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族亲皆无,陈娘子,多谢你,不用给我买了”,怀旭抱臂立在山门旁,假作恣意,“我就在此等候你和小睿,不必急,慢慢来”
“路边有汤面摊子,你去吃碗热汤面,叫点茶水坐着等我们”,容娘点头,塞了一把钱给他,带着小睿进去了。
怀旭并没有用这钱去吃汤面,他打量着容娘走远了,把这些钱全都买了香烛和纸钱,跑到相国寺一处极偏僻的殿宇,跪在墙角烧了。
他族亲皆无,这不是假话,六年前北地战事失利,查出军械有问题,株连朝中多少官员,他家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满门男丁尽斩,他不满十岁得以活命,但本就是无父母之人,婶娘姑姨也没能耐养活他,终日流浪,被刘婆婆捡回家。
“我进了京都大营,今后便有名姓户贴”
“等跟随黎将军学成,便请命征战四野,势要重新博得出身”
“阿爷,伯父,小叔,爹娘,旭必不叫您们成孤魂野鬼,无家祠可归”
“有生之年,魏氏门楣,旭当竭力支撑”
容娘在寺里灵堂烧了纸钱香烛,给长明灯续了灯油,又将牌位擦拭过,换下供奉的果点,带着小睿一一祭拜,后又去药师佛殿前舍了些香火钱,她本不信神佛,但冥冥中有幸来到此地,说不得有些神异之处。
药师琉璃光消灾延寿,她祈祷家人亲故身体康健,又许愿王妃大安,跪在殿前旧蒲团上,抬眼望佛像,佛面目慈悲,当真像是怜悯世人似的。
走回到山门前,怀旭像没离开过似的靠在墙上等着,见她们出来,笑着说,“这就送你们回去么,还是去什么地方”
“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这时节,处处泥泞不堪,还是回家里,烧些苦艾熏一熏”
“时日还早,今日黎将军伴驾又不在家,要么陈娘子你和小睿去我们家吃饭,前市有人卖大鱼,我给他卸了两回车,他应承送我一尾好鱼”
“哪有这日子邀客上门的”,容娘轻笑,怀旭到底流浪许久,忌讳不忌讳的,也没人教过他,“今日都是有劳你了,本想慢慢走过来,群光偏要请你送”
“我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反正是空着”,怀旭挠挠头,送她们归家。
“这个提回去吃,不经久放,快快吃完才是”,怀旭走时,容娘给他塞了一篮子东西,是昨日做的湿青团,刘婆婆家贫,怀旭几个的响钱怕是刚够填肚子,什么节令食物,凡是甜点大都价高,他们家没那个讲究。
关上院门,容娘走到墙边,伸手折了几只蔷薇,最近雨水充沛,气温回暖,浣花巷的蔷薇藤多数已经打了花苞,渐次有红艳花朵开放。
将折枝蔷薇插入小瓶,容娘拿仿古黑陶白纹小碟盛了两枚青团吃,艾草汁染色不如菠菜汁深厚浓酽,蒸出来的青团是浅浅青草色,表皮油润光滑,小小巧巧,格外可爱,用小银刀一切两半,露出当中蜜豆馅儿来,比起豆沙,容娘更爱蜜豆的颗粒感。
她做了许多,分送郑屏、怀旭和小孟他们之后,还剩下一些,就等黎群光和杨青回来吃。
可是湿青团易干硬,不能久放,黎群光也没循时归来。
“怎么回事”,容娘起身时衣袖带翻了桌上杯盘,茶水和吃剩的半个青团洒落一地,她疾步走到杨青面前,“你仔细说说”
“御驾回程受了冲撞,说兵马司安排有疏漏,惊了圣驾要问罪大哥”,杨青沉着脸,咬牙切齿,“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乌合之众,打着为雍王平反的旗号偷袭,如今皇城都在戒严,陛下震怒,要王爷彻查京中雍王一党余孽,大哥已被下狱”
“事态未明,怎能先定他的过错”,容娘镇定心神,吩咐杨青去套车,“我带小睿去隔壁托小孟照顾,你送我去一趟王府”
浣花巷所在坊市尚且没什么风声响动,到了城东却明显能察觉到,街市上兵丁多了起来,皆是皇宫羽林卫,向来只听命于皇帝陛下的一只近卫。
“从前与雍王党多有攀扯的世族,都要一一盘查”
“还有客店与商行,外来人士,皆要排查户贴”
杨青屈膝坐在车辕上,偏头跟容娘讲话,“大哥虽下了狱,但那些人绝不敢动他分毫,阿嫂,现在就看王爷那边安排了”
容娘没有应声,心里却头一次对京城产生了些厌恶和抗拒的情绪。
“我知你为什么来”,王妃仍旧披着大氅,窗下熏着艾香,她起身握住容娘的手,要她坐下,“群光有话传给你,要你安心在家等他,茶饭如常,不可忧思”
“阿容,京中诸事波诡云谲,若还在此处,还随平远王府,这般横劫只是寻常,你莫多想”,她亲自给容娘倒了一盏蜜水,推了推天青釉碗盏装着的酥油螺儿,“群光无事,王爷也不允许他有事,尽可放心”
