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鼎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抬起右手,看向食指指侧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轻浅透着莹白的月牙疤痕。
龙族公主撞碎了少年屋子里的长镜,她捡起桌角下破碎的镜子碎片,沉思时,不慎被玻璃碎片划破了食指。
少年给她包扎过,还用纱布打了一个蝴蝶结。
那不是幻境。
竟然真的不是幻境……
白绮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事情的后续:“玉微道君在水莲榭被人找到了,倒是那害我们被绑的女子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片刻前,庄主在十字架上自尽了,他说我们完成了其他任务,他决定放过我们……”
白绮的声音变得逐渐模糊不清,宋鼎鼎有些恍惚的应了一声,她紧叩住食指上的储物戒,耳鸣目眩的感觉令她身子微微打晃。
就像是耳膜穿孔了一般,随着‘嗡’的一声回响,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身体失去控制般向后栽去。
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变得冰凉刺骨,仿佛被剥离了灵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倒下的一瞬间,她模糊的视线中闯进一抹鲜亮的薄柿色。
两种颜色似乎在夕阳下重叠在一起。
宋鼎鼎将那声在海岛上未能喊出来的遗憾,轻喃了出来:“大哥哥……”
完
第61章 六十一个鼎
◎软肋(二更合一)◎
清平山庄的夜色正浓, 傍晚时刚下过小雨,三十多辆马车陆陆续续在林里穿梭,轱辘压在潮湿的泥土地里, 留下大量车辙的痕迹。
这些马车,都是庄主临终前, 嘱咐管家为他们准备的。
美名其曰, 那些怀着身孕的男人们,不能长途跋涉的步行, 特别是将要临产的陆轻尘, 得好生坐在车厢里安胎。
宋鼎鼎因腰伤崩裂, 体力透支而陷入昏迷中,玉微道君找不到人商量,只能带着几十个怀着婴灵的男人, 坐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夹杂着枝叶露水气息的夜风吹进车窗, 轻飘飘的白纱帷幔随风浮动, 吹散了清冽灼人的酒香。
黎画倚在宽敞的车厢内,地上摆满了一坛坛空掉的美酒, 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只能微微抬起双腿, 翘放在软垫之上。
他看着坐在对面, 手里捧着一坛烧酒的裴名:“无臧道君, 你这是怎么了?”
裴名没说话,苍白无色的手掌托起酒坛底部, 微微扬起下颌, 清澈的酒酿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烧刀子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 辣的灼嗓, 光是闻着味道便已经让人醉了。
酒水沿着殷红的唇流淌而下, 冰冷的液体缓缓滑过下颌处,滴落在线条流畅优美的锁骨上。
“无臧道君,我觉得你应该先把手脚上的伤口愈合……”
话音未落,裴名便倏忽靠近了他,水绸般柔软的银发倾泻而下,唇齿间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
黎画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上次在树林里,因为眼前这男人,而被迫留下来噩梦般的心理阴影。
“你这样不怕被人发现吗?”
他微微恼怒,几乎没有思考,抬手便推开了裴名,忍不住嘟囔道:“阿鼎昏睡过去,不知何时便会醒来找你,玉微道君和马澐都在前面的马车里,还有外面的车夫……”
“她记起来了。”
突如其来低哑的嗓音,打断了黎画的话。
他怔了怔,没太听懂裴名的意思。
毕竟这话没头没尾的,便是神仙来了,怕是也猜不出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黎画问道:“她是谁?她记起来什么了?”
裴名垂着黑眸:“不知道。”
这声‘不知道’也不知是在回答他前一个问题,还是在回答他的后一个问题。
黎画闻言,挑了挑眉。
所以,裴名是不知道她是谁,还是不知道她到底都记起了什么?
又或者说,裴名只是喝醉了,现在说的都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
黎画闻着散不去的清冽酒气,越想越觉得是,索性便不再搭话。
而裴名说罢那两句话后,也沉默了下来,只是自顾自的喝着烧喉咙的烈酒。
摇晃的车厢逐渐平稳,外边传来‘笃笃’的响声,似乎是有人在叩车厢外的木板子。
“黎公子,裴名可在你这里?”
