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画一直认为,报仇在裴名心里,应该是当仁不让排在第一位的。
他不知道裴名到底许了什么愿,竟是比得到吞龙珠还要急迫。
黎画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个愿望或许跟阿鼎有关,便忍不住前来试探一番。
他提出自己许愿除去婴灵,故意装作为此事感到抱歉的模样,就是为了后面那句‘想必除了玉微道君,另一个许愿得到吞龙珠的人,便是无臧道君了’在做铺垫。
如果裴名许的愿跟阿鼎无关,他最起码会否定黎画的这句话,而不是像他刚刚那般,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嗯’默认另一个许愿的人是他。
裴名为什么要撒谎?
便是因为他许的愿跟阿鼎有关系,因为他动摇了却不敢承认。
和煦的清风徐徐吹来,黎画微微向后仰身,在风中伸了个懒腰:“会是什么愿望呢。”
他轻不可闻的声音被风吹散,就像是从未来过那样,院落中又恢复了原本寂静的模样。
……
寺院里的客房是男女分开的,宋鼎鼎回到院落里,第一件事就是找僧人借了一个木桶,然后去厨房里烧了大半桶的热水。
这里到底是比不上前几层秘境中的环境好,之前有仆人照料,还有布置奢华舒适的房间可以睡。
如今在寺庙中,连打水都得自己亲自动手,睡觉的房间更是朴素无华,屋子里除了简单的陈设家具外,连个装饰用的花瓶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宋鼎鼎还是觉得这里更为踏实。
她手脚麻利,将烧好的热水一桶桶倒进沐浴用的椭圆形木桶中,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舒缓了一天的疲惫。
宋鼎鼎又兑了些凉水,伸手在浴桶中撩了两下,见水温刚好,便褪下绫衣,双手扶在浴桶边沿,缓缓坐了下去。
温热的浴水刚刚沐过臀上,她只在浴桶里倒了三分之一满的水,原本刚缝过针没多久,伤口还未愈合,最好不要沾水才是。
但在这种炎炎夏日,没有空调电扇,她光是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更何况她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日。
裴名说要她上药前先沐浴,只要她小心些避开伤口,简单擦洗一番,应该没什么妨碍。
宋鼎鼎用发簪盘起长发,拿着水瓢舀了半瓢水,从身前缓缓浇下。
水雾氤氲腾起,在鬓发间沾上晶莹剔透的露水,她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水渍,用澡豆均匀涂抹着白润的肌肤。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扭过头,别着身子朝肩胛骨上看去。
她与无臧道君结契的蓝色蝴蝶还在。
然而,自从上次在清平山庄的浴场中见过一次后,无臧道君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宋鼎鼎不知道她回到过去都影响了什么,说实话,她虽然没有将此事一直挂念在心里,但总是会时不时的想起无臧道君。
走路时会想起他,喝水时会想起他,就连刚刚烧水时,她坐在锅炉前,看着燃烧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着,也会失神地想起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埋在沙子里的手帕,不知道原主父母会不会因为她的话而良心发现。
宋鼎鼎有好几次都想去找黎画,她想通过黎画见一见无臧道君,却又鼓不起勇气来。
因为见了面,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什么。
——好久不见,你心脏还在吗?
——我们在一起玩过雪,你还记得我吗?
还是算了吧。
如果她穿越回到过去,什么都没能改变,那便说明少年没有看到她留下的手帕。
原主父母更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到最后还是剜了他的心,又被长大后的无臧道君复仇灭了族。
她现在用的是原主的身体,而且还改变了容貌,先不说她跟无臧道君说自己是宋鼎鼎,他到底会不会信。
就冲着当初灭宋家全族的恨意,若知道她就是宋鼎鼎,不得把她按在地上直接掐死。
夜风从窗户吹了进来,激的她打了个寒颤。
宋鼎鼎回过神来,简单冲洗了一番,连忙从水中站了起来,随意擦了擦身子。
她没有衣裳替换,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上次被裴名剪烂的粗布衣。
那日在清平山庄,她顺手将粗布衣清洗了出来,就是怕到时候没有换洗的衣裳。
反正现在屋子里没别人。
她先穿上被剪烂的粗布衣,而后将裴名的绫衣清洗干净,挂在院子里晾上一夜,待到明日清晨便可以穿那身绫衣了。
宋鼎鼎盘算的好,但等她洗干净了绫衣,正准备拿去院子外晾上时,一转头却发现她屋里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
这寺院里的客房都是平房,方方正正的窗户一打开,站在院子外便能将屋子里的陈设看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屋子里连一扇屏风都没有。
若是窗户在她沐浴时便开了,那院子外若是刚好走过一个人,岂不是要将她刚才沐浴更衣的样子都看到了?