“我妇道人家,出了事儿只晓得急慌慌,贸然找来,王妃见谅”,容娘没有喝茶,也没有吃点心,站起来行了一礼,“群光微末时得王爷看中,以致有如今成就,为王爷效力,是他分内之事”
“此无妄之灾,陛下当能明辨是非,等事情查清,必能还我阿郎公道”
有了王妃这番话,容娘才算放下心来,黎群光在京城并无根基,朝中也无朋党亲故,他所依仗,无非是北地十年战功,此外便只剩平远王,容娘当真害怕,若出了什么事,除却忧心着急,她无能为力。
坐了一会儿,王妃送容娘出门,她拔下自己发髻上一支蝠寿簪子,抬手簪到容娘发间,“你是有福之人,谁遇着你,都能逢凶化吉,阿容,且宽心罢”
“群光这位娘子不错”,平远王立在院中书房窗旁看王妃和容娘说话,冲身后人吩咐道,“严江,你送她去探望群光,别的不要多说”
“回屋吧”,容娘跟严江都走后,平远王才出来,他揽着顾玟肩头,带她回房里,手掌下感受到顾玟嶙峋肩胛骨,他垂眸,神色有些不悦,“时雨说你每日进食不多,这样怎能养好身子,不如我叫人去请柳大夫回来”
“这里是座樊笼,他心向自由,你又何必”,顾玟拂去他揽在肩头的手,“我自己身体我清楚,近来并无什么大碍,只是胃口差些,王爷放心”
平远王立在原地,隐隐生怒,半晌又平复。
“阿玟,我知你心结何处,但你我夫妻曾共患难,为何如今你不愿多信我一些”
“满京城多少不怀好意之人,今日已敢动到群光身上,你与我斗气,对忱儿又有什么好处”
“若能尝愿,万般荣耀也只能加诸你身,阿玟,你要快些好起来,我才能真正放心”
顾玟坐在小榻上,捻了颗酥油螺儿吃,甜沁沁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她喝多了汤药,却觉出一丝苦来,没有应声。
“明日我带忱儿来陪你用晚膳,你好生休息”,没能到只言片语的回复,平远王握拳走了,行至院门时,他侧头对管事儿说,“小张氏既安分不下来,便送她去庄子上养胎,她院儿里那几个伺候的一并打发了,重新挑拣人”
说完便叫人去备马,他还要去一趟府衙,今日自皇陵返程路上这一出好戏,还有的唱呢。
容娘听说能去探望黎群光,急忙叫杨青赶着车回了趟浣花巷,收拾出一件厚实衣裳,还有防虫蚁叮咬的药膏,又拾掇了一盒子点心,这才跟着严江往大狱走去。
大狱挨着城北坊市,戒备森严,牢室皆狭小坚固,夯土的四壁,只有一面紧锁的小门,一扇两尺见方的小窗,严江交涉过后,打开了一扇牢室的小门,黎群光正靠墙盘腿扶膝坐着,闭目养神。
“群光”
“你来做什么”,黎群光不似很吃惊的样子,只是有些故作生气,“不是叫你在家等我,不听话”
“不见你,我不放心”,容娘四下打量,这间劳室连张床榻也无,只地上一堆干草,黎群光卸了甲胄,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容娘摸了摸他上臂,有些凉,“我给你带了件大氅,快穿上”
“这里干燥,又不透风,并不很冷”
“少废话了,穿上”,容娘将衣服展开给他穿上,恰好黎群光低头,她鼻尖蹭了蹭他侧脸,“吓到我了,若是,若是…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好烦啊,人为什么要工作呜呜呜呜(我很爱吃元祖的艾草青团)
第78章 排骨面
三日过去,黎群光还是没能归家。
杨青每日出门跟严江一起随王爷左右,带话回来只是说少安毋躁,黎群光下的是昭狱,狱卒吏员皆听命于陛下,虽陛下如今态度不甚明了,但短期内也没人能奈何黎群光。
兵马司出的乱子朝堂上议论纷纷,对于黎群光这个指挥使该如何处置众说纷纭,平远王派系自然竭力为他证清白,虽的确是有办事不力之嫌,但到底事态并不严重,他战功赫赫,自然不该为此事得以重罚。
但总有人不乐见他毫发无损的脱身而出。
“陈娘子,怀旭被人带走了”
容娘正坐在檐下发呆,脸色有些苍白,她这几日状态不好,担心自己恍恍惚惚照顾不好小睿,把小睿送隔壁去和孟若衡住了,杨青出门去还没回来,天生和狗儿却急急跑来浣花巷撞开院门,似乎在泥地里打了滚儿,身上脏兮兮,头发里都是泥水,嚷嚷着怀旭被人抓走了。
“怎么回事,进来慢慢说”,容娘起身几步走过去,“怀旭怎么了”
两人却不肯进屋里去,许是顾虑着身上太脏,再就是真的很着急,狗儿一路跑来喘不上气,席地坐下,大口大口呼吸,天生好一些,咳了声还说得出话来。
“黎大人出事后,京都大营便被庆郡王接管,当日随扈陛下的禁军都禁足在大营,我们这些放假归家的仍不叫回营”,天生说的急,呛了一口,容娘给他端了杯温水喝,他挥手拒绝,“我先说完,陈娘子,今日,今日一早,便有昭狱司吏卒来我们家里,抓走了怀旭”
“抓怀旭做什么”,容娘疑惑,“怀旭能有什么牵扯?”