这是玉微道君的嗓音,本是温润凉泽的声音,却将黎画惊得忘记了呼吸。
有不少人看见裴名穿着女装进了他的车厢。
从进来以后,裴名便除去了障目幻术,此时此刻赫然是无臧道君银发时的模样。
虽说玉微道君早在上次江边水鬼的那一次,便已经知晓无臧道君隐匿在队伍中,并且跟他私下交情匪浅。
似乎无臧道君现身在他的马车车厢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问题是,裴名昨日被钉在十字架上,手脚都被长钉子穿透了。
他自己有愈合伤口的能力,却不想着尽快将本体手掌上的伤口愈合,还大刺刺的将伤口暴露在外面。
届时玉微道君看到他生着无臧道君的容貌,身上却穿着薄柿色的衣裙,手掌上还有裴名被十字架所伤的伤口痕迹……
就是傻子,也能看透裴名的真实身份了。
黎画一路上已经提醒过他好几次,就是怕中途有人来找他,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根本不将这当做一回事。
而现在,裴名喝醉了酒,想让他在这种状态下,施展障目幻术变回女装时的模样,更是难上加难。
车厢里摆满了酒坛子,黎画没地方落脚走出马车,便只能掀开车窗帷幔的一角,只露出一双眼睛:“你找裴姑娘有事吗?”
这话问得理直气壮,倒是将玉微道君给噎了一下。
他方才忙着安置其他怀孕的男人,没时间去注意裴名的踪迹。
如今忙活完那些琐事,问起旁人,便有人告诉他,裴名一个时辰前上了黎画的马车。
首先裴名是个女子,其次身为天门宗的弟子,又是他的亲传弟子,怎能在深更半夜,与男人同乘一辆马车?
这不合规矩,更有违礼法。
玉微道君正要说话,微风吹过,带来一阵冷郁的酒气,浓的呛鼻。
酒香是从黎画的车厢内传来的,再一想裴名进了车厢那么长时间,他眉骨微动,眸光沉下:“你跟裴名在车厢里做了什么?为何会有这般浓烈的酒气?”
他的神色肃立,嗓音低沉,眸底是掩藏不住的焦急之意,仿佛随时都会踹下马夫,掀开车帘将裴名从马车里拽出来。
越是紧急时刻,黎画反而冷静了下来:“玉微道君觉得,我体内还有婴灵,能对裴姑娘做什么?”
这话说得直白,令玉微道君脸色有些难堪,就像是藏掖在私下里的小心思,突然被人戳穿了一般。
然而即便如此,他唇线绷直,依旧态度强硬:“让裴名下车。”
玉微道君是铁了心要见裴名,见黎画没有动作,连一刻都等不下去,直接伸手掀起了马车的车帘。
黎画的心跳停了。
他没有说话,是在储物戒里找符纸,看有没有能障目的符纸,想先帮醉酒的裴名糊弄过去。
谁知道玉微道君这般心急,不等他翻找出符纸,便已经掀开了车帘。
风簌簌吹过枝叶,空气微微凝固。
裴名斜倚在另一侧车窗,黑发流泻在身后,面上的轻纱微浮,半阖着双眸,骨节明晰的手掌间叩着一只酒坛。
黎画看着眼前这一幕,下巴都快要惊掉了。
满地的酒坛消失不见,只余下裴名手里那一坛未喝完的烧酒,眨眼之间,他便重新布下障目幻术,成了往日里女装时清泠的模样。
而这一切,都是在掀开车帘的那一瞬间完成的。
黎画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惊讶他惊人的行动力,还是该惊讶他根本没喝醉酒。
他还以为,裴名喝得都说胡话了,定是会暴露无臧道君的双重身份。
“师尊,你找我?”
裴名没有动作,只是轻抬起眼眸,神色懒洋洋的问道。
玉微道君嗅到车厢内的烧酒味,看着他手中的酒坛:“你喝酒了?”
他皱着眉头,眉心恨不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裴名没有回答,却是反手将酒坛里的酒水,倒在了血肉模糊的手掌上。
被钉透在十字架上的手脚,皆有一个血窟窿,约莫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烧酒从血窟窿中穿过,混合着早已凝结的鲜血,哗啦啦流淌在马车里。
玉微道君神色一怔,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倒是黎画一下明白了裴名的用意,看着那血淋淋的手掌,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伤口太深,要用酒水清洗创口。我在帮裴姑娘清理伤口!”
