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的确转凉,晚饭时分,上河这头又开始落雨,从房檐上坠下来,淅淅沥沥,天地雾蒙蒙一片。
黎群光端着碗盘从檐下进堂屋,容娘今日做的茭白烧肉和木耳炒鸡蛋,还有一盆热腾腾丝瓜蛋汤,家里四口人围坐桌前,闲适的很。
雨夜宜早睡,吹熄蜡烛后黎群光躺下来拥着容娘,今日自杨青转来后一直有些郁郁,容娘抬眼看他,问怎么回事。
“大公子夭折了”
“谁?”,容娘一惊,“是王府那位?”
“正是”
容娘哑然,顾二娘子当初嫁入王府之时,还有位侧妃同月进的门,这位侧妃是平远王母妃家族的女娘,甚至比顾玟还要早一年生子,只是这样时代,生产着实是一道难关,她没迈的过去,留下个孩儿就撒手人寰。
“二娘子难做”,容娘皱眉,正室嫡母养的庶出长子,更不提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嫡子,“如何夭折了?”
“风寒”,黎群光顿了顿又说,“只是,这风寒是人为”
那时北地部署刚刚运转,京中困局稍解,可宫禁森严,纵然寻到柳大夫,他也接触不到中风昏迷的皇帝陛下,幸而王妃在宫内,以两个孩儿生病,须得请府里大夫的理由,才将柳大夫送进宫里。
陛下渐有好转,平远王的孩儿却又生了变故,明明都只是一些让人发热的药物,剂量少少,世子痊愈的快,大公子却假病成真,一病不起了。
就算是容娘,也有那么几瞬间觉得荒谬,可想顾二娘子处境。
“也不是年节斋月,原还在想为何老夫人今日去别难寺,大概是为王妃了”,顾府的消息不会比黎群光和杨青更慢,容娘掖了掖棉被,“过两日,咱们上扬州去见见老夫人吧”
黎群光点头答允,转头又想到或许他也没几日清闲了,腿上断骨已经长拢,再有一月便可骑马,到时便要从军令安排,于是小心翼翼告知容娘,“届时我需归西州整军,亦或进京城听令,阿容你在上河等我,长则一年,我便向王爷申请守备扬州,与你一处”
“无需这样,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你这样品级,难不成家眷不可随军,还是说,你不乐见我跟你去”
容娘一句话便驱散黎群光整日郁闷的心情,他无声发笑,拥着容娘的臂膀更用力了些,“我求之不得,若有可能,一日也不想与你分离,只是我担心你,故土难离”
“正儿八经说起来,扬州哪是我故土呢,我们陈家,是西州来的啊”
“群光,你给我多讲讲西州吧,离开它太久,所有记忆都变得好模糊”
黎群光讲什么都是那样平铺直叙的,一点也不生动有趣,他在容娘耳边跟她讲西州的高大城墙,讲塞上牧民迁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牛羊,讲涂山近年开垦出的良田万顷,讲赤发蓝眼的西域胡商,还讲战场上的瞬息万变,本该让人热血沸腾兴致勃勃的西州故事,成了容娘睡前的催眠小番外。
黎群光无奈,唇角蹭了蹭容娘鬓发,酣然入眠。
待到这两日的雨停歇后,总算见着阳光了,容娘一早支使着黎群光和杨青在院中牵好绳子,把冬被搬出来晒,晒得松软暖和了,好备着冬日用,见她兴致高,黎群光便也没提醒,等到冬日,他们可能就要动身往西州亦或京城了。
“我去做糕,群光你接着做复建,杨青,你拿着藤条,时不时拍打拍打,这都是新棉花蓄的厚被呢”
今日还要去看望顾老夫人,没什么可做手信,容娘打算做些山药软糕带去,她手里最好的东西都是老夫人送的,唯有尽些心意方才不算失礼。
