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没那个必要了,容娘心想,前世今生都没这个体验,她是绝对做不来田地里的活儿的。
匆匆的赶回上河葬了父兄,没两天时间就又匆匆回了扬州。
临福赶着马车拿着府里的帖子,在梓桐附近上了官道。
容娘怏怏的歪在车里发呆,思考回去怎么跟老夫人提要出府的事儿,猛听得一阵策马声,临福赶着车靠边儿停了下来,她探头出去看,好一队兵将骑着大马驰骋而来,黄土夯实的官道都被马蹄激起细细扬尘,他们停着等这些军爷先行。
等他们回到扬州城内,已经是午后了,仍是那道小门外,容娘拎着包袱跳下了车,给她开门的是管院子进出的吴妈妈,热情伸手来要帮她拎包袱。
“可回来了,哟,这才多会儿看着就瘦了,容姑娘你可千万节哀”
“多谢吴妈妈疼我,这点东西就不劳烦您老了,我先进去洗漱”
一路回自己房间也没看到几个人在外头,路过益寿堂的小厨房倒是碰见了新云。
“容娘怎么这就回来了”,新云手上还捧着个托盘,“你这会儿跟我同去吗,老夫人等着喝燕窝”
“我一身灰尘,还得先去洗漱换身衣裳,你帮我讨个饶,说我就来”
回房换了身浅色的衣裙,又重新梳了头发,戴了根白玉兰的簪子,她是顾府签了身契的婢女,没有资格在府里为亲人戴孝,免得冲撞主家,又选了个嵌月光石的银戒指戴在手上,其实仍旧有点素净了。
走到正厅廊下已经能看见阿杞在门口张望,也就是王妈妈压制着,不然她肯定就冲过来了。
“快些着进来,老夫人等你呢”,王妈妈一把揽着容娘带她往里走,阿杞紧紧跟着。
老夫人穿着件真丝的家常衣裳,坐在榻上望着门厅,看见容娘就伸手放下那把轻云蔽月的缂丝团扇,唤她过去。
“可怜我容娘,人都憔悴了好些”
“一回来就该来给您磕头的,只是形容不堪,回去洗漱一番这才来”
“谁怪你这个了,怎么这两天就回了,家里事可安排妥当了”
容娘略退两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抬眼看着老夫人。
“多谢老夫人关心,父兄皆已下葬,家里事情有临福帮忙都妥当的,容娘戴孝之人,本不该就这样来见您,但实在是想求您个事儿”
老夫人叹了口气,歪在引枕上看着容娘。
“原先是你父兄尚在,我不能阻你与家人团聚之心,但现在,你家也没个人了,我怎能放心你一人出府去,你陪在我身边儿十来年,比我亲生的还贴心,我看呀,你就好好儿留在我身边,我知你是个有骨气的,不愿一辈子给我老太婆做个使唤人,难道你还怕我不给你改换良籍吗?必定是要给你相看个好夫婿,叫你风风光光嫁出去的”
容娘固执摇头,再拜老夫人。
“那年家乡遭了兵祸,一年里又是大雪又是大旱,我父兄一路艰难带我来扬州,三生有幸,能在您跟前儿长大,说句抬高了我的话儿您别介意,在我心里,您是我亲祖母一样的,若有可能,容娘也恨不能奉您终老,但我父兄亡故,家中长嫂无德,卷了家财离去,留我侄儿伶仃一个,若我仍图您身边安逸日子,难道叫他寄人篱下去么,他只有我这个亲姑姑,如今我也没心思考虑嫁人的事儿,只想好好抚养他长大,叫我父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还有这事?这…”,老夫人沉吟,“也不是不能两全,既你家只剩你们姑侄儿,你便把孩子接来府里也可,府里开的有小学堂,若那孩子机灵,可跟小郎们一处读书”
“老夫人,我们家从前在北边儿也是耕读传世的,遭了难来南边讨生活,为着活命送我到了您身边,我们全家都感激顾府,但我父兄却始终觉得愧对于我,他们这些年一直攒着银子,就是希望能堂堂正正接我回家,就算他们不在了,我也想回去,那是我父兄想给我的家,且说我那侄儿,他小小年纪骤然失怙,正是神魂仓皇之际,连我都不认呢,若带他来,离了熟悉地界不知怎样哭闹,也扰了府里清净”
容娘没有松口,她是绝不会带小睿来顾府生活的,寄样在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不少,但到底是与顾家有亲故的人上人,她只是个婢女,把小睿接来算什么呢?