黎画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听得玉微道君心情复杂。
他光顾着安置其他弟子,却忘记了裴名手脚都受了伤,到最后裴名只能来找黎画帮忙清理伤口。
这都是他这个师尊的失职。
“本尊有伤药,无须你用这种方式清理伤口。”玉微道君在月光之下,朝着他伸出一只手去,嗓音微微放柔:“下车。”
裴名将酒坛放在坐席间,淡淡笑道:“这三更半夜,不敢劳师尊大驾。”
听着那血水和酒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向下流淌的声音,黎画一刻都不想跟玉微道君继续待下去。
他冷着脸道:“等包扎好了,我便让人护送裴姑娘回马车休息,玉微道君要是没事,就别横在中间挡路了。”
说罢,他便将车帘拉下,对着管家派来的车夫道:“继续走。”
车夫松开缰绳,马车又重回左右轻晃的行驶状态,玉微道君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悬在空中。
黎画探过身,将酒坛子扔出车窗外,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他眸色微沉:“你便是将喝酒之事,推辞到我身上,我也会配合你。”
言外之意,大可不必用这般自虐式的方法,换取玉微道君的信任和愧疚感。
“还有,我不明白,既然你没有醉,方才又胡言乱语什么?”
黎画像是豁出去似的,干脆将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明明可以愈合伤口,却非要留在手脚上疼着,我要是有你这自愈的能力,我做梦都要笑醒,真是搞不懂你。”
以他的身份,对裴名说这种话,何止是僭越身份,完全就是在找死。
但他憋了一路,再不说出来,就要将自己憋死了。
黎画说的痛快了,也没准备等到裴名的回复,反正他一向不爱说话,每次都像个闷葫芦一般。
大不了就等着责罚,反正裴名现在还得需要他,暂时应该不会杀了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名不但没有责罚他的意思,甚至还开口说了一大段话。
“上次,我给阿鼎处理伤口。”
“她后腰上的剑伤,足有五寸长,横贯腰间。只要我抬抬手,便能让她的伤口愈合。”
“但我用针线,一针一针给她缝上。”
黎画张了张嘴,看着他的神情变得复杂。
所以,裴名刚刚往自己手掌上的血窟窿里倒烧酒,是因为介怀给阿鼎缝针的这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说明,裴名已经开始对阿鼎心软了?
黎画正想劝慰他两句,便听到那道清泠的嗓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我在幻境里又看到了她。”
“她跟我记忆中的一样美好。我们一起堆了雪人,打了雪仗。我给她煮茶,喂她吃云片糕,夜里她掉下了床榻,躺在我身侧熟睡。”
“她要离开的前一日,邀我去游船。我穿了她最喜欢的颜色,提前了半个时辰到海边等她。”
“她叫我一定要去,我便等了她整整一夜。直到日出之时,丫鬟找来,说她昨日一早便跟父母离开了海岛。”
“我凌晨而归,因此撞破了他们的谈话,被他们打断全身的骨头,戴上镣铐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她父母每隔半月就会来海岛一次,用药吊着我的命,每当骨头愈合之时,便会通知他们重新打断我的腿骨。”
裴名垂着眸,轻笑道:“我以为,我恨她是因为她的不辞而别,是因为她父母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是因为她的狠心绝情,是因为她忘记了我们共同的过去。”
“但从幻境中醒来,我才发现。即便重来一次,我依旧沉溺其中,甘之若饴。”
“更为可怕的是,她只需要唤一声大哥哥,我便想要原谅她。”
“而现在,我更庆幸的是她没有记起全部的回忆,她不知道我就是无臧道君,也记不得慈悲是她赠予我的短剑。”
“你当初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献祭她,为什么不能是玉微道君或马澐。”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爱上任何人,能成为我软肋的人,一定是她。”
说罢,他便掀开车帘跃下了马车,只留在黎画一人在夜色中独自迷茫。
几十辆马车行驶在夜色中,许是陆陆续续走了两个多时辰,在天边的熹光微亮之前,停在了一处寺庙外。
玉微道君走到巍峨庄严的金寺前,轻叩红漆门上的铁环,叩了三下,便顿住了动作。
约莫过了片刻钟,有穿着灰袍的僧人推开了两扇红漆大铁门,放下手中清扫院落的扫帚,双手合十:“住持等候各位施主已久,请施主们跟小僧前去庙堂。”
玉微道君学着灰袍僧人的模样,双手合十,微微俯身:“劳烦小师傅带路。”
从马车到金寺,只有十几阶石头堆砌成的石阶,然而对于身怀六甲的男弟子们来说,走起来便显得尤为吃力。
宋鼎鼎是在半途中醒过来的,白绮一直守在她身边,擦汗倒水,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为了能让她尽快恢复,白绮甚至拿出了珍贵的生蛊,喂给了宋鼎鼎。
生蛊是个好东西,听她父亲说,这东西在紧要关头能续命,虽然只是假象,所谓的续命也不过是让将死之人能多活上一时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