家里一篓子山药还是从张娘子家买的,她家小郎前几日进山寻药,寻到好大一片山药藤,顺着挖下去,收获一整背篓肥实的山药根子,本说要送她几根炖汤,可小郎辛苦,容娘硬是塞钱买下来的。
选出粗细均匀的两根削去外皮,山药皮沾手疼痒难忍,容娘是裹着抹布削的皮,之后再切成小块装进大盘里,烧开水蒸上一刻钟,这间隙里找个大碗将一半米粉、一半木薯粉混合匀了,加入些绵白糖,蒸好后的山药和着羊奶舂成泥,再把山药泥和粉类混合起来,搅拌均匀成粘稠细腻的面糊,撒些芝麻和红枣碎再倒进刷了油的深口盘子里蒸熟。
这样做出来的山药软糕带着淡淡的奶香味,口感细腻软糯,放凉了也不发硬,山药又能健脾养胃,大米比之糯米更好消化,也很适合老年人的身体状态,从前老夫人就很爱吃。
容娘拿出最心爱的天青瓷高足平盏来盛切好的山药软糕,这些小小的糕点看上去顿时身价倍增。
这次也把小睿带着,否则全家出动唯把他放在春娘家,容娘怕他心里不开心。
“姑姑,我们去县城吗,要姑父买松子糖吃”
“不是县城,姑姑和姑父,还有阿青叔带你去府城”
小睿很久没有出过门,眼里满是兴奋,却乖乖盘坐在马车一角,小心不去碰到黎群光的腿,只是挨着他手臂,轻轻依靠着,细数曾经在县城见过的他还有记忆的玩意儿,又说要给宝丫她们带礼物回来。
容娘允许他进城后挑选三样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要给宝丫带礼物,就只能从自己这三样里挪,小睿欣然答应,他被教养的很好,有礼貌,有主见,又能与人分享。
这次来顾府,又是不同身份,可以堂而皇之的从正门出入。
管家迎着黎群光去书房见顾府男主人,容娘也不必像上次一样等在偏厅,王妈妈早早带着阿杞新云两个出来迎接,一行人往后院走去。
“我带小睿旁边厢里玩儿,容娘你进去和老夫人说话儿”,阿杞不算生人,小睿征得姑姑同意便跟她去了。
老夫人终究年老体弱,已经穿上了大氅,小厅里熏着柚皮和柑橘做的香,暖烘烘又清爽宜人。
“我阿容最知老婆子口味,做的糕可叫我日思夜想”,老夫人最近胃口不太好的样子,却一连吃了三块软糕,容娘服侍她净了手,又抿了口益气汤。
“您倒是成个孩子脾气了,怎么日日惦念这些,府里厨娘子名满扬州的手艺,还不够您吃的”,容娘有心宽慰老夫人,“想来呀,您是山珍海味吃的腻了,我这粗茶淡饭才格外合口些”
老夫人轻声笑,却始终没达眼底,她握着容娘的手,摩挲那一枚南红手镯,“我就知道,你带这个好看,这个是我做姑娘时,家里矿山采出的一块好料子,阿爷给我打了手镯,带过一阵儿,可如今,我这老皮皱缩的,衬不起这些好东西,还是你们姑娘家,皮肉丰盈,白白净净的好看,这些给你们,总好过让我带着埋去地里不见天日”
“又说这些话,我听着可要不高兴了”,不知何时起,顾老夫人就显得老态了,容娘看着她,眼里突然有些发热,“您宽心些吧,家里蒸蒸日上,儿孙都孝贤,忧愁什么呢”
老夫人摇头叹气,“忧什么,又怎能不忧呢,家里近月着急忙慌的就怕叫我知道些什么,我玟儿如今又是那等处境,阖府里巴不得我做个瞎子聋子,怎能不忧呢”
顾府瞒下了顾谨遇险,瞒下了京中生变,但府里人心惶惶是瞒不下的,老夫人早有察觉,只是自己思量,直到王府大公子夭折的事情传来,想着顾二娘子如何艰难,才露出些脆弱姿态来。
第54章 秋蟹
这些事情,却是容娘劝慰不下的,她只能是陪老夫人说说话,聊以慰藉罢了。
“你来是高兴事,便不说这许多不高兴的”,老夫人收敛愁绪,“那郎君我还未见过,中午叫他里头来一处吃饭,我给你掌掌眼,若不好,便把你留下,不许同他走”
“自是要见见您的”,容娘忍不住笑。
“同我说说,那郎君生的如何?可体贴你?他们行伍出身的,一个个五大三粗,行事可孟浪?”