再是有些个脸面,说穿了也还是家仆,仆人们的儿女子侄,看在主子们眼里,还不是个奴子,她不想小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就在上河长大最好,读书识字,不求出人头地,但也要做一个不卑不亢的好儿郎。
整个厅里没别的动静,老夫人有些动气,气容娘太倔,也气她话里竟隐隐有看不上顾府的意思,她怎么不明白容娘想的是什么,她心里都明白,容娘看着谦卑乖巧,实则最是个气性儿大的,这是不甘心一辈子附庸在顾府。
这么些年,若不是个真心疼爱的,早早就配了人家,老夫人心里喜欢她,从前是想着将她留给三郎,但三郎跟着王爷出去打仗迟迟不归,容娘也挑明态度不愿做妾,就歇了这心思,安心想给容娘看个族里的上进后生,没想到连这也挑剔,实在是有点不知好歹了,老夫人沉了脸。
“你这样年轻女孩儿,在本地也没个宗族庇佑,哪知道孤身带着个孩子在外头过活有多艰难呢,我也做不了恶人,你又是个听不进劝的,既然这样,也没道理不放你,自去收拾东西吧”
容娘又磕了个头,躬身退出了厅门。
老夫人等容娘出去了才抬头看人,见身前这几个不敢出气儿的鹌鹑样子心里更来气,挥了挥手,“下去吧,王妈妈陪我”
新云和元禾对看一眼使了个小眼神儿,领着其他侍女出去了,等走到廊下,散了其他人,拉住阿杞小声说,“怎么老夫人就对她好,好的我都嫉妒,偏她还不领情”
阿杞挣脱新云的手,白了她一眼,“我看你是心眼儿不好”
容娘在顾府十一年,刚来那阵儿住后边儿五个人一起的通铺,所有东西加起来也装不满一只木箱,慢慢到如今,和阿杞住着老太太院儿里的宽敞房间,也攒下了好多家当。
阿杞回来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上了锁的抽屉这会儿都打开着,透过小轩窗照进来的阳光,能看到一些浮动的珠光宝气,阿杞蹲下把下巴搁在她膝盖上。
“容娘,我当你是亲姐姐,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我还是好舍不得你”
“真是个傻的,以后我走了,你别一天傻乎乎的了”
容娘捻了捻阿杞发际上乱糟糟生长着的小绒毛,其实她不太担心阿杞,她身上有一些特性就像毛茸茸的小动物,天真不世故,不让人防备,也容易讨主子们欢喜。
“我就是个傻的,这可怎么办,要不你别走了,留下来看着我?”
阿杞忽闪着黑亮的眼睛,容娘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敲了敲她的额头。
“那是不能的,你已长大了,我家里却还有个真正的小孩子,等我回去抚养呢”
“起来,帮我收拾”,容娘找了自己装订的笔记本模样的小册子,翻开空白一页,小砚台里磨了墨,和阿杞一起清点她这些家当,有每年府里按等级份例发给侍女的,八套样式一致的钗、耳珰、戒指和压裙子的佩,从银的到金的,从玛瑙的到翡翠的,镶彩宝的嵌玉石的,都不是太好的料子,但也值点钱。
容娘对首饰没什么执念,从不主动花钱出去买,除府里份例发的,剩的就是主子们赏的,还有一些闲暇里自己鼓捣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腾空一只大的妆奁盒子来清点这些。
一个抽屉里满是各式花样的金银锞子,多是年节府里打了给各位主子用来打赏人的,甚至有几个王府送来的宫造样,阿杞拿来平日去库房称银子的小称,称出来金锞子八两,银锞子三十六两,连声高呼,“容娘可是个财主,这么些金银呢”
容娘一边找大荷包装这些锞子,一边叫阿杞小声些。
“可见你是个眼皮子浅的,这些值当什么,跟在老夫人身边,你见得少了?”
“又没给过我几个”,阿杞委委屈屈,“我可没容娘你的脸面,这两年也才得五六个”
容娘不跟她歪缠,继续清点,钗、簪、珠花、步摇归到一处,耳珰独占一小格,最底下一层放璎珞圈子,项圈中心又堆了各色戒指,玉牌儿、玉佩、手把件儿归一处,镯子、珠子、钏儿又放一处,把个食盒一样大的妆奁盒子装的满满当当。
“天老爷,容娘你这就是个百宝箱,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么些好东西”
“只要你不到处去嚷嚷”
挑出一支紫罗兰的镯子,水头极好,清澈透亮,放在阳光下看如同有轻柔水波荡漾,反射着莹润的光,颜色也均匀,内里棉絮状的结构尽化开了,是不可多得的好翡翠,容娘牵起阿杞的手,蒙上丝帕把镯子给她戴上。
“这个就给我们阿杞了,是可以压箱底儿作嫁妆的好东西,我自己都没有几件儿,你可要好生爱惜”
阿杞被容娘宠惯了的,这会儿也红了眼睛,“你若能永远跟我一处,十个八个镯子也不换”
“刚还要你少说傻话呢,这回又跟我犯傻,便是不出府,也没有我们两个永远一处的道理”,容娘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我平素什么话儿都跟你说,你该为我开心的,好了,去把这镯子放起来,平日做活儿时不要戴,仔细磕了碰了”
