦记着的面子上,或知晓三郎受伤之事内情的,都借着容娘成亲,送她些东西表示表示。
大夫人送了两匹织金的缎子,一副赤金璎珞项圈,还有一柄缂丝牡丹团扇,三夫人仍旧是财大气粗,送的二十四颗合浦珠嵌的冠子,还有一盒纯金打造的十二生肖小件儿,嫁给扬州府君的大娘子居然也凑了热闹,送来一面南洋水银镜。
另有府里其他娘子们,各送了些值钱的小玩意儿,例如双面绣的小桌屏、玛瑙的貔貅摆件儿、十八子手串诸类,临福一一展示给容娘看了,阿杞在一旁帮容娘把这些礼都记录到她准备的一个小册子上,容娘身份变化,娘子们作为同辈人送的这些礼不再是主人对下仆的赏赐,往后都是要还的。
“这个是老夫人送你的新婚贺礼”,临福特意捧出一个锦盒,递给容娘手上。
打开来,里头装着一只南红的镯子,南红车的珠子常见,可镯子需要的石料太难得,何况是这样品相正的南红镯子。
“老夫人说:我们阿容肤色白净,又发黑似墨,这南红镯子最衬你,合该戴在你腕子上”,阿杞拿出丝帕,像容娘离府那日给她带紫罗兰镯子时一样,给容娘取下腕子上的烟色玉镯,小心帮她带上南红的那个,“果然好看又喜庆,我阿姊大好日子,就该喜气洋洋”
容娘轻轻摩挲镯子,想起走前老夫人送她的红宝石头面已是珍贵非凡,如今又给这镯子,老夫人实在是真心对她好,她有些感慨,“往后上扬州,一定去给她老人家磕头,不叫她白疼我一场”
收好这些东西,容娘要下厨房给两人煮面吃。
“明日就做新娘,哪有今日还下灶做活儿的”,阿杞连忙拦她,“我自己去,放心,我是会生火的,不许你动手,今明两日,便当我是个使唤丫头,我来伺候你”
阿杞下厨煮了两碗素面,临福自己去铺了客房的床铺,他从扬州来一路赶车,早就累了,吃碗面略洗漱后就去房间休息。
阿杞洗完锅灶又烧了热水,容娘明日上妆换婚服,今夜照例是要沐浴的。
关上厢房的门扉,容娘脱光衣服踏入浴桶,阿杞往热水里倒她带来的玫瑰露。
“就知道外头买不着,这次给你带了好些”,阿杞拿着木梳给容娘梳理长发,梳通后,从瓷盒子里剜出从府里带来的洗发膏体,慢慢揉搓发尾,“你现在还觉得乡下日子好过吗,容娘”
“似悠闲,可又很忙碌,忙碌也说不上是忙些什么,总之比府里轻松许多”,容娘闭上眼睛享受沐浴在热水中的快意,十分放松,“虽说家里诸事都要自己操持,但我心里自在”
“府里锦衣玉食,万事不用亲力亲为,又没人管得到你,哪里不自在,从前你总说累,可我见这乡下处处破败,又荒凉寂静,每日三餐衣食都得自己动手,一应日用也买不着好的,这样生活就不累吗”
“阿杞,咱们两个还是别说这些了,我说不通你,你也说不通我,咱们见面就高高兴兴的好吗”,容娘不再试图让阿杞理解她的想法。
“行吧,其实我也就是问问,往后容娘你做了将军夫人,自然有更好的日子等着你”,阿杞觉得将军再怎么也算是个官了,容娘往后是官娘子,或许不如顾府娘子们那样金尊玉贵,但就像每每去府里拜见老夫人的族亲们,做个小官,也能过的十分体面。
阿杞小时候过的苦日子太多,容娘走后又受了些排挤和欺负,如今她心态有些转变,再没有从前被容娘护在身后的那样纯然天真了,她不想失去顾府副小姐般的生活,甚至默默肖想着更富贵体面的人生,暗里还有些羡慕亦或是嫉妒的情绪,容娘总是很容易被人喜欢,被有地位的人喜欢。
她收回心思,起码此时此刻,她真心想的为容娘做点事。