“我家阿郎是极英俊的长相,他不粗鲁,很细心,可靠的很,若说孟浪,床第间的确孟浪些”,容娘挨近老夫人肩头,似轻声撒娇。
“你们年轻夫妻,哪里计较这些个”,老夫人以过来人的眼神看容娘,“要紧是他待你的心”
“他待我,倒真是极好的,老夫人,我原先以为,这一世也就这样了,良人难寻觅,苦楚却来得轻易,我本就是贪欢之人,最不愿意吃苦受累,可这世道,哪有女子不苦不累的呢,幸得是他,容下我惫懒小性”
“你肯在我眼前这样维护他,可见你们夫妻和睦”,老夫人感慨喟叹一声,“世道如此,女子艰难,你有个好归宿,那郎君体贴你爱护你,便是好的,不过,那郎君有前程,你向来是有主意的人,还是得仔细为自己打算”
“我不做那些打算”,容娘低头思索,“如今我有情,饮凉水亦是甘愿,若有日郎君无情,也不该纠缠,世上两相欢喜,白头至老的也多,我不信与他没这个宿缘”
老夫人不是十分赞同,但也不与容娘争辩,只恨铁不成钢似得指了指她,就在这时,初桃进来奉上一封书信。
“京城二老爷府上来的信,这是王妃写给您的,大夫人怕您着急,便要我立时送来”
“我玟儿的信,快,快给我念来”
写给老夫人的家信,自然不是辛密,初桃将信递给容娘,让她来读。
“您别急”,容娘拿起小几上小银刀裁信封,展开只有薄薄一张,寥寥数言罢了。
“祖母大人敬启,孙女阿玟拜上,日前共接家书五封,内有大伯三叔信,谨悉祖母大人康健,家中老幼平安,玟心方才安定,回京已有五月,父母大人身体如常,忱儿亦好,至京中诸事,祖母莫要多思,王爷待玟之心如故,玟心亦然,此间是非,皆有定断,玟与人无愧,惟念祖母挂怀,夙夜难寐,京都日渐秋凉,想扬州阴雨更甚,不知容娘离府之后,祖母可另有贴心之人,日常添衣添饭要叫仆婢上心,诸弟妹读书发奋,伯母叔娘相合,府中事务祖母莫要操劳,待到明年得空,玟回扬州再拜祖母大安”
容娘一字一句的念,老夫人侧头仔仔细细的听,念完一遍,又叫容娘再念,反复听了三遍,才将信件收好,神情欣慰又哀戚,“我玟儿乖孙啊,受的许多委屈,竟一字也不提”
“您心疼二娘子,二娘子也心疼祖母呢”,王妃的家书,容娘阅罢,却不好多说。
对那样的贵人而言,锦衣玉食不算过得好,大越朝最上层的圈子里人际来往错综复杂,明刀暗箭来的亦无声无息,世家大族养出的女儿,皇家最尊贵的一位王妃,顾玟本就不被允许有任何的行差踏错,毕竟,对她,对平远王,各方都虎视眈眈。
王府大公子恒不是嫡出,让她被满京城权贵耻笑,偏侧妃去世,人都猜测她手段了得,更被王爷母家视为蛇蝎,抚养恒儿七年,也没能让谁对她多些宽容,如今恒儿夭亡,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在众人眼里,都是她的过失。
怎么能不委屈,怎么能过的好,偏还要端着亲王妃的体面,周旋深宫。
“况且二娘子信中写了,与王爷如故,您还不放心吗”
“至亲至疏夫妻啊”,老夫人苦笑,若真如故,便不会刻意在家书中提及了,“公子恒之事,到底让他们有了芥蒂,只盼玟儿与王爷莫要因此疏离”