“陈娘子”,天生脸上带着愧色,拉着狗儿跪下,叩了个头,“陈娘子,对不起”
“怀旭和我不是同狗儿一样自小被遗弃的,他有名姓,叫魏旭,我是魏府家仆之子”
“他是被抄家灭族的罪官后裔,本要打入贱籍为奴,同我一起被卖去南地,但我们逃出来,在外遇上狗儿一起流浪,后来被婆婆捡回家去”
“对不起,我们骗了您和黎将军,为我们入军籍,如今怀旭被带走,怕是要就此事做文章”
容娘一时沉默无言,被抄家灭族的罪官,所犯罪行想来也不是寻常,群光如今本就处处受辖制,再被翻出这一桩来,不知又有多少麻烦。
但怀旭实在可怜,也实在无辜,容娘更不忍心对他们几人生出怨怼来,她在心里默默想,只要是无伤性命的,别的也罢了,若要罚金,散尽家财也无所谓,若是贬谪,北地戍边也好,南境守城也罢,只要一家人好好在一处,怎么活不是活呢。
她隐隐有预感,浣花巷子,怕是住不长了。
“我烧点热水,你们两人洗个头脸”,容娘镇定下来,想着面前也不过是两个半大少年,心中怕也是惊惶的很,“莫怕,事已至此,等个定论便是”
“天还没塌下来呢,你们黎将军不会有事,怀旭也会好好地”
“陈娘子,我们愧对您和黎将军”
天生匐倒在地,突然痛哭起来,一是为隐瞒身份给黎将军留下隐患而感到愧疚,再来,也担忧怀旭,此事之后,恐怕复耀魏氏门楣无望。
狗儿空有一身大力气,自小却懵懵懂懂,可能也是因为有些痴傻才被生身父母丢弃,他见天生大哭,只会跪在他身旁焦急围着他转,嘴里嘟囔着“天生不哭”,伸手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
看得容娘心里一酸,转头也掉下眼泪来,她这几日心中本就惴惴,情绪没有释放的端口,又怕孟若衡和小睿担心,又怕杨青在外挂念,强撑着听黎群光的话,茶饭如常,坐卧循时。
到这时候却忍不住了,捂着脸哭了一场。
浣花巷的小院子里气氛低沉的同时,勤政殿小朝堂也是一样的低沉,皇帝陛下端坐九五之上,殿中不是容娘曾经猜想过的那样金碧辉煌,倒是颇为古朴典雅,众臣皆赐座,一派君臣和乐的样子。
“北地军械一案,魏侍郎本就不是主谋,且距今时日久远,一切已尘埃落地,雉子本就无辜,又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黎将军于兵马司公务上有疏漏,的确该罚,可黎将军功勋卓著,向来忠义,若要牵强附会的说他有不臣之心,未免让北地百姓将士寒心”
顾尚书说完这些话,陛下并没有表态,倒是以为谏官来意不善的开口了。
“黎大人战功赫赫不假,可北地安宁是他黎大人的功劳?陛下的殚精竭虑便不在顾大人眼里么,我大越百姓与四方将士,难道不该对陛下感恩戴德才是,顾大人您说的话,可有不敬君上之嫌”
“再者说,魏氏子隐瞒身份,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也能随意入我大越禁军,黎大人这是没将律法皇命看在眼里啊,在京城都敢如此作为,更不知在北地是如何欺上罔下,狂悖行事”
“王大人言过了”,平远王淡淡开口,“群光在我麾下,向来恭谨,最是重情重义,收纳魏氏子并无他意,只是见他家境艰难心生恻隐罢了”
“父皇,儿臣与群光从前在北地征战匈奴,手下多少勇武儿郎,十五六便能开十石弓的少年人却也少见,那几个孩子儿臣见过,的确是习武的好苗子,便首肯群光接纳,想着往后指派去西州戍边,定能再出个御马斩王帐大旗的猛将”
到小朝会结束,也没能最终确定下来如何处置黎群光,除却这次御驾被侵扰的事儿,他身上又增添了滥用职权之嫌,几方人马吵吵嚷嚷,陛下始终没有表态。
却在散朝后单独召见了平远王。
说到底,黎群光只是被殃及的池鱼,对付他,便是对付平远王,明面上又无损平远王利益。
平远王自己心里也明白他那位父皇顾虑些什么,他从来不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守护大越北境十年,如今他征战而回,对大越的功劳无出其左右者,在朝中声势渐显,此前雍王作乱的前例仍在,朝中对于立储一事又议论纷纷,可父皇身体好转,春秋正盛,心里又怎会全无芥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