擦干头发后已经是深夜了,容娘拉着阿杞一起睡另一间空置的客房,这本来就是整理出来预备今夜睡的,她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了婚房,铺好了喜帐和喜被,今夜不能弄乱。
吹灭烛火前,容娘最后检查了明日要穿着的喜服。
“真是没想到啊”,她和阿杞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躺在一起,就像从未产生过隔阂一样亲密,“我从前没想过要成婚的”
“可我们女子,怎能一生独处呢,那下场未免凄惨”
“那时候我以为我有父兄、有侄儿,当是无惧嘛,谁想到这些厄难降临呢,一步步走到如今”,容娘翻身,黑暗中轻轻抚了抚阿杞鬓发,“好在遇见黎群光,不算我全无运气”
“那个黎将军是怎样的人,他待你好吗,我只听老夫人问大夫人,言说他骁勇善战,是北地的猛将”
“我遇见他时,浑身骨头都断了好多,骁勇是至今无缘得见,不过,他待我极好”
“啊,那他的伤治得好吗”
阿杞问着问着就先睡着了,马车颠簸,她今日也很劳累了。
容娘给她掖了掖被子,自己却是睡意全无,她开始有些紧张,脑海中已经排演了无数次明日成婚的场景,好不容易闭上眼入睡,却感觉转瞬就到天亮,村里人养的大公鸡跳上栅栏鸣叫,召唤出一轮自薄雾中缓缓升起的红日。
十四果然是诸事皆宜的好日子,不阴雨,不燥热,阳光明媚而温和。
黎家人在门外放响了第一轮鞭炮,示意要出发去梓桐城接亲了,男方这边三辆挂红的马车载着新郎和结亲的小伙子们出发,要去梓桐女方家吃一顿,做足亲迎的礼数,等下午再载着新娘和陪嫁回到上河,赶着黄昏的点儿拜堂结发。
容娘这边则冷清的多,没有鞭炮,也没有挂红的车马,只是在门前贴了两张囍字。
白天也还不急,他们两人之间不存在要车马亲迎的距离,直接等着黄昏时刻,黎群光上门来拜堂就好。
阿杞给容娘煮了汤圆吃,吃过这一顿,按说就要挨到昏礼之后了,容娘不得不努力多吃些,免得下午肚饿。
第51章 成婚(二)
因为要宴请的宾客少,并没有特意去请掌厨的,是春娘和张娘子帮着忙活晚上的宴席,她们二人也是好主妇,置办一桌酒菜不难,更何况是受了容娘点拨的。
吃过早饭,两人也早早来了容娘家,养在缸里的鱼,绑在屋后的鸡鸭鹅,都是要现宰杀,还有杨伯和许屠夫待会儿要来送肉,今日的活计还多着呢,容娘无亲眷,平日又诚心与她们相交,容娘的大日子,她们几个自然要尽心尽力。
而容娘今日的任务,便是端坐西窗,等着和黎群光拜堂了。
吃完汤圆后,阿杞打来热水给容娘净面,擦干脸还要抹匀一层珍珠膏,润润肤,免得等会儿上妆状态不好。
清洁完皮肤,她就从里到外的换好喜服,平生算是头一次穿这样正红色,阿杞为她梳好发髻,一定要她戴那红宝石的头面,容娘自己准备的其实只是一套珍珠的,她总觉得那套红宝石太珍贵,合该摆在丝绒盒子里做观赏。
“一生也就这一次,这次不戴,等到何年月戴呢,我知你不是张扬的人,可你新婚都不戴最好的,往后更不会用,岂不辜负老夫人待你的心意”
阿杞这样说,她只好同意。
阿杞梳了很繁复的发髻,好在容娘发量充足,发质够好,经得起她折腾。
梳的是高髻,最顶部的发髻用顶簪固定,正面饰以一枚挑心,与挑心相对的还有发髻两侧的分心和掩鬓、钗簪,另外还有三只固定在额前和脑后的发梳,一对沉甸甸的莲花并蒂发钗,和两只凤首衔红宝石流苏的步摇。
看着水银镜里的自己,容娘只觉得她脸上两个大字:好贵!