此刻顾府书房里,主家郎君们也在读京城来的书信,神色似忧似喜,黎群光有些品级,但还远远不入王妃家族之眼,与两位老爷见了面,喝了茶,便由府里郎君们作陪了。
六郎君顾诤是三夫人长子,已经娶妻,继承了三夫人家从商的好基因,虽是世家子,却不爱诗书,独爱经营,生意做得极好,私产不知凡几,甚至还贴补过从军后刚刚当上营正的三郎,自掏腰包给他那一营装备刀枪还有耗费极大的箭羽,让杨青羡慕了好久。
顾诤带着大房良妾生的八郎来招待黎群光和杨青,八郎如今才十六岁,刚到傅籍之年,便日思夜想着要去北地投靠三哥,可他小娘日夜去大夫人院里哭诉,烦的大夫人明令不许六郎出扬州一步,今日黎将军来府上,顾诤便带八弟来见见人。
“黎将军,听说你曾只身匹马闯荡匈奴王帐,还抢了石勒人上万只牛羊,可谓真?”
“三哥还说你有扛鼎之力,三文阁有一座大鼎,咱们去试试吧”
八郎性情耿介,见过人之后很快便自发熟稔起来,杨青也喟叹弗如。
顾诤一巴掌拍开他,啧了一声,“我这弟弟是个傻的,黎将军别见怪”
“八郎君直爽活泼,倒很适合军中”,利群光知晓这位八郎,便是因为从前顾府往西州给顾谨的家书,写的最多的就是这位,顾谨也不敷衍,给这位弟弟的书信也提及很多征战之事。
“家中不阻儿郎从军,只是八弟他,哈哈,还是个离不开小娘的孩子呢”,顾诤这样说,八郎瞬间黑脸表示自己生气了,不要再坐着陪客,非要拉着刚认识的杨青去自己的小武场比划比划。
杨青给大哥使了个眼神便跟着出去了,他从来打不过顾谨,如今倒要领教领教顾府另一位郎君的身手。
“八弟走了,清净许多,先前聒噪,群光你受累了”,顾诤给黎群光添茶,“实在没想到,咱们还有如此缘分,阿容从小跟我们一处长大,她嫁你为妻,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还要多谢贵府,这么多年来照料阿容”,黎群光喝不惯好茶,北方苦寒,连喝的茶也是浓酽的,顾府这红泥小炉子煮的清茶他只觉得寡淡无味,轻轻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与顾诤聊起往西州的商路来。
自匈奴称降败退之后,北地复苏,断绝多年的商路这一两年渐渐也重新兴起,虽说北地贫瘠,地广人稀,但始终是占据大越版图三分之一的国土,总有可发掘之处,商路重兴后,顾诤便是第一批往北地做生意的人之一。
他开办的顾氏药行和南货铺子,如今已是北地口碑最盛,辐射面最广的店铺,开在西州的,当然少不了与黎群光这位西州守备打交道,因此,这二人是早就认识的。
“你之前问询西州售地事宜,还是别想了,西州为北地要塞,无主土地也轻易不能圈占,买来若不耕种,征税更是商税二倍有余,不如考虑连云城,涂山沃野千里,明岁必将内牵附民迁去开垦良田,你要做生意,更有些人气”
“行吧,年后我会去一趟连云城,还有,塞外战火停歇,越过今冬,必将有西域胡人重组商队,若想赚些财物,届时不妨将你那一库陈旧绢帛去换香料美酒,搭我的路子运来南方,一倒手,便是十倍的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