阿杞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自然能看出手上翡翠镯子的贵重,拿帕子好好裹了,放回容娘装镯子的那个巴掌大的木盒里,藏到自己的箱子最底下去。
第9章 南珠
容娘这边又抬出两只装衣裳的大箱子,一箱春夏,一箱秋冬,打开箱子挑挑拣拣,把那绣工最好、纹饰最繁复的衣裳都取出来,让阿杞挑。
“有你喜欢的尽管拿去,我往后在乡下穿不着这样式的衣裙”
“这么好料子,你带回去不穿,就是存放着也行,给我穿,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们阿杞小仙女,穿什么都衬的住”
就这样慢慢收拾到日头偏西,差不多满府人都知道了老夫人最看重的容娘这就要出府的事儿,在大多数人看来,明摆着是出去自讨苦吃,离了顾府,她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三夫人去大夫人屋里喝茶时也听妈妈们说了这事儿,放下茶碗,“怎么这么突然,母亲那样倚重她,也肯放她去吗”
“谁说不是呢,听说容娘驳了老夫人好几次,一心要回乡下去抚养侄儿,还说什么没心思嫁人,老夫人生了好大气,把人都从屋子赶走了”,大夫人身边的张妈妈坐在脚踏上讲着。
“容娘都快二十了母亲还不将她发嫁,我原以为还是想着等三郎回来给他做个房里人呢,也实在是个可心人儿,让她去伺候三郎我放一万个心”,大夫人看着三夫人说。
“你们将她说的那样好,只我平日看不惯她,不过是个下人,让母亲疼的比自己亲孙女还像个样子,我从来瞧她是个心气儿高的,怎肯给三郎做妾”
三夫人是两淮大商户家养成的女儿,从小金山银山上长大,也曾随父兄走商,性子豪爽耿直,她怀里抱着自己的小儿子,一边逗弄一边跟大夫人说话。
“不过今次她到让我刮目相看了,咱们何等人家?就算是当奴婢也只有挤破头想进来的,若能许给郎君做妾那更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情,这样好事她都能拒绝,倒不是那一心钻营想哄骗母亲的人,就凭这,她若真走,我也给她添份人情”
“弟妹,你都是三个孩儿的母亲了,一起性儿说话怎么还是这样没遮拦”
“诶哟,长嫂知道我的,我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您原谅则个”
妯娌二人说了半天话儿,着人送了糕点去给老夫人,顺便再细细打听下,得了准话儿说是要请人为容娘改籍,想来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大夫人捻着手里的一串南红荔枝冻串珠,吩咐侍立一旁的婢子。
“咱不是那等与人为难的,到了年岁,去留也还得看人家的,罢了,容娘这些年在府上没出过错,照顾得母亲身体康泰,又跟孩子们一处长,到底有几分情面,去知会管家一声,叫个衙门上的人来为她销了奴籍,放还良家吧”
厅里诸人都连声奉承夫人,孝顺长辈,又体贴下仆,真是慈悲心肠。
容娘行礼已经收拾好了,刚吃完在顾府的最后一顿晚餐,忽而门外来了人,是老夫人身边的初桃,她跟新云、元禾一样,都是家生子,家里人世代都做顾府的家仆,从名字就能看出和容娘阿杞她们的差别来。
“王妈妈让我来喊你去门厅呢,管家来了”
“多谢你来叫我”,容娘起身谢过初桃,又回身去拿了一只荷包。
荷包里十枚小巧的银锭子,是她从自己的积蓄里取出来五十两银票,依着父亲信里说过的,托临福出去换的体面亮堂的官制新银。
厅里管家正坐着喝茶,容娘进去给管家行礼,“为容娘之事,劳累您了”
“分内之事罢了,容娘,你可真想好了?”
“容娘想好了,这是我父兄生前为我准备的”,容娘双手奉上那一荷包小银锭子。
管家侧眼看了眼王妈妈,“虽说是这么个规矩,但容娘你这些年在顾府也算尽心尽力,上下没有说不好的,且大夫人也说,你与郎君娘子们有一处长大的情分,伺候老夫人也勤勉,如今你要归家去,也得好好儿为你料理,还拿了二百两给你,说是主仆一场,盼你往后日子过得好”
“因此,你这银子收回去吧”,管家递给容娘一个红纸封,里头装的是二百两银票。
容娘不肯,王妈妈也跟着劝,她只好又搬出父兄来说,最终她收了大夫人封的红包,管家也收了她的五十两赎身银。
“我已请了衙门做户籍的差役来,你看看这两份契,这一份是你当初入府时签字画押的身契,这一份是衙门盖了章的仆役户籍,都已给销了的,给你拿去烧了吧,再看这个,是今日给你写的放还良籍的文书,衙门和府里都盖了章了,也有府里几个管事儿佐证的签名和红印儿,你拿着它去你家县里的衙门就能上户籍”
容娘收过这薄薄的几张纸,看过后叠起来收入怀中,拜谢管家,又紧握着王妈妈的手,王妈妈也紧紧回握着她,等管家走了她才流下泪来,“王妈妈,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老夫人待我千般好,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