还有就是沉,一头的赤金和硕大宝石加起来分量可怖,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脖子不摇晃,等阿杞给她戴上同系列的耳珰。
“就冲这分量,我一生也只会戴这一次了”
“往后若要戴诰命的凤冠呢,我为老夫人抬过一次,那个才真的重呢,家里夫人们不也习惯的很”
容娘无语,拧了拧阿杞腰间小软肉,叫她不要废话,准备着开始上妆。
依旧是斜红,阿杞的手艺更好,画好花钿,点上胭脂,平素不施粉黛的容娘,七分颜色在今日看来也够十分的美艳多情。
春娘和张娘子进来看她,她们一生也没有接触过这样华贵的珠宝,在衣裙上蹭干净手,想去碰一碰容娘头上熠熠生辉的红宝石,纷纷咋舌,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戴这首饰也掩不住容娘姝色,越发觉得是便宜了黎大郎。
“且先应付着,容娘往后碰见更好的,就把黎大郎赶走好了”,蓁儿更直接,说完这话收获在场三人的白眼,只有容娘边笑边点头。
阿杞扶正容娘笑的歪倒的身体,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她,听这几个“村妇”一通胡言,阿杞表面是和气微笑,内里早就嫌弃到不行,觉得果然是乡下人家,没有见识,说不出几句好话,还在这大喜日子贬低人家夫婿,脑子有病,再说了,黎将军位居西州守备,又是王爷旗下大将,怎么会不是良人。
时候尚早,家中还没来客,一屋子女娘们说说笑笑,阿杞给容娘梳妆打扮好,又应张娘子请求,给她重梳了个发髻,自然不能落下春娘和蓁儿,容娘干脆打开首饰盒,送了她们一人几样小首饰。
屋后小山坡那一边,就只有黎群光和杨青孤零零二人,黎群光也差不多是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起床后迫不及待的洗漱了换衣裳。
他用皂角仔细的洗干净手,回屋换上容娘亲手做的婚服,外袍是绸缎材质,穿上去肩背腰腿一览无余,若是身形臃肿的人穿,必定要惹人发笑的。
可他穿上就很是不同,肩背挺括,腰窄腿长,将发丝束起,朗朗如清风明月,又似月夜下群山挺拔的松柏,不复当初受伤在黎家邋遢潦倒的样子,若被黎家人见到,想必也会觉得吃惊。
整理好衣袖,再从小锦盒里取出容娘送的平安无事牌系在腰间,之后便走到屋外,看了看天色,又在原地来回踱步,些微焦灼的样子。
“大哥,你怕什么,安心等时辰就是”,杨青看出来黎群光有些紧张,无奈的劝道,“容娘就在山下,你还怕她跑了么”
“闭嘴”,也就是黎群光腿伤还没有大好,否则定要将杨青踹个人仰马翻。
正说着,小坡下上来几个人。
是西州军派来梓桐驻点的人,还有王爷差来的亲卫严江,军师派来的校尉吴七,今日是给黎群光送贺礼来。
“王爷说黎将军你这事办的委屈人姑娘了,半点排场也无,给他丢脸”,严江和黎群光几个都是相熟的,说起话来也很随意。
“乡村野地,也只能如此了,往后若我阿容愿意,我再红妆十里宾客如云的娶她一次”
“这话我们可替阿嫂记得了”,严江说罢大剌剌拍出一张银票,“兄弟我没什么好玩意儿,还是这个最实用,拿去给阿嫂买首饰戴”
“用得着你的钱来买?”,杨青抢过那张巨额银票自己揣着,“大哥早就交付全部身家,为免他日后惹容娘生气被赶出来只能喝西北风,这个还是我替他收着吧”
黎群光并不理他,拍拍严江的肩膀,说了声谢,严江又递出王爷赐的礼单。
“这是王爷赠你的贺礼,阿嫂那边还另有王妃差人送的,群光,你这妻子不错,听闻是王妃故旧”,严江略过容娘曾为奴婢之事,只说她与王妃有故,这也是王妃的意思,临行前特意嘱咐了严江,不许他们看低容娘。
“多谢王妃记挂阿容”,黎群光心里承了王妃的人情,他虽然坦然得很,但若同僚们目光有异,也会顾虑容娘心情受影响,“阿容知书识礼,又为人纯善,能娶阿容,是我之幸事,你们是我同生死的兄弟,往后如何待我,就要如何待容娘”
严江和吴七似是没想到黎群光这样用心且认真,怔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边点头边爽朗大笑,“当如此,当如此”
黎群光从来不啻于在人前夸赞阿容,也数次与人明说阿容是他所求,他想要身边所有人知晓,他与阿容成亲,是他的幸运,而非阿容图谋,阿容从前愿望是活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往后和他一起的日子,他也希望阿容能依旧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军师送你一匹大宛产的汗血马”,吴七拿出来的是一支木简,“养在营地,他说,你何时回西州,何时就去领那马”
其实军师为予娘来捣乱的事儿还生了一场气,西州同僚也几乎人人皆知闻人予对黎群光的心思,吴七来时路上遇着气冲冲返程的闻人予,想着就提了一句,“予娘来军师也是不知晓,你莫见怪,如今你成婚,想来予娘也该死心了,往后可莫要坏了同侪情分才是”
“岂会”,黎群光接过木简,依旧给杨青收着,淡淡回复,没有一丝异样情绪,“军师待我恩重如山,予娘也只是一时执迷罢了,西州儿郎个个雄才大略,闻人夫人定能为予娘觅得佳婿”
气氛些微凝滞,严江赶忙转移话题,一屋人慢慢聊起如今京中局势来,才算缓和。
终于挨到黄昏时刻,容娘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黎群光也是这样想的。
略过了亲迎这一步骤,整场昏礼其实有些不伦不类,但这两人皆属孑然,凑做一对也算囫囵,便不讲究那么多了,怎么舒心怎么来。
因此等时辰一到,黎群光便施施然往小山坡下走去,脱离拐杖的他仍旧是一步一步走的稳当,此时远远传来黎家那边奏喜乐的声音,仿佛也是在为他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