宋鼎鼎攥着绫衣,连鞋子都忘记穿了,打开从屋子里闩上的房门,赤着脚便要往院子里跑。
当她推开门,看清楚房门外的景色后,神色一下凝滞住。
她打开房门,应该看到一排朴实无华的平房,宽阔的院落,杏黄色院墙,灰青色石砖,绿瓦石柱,肃穆庄严。
但此刻,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月光下的悬崖峭壁,遍地盛开灿烂的野花,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这里……不是寺院的客房吗?
宋鼎鼎怔愣了许久,将悬在地面上,即将要迈出房门的腿,重新收回了屋子里。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去,重新推开了房门。
依旧是漫山遍野的春花,露水挂在枝叶上,在莹白色月光的映照下,流淌着静谧的柔光。
宋鼎鼎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赤着的双脚触碰到异物,她迟疑一瞬,缓缓转过身去。
雪松木的气息萦绕在鼻间,银色长发似是缎绸一般倾泄在腰间,淡淡浅黄白的蜜合色,温暖耀眼,带着少年特有的明媚。
他跟初见时的容貌差别不大,仍是风光霁月,清隽如玉的少年模样,只是添了几分清泠,少了几分稚嫩。
她怔愣着,浅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是少年吗?是他吗?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然踮起赤着的双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拥住了他。
裴名微微怔住。
他垂着眸,看向埋头在他胸腔前,身子轻轻颤抖的女子。
在以真身见她之前,他想过无数种见面时,她可能会作出的反应。
惊恐,胆颤,犹如躲避瘟疫似的,离他远远地。
又或者,她会强装镇定,像以往一样与他保持开距离,表现出疏离冷漠。
但他唯独就是没有料到,她会拥住他,像是抓住悬崖边的草,紧紧地,用尽所有力气,毫无保留的抱住他。
裴名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从喉中缓缓发出:“你,为什么抱我?”
完
第66章 六十六个鼎
◎哥哥(二更合一)◎
为什么两次失约与不辞而别过后, 她想起了其中一段回忆,却不觉得愧疚。
还能像久别重逢那样,紧紧拥抱住他?
她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 从一开始相遇,裴名便觉得看不透她。
即便是很多年后的今天, 他发现, 自己依旧看不透她。
他的声线低沉,令身前的女子微微僵硬。
宋鼎鼎慢了半拍, 大脑终于跟上了身体的反应。
当意识逐渐回到脑海中, 她清醒过来, 缓慢地移动自己的视线,直到将目光凝结在,圈住他后腰的手臂上。
这是她的手臂吗?
她现在砍下来还来得及吗?
她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能像是断了弦似的, 这般莽撞地抱住了无臧道君?
这三连问像是炮弹一般, 在她脑海中轰炸开,让她直接大脑宕机, 停止了思考。
裴名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是个极其没有耐心的人, 最厌烦的便是重复自己的话, 可此时此刻, 他却不厌其烦地, 耐着性子重新问了她一次。
——你,为什么抱我?
宋鼎鼎紧紧抿住唇, 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 却是小心翼翼的挪开了头, 试探似的, 垫着脚将脑袋放在了他的心口前。
没有想象中的跳动, 死寂的犹如波澜不惊的潭水,掀不起分毫的涟漪。
淡淡的失落充斥心头,她知道自己没有改变过去,事情还是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发展了下去。
她埋着头,嗓音略显低沉:“我刚沐浴完,有点冷。”
裴名垂眸看着她鼻尖沁出的薄汗,明知她在撒谎,却还是追问了下去:“冷还出汗?”
她沉默一瞬:“出的是冷汗。”
裴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捏住她的后衣领子,轻松地将她拎了起来。
她赤着的双脚微微悬在地面上,像是小鸡崽子一样被他提起,耳边隐约传来了他冷淡的嗓音:“抱够了么?”
宋鼎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时,从始至终双手就没有松开过他的腰。
她微红着脸,倒腾着两条腿,连忙跳到了地上,向一侧避开,与他保持开了距离。
明明推开她的人是裴名,可看到她像是意料之中的那般,远离了他身边,他心中隐约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苦涩。
“无臧道君,你怎么来了?”
宋鼎鼎站在一旁,将手里的绫衣攥紧了两分,看着房门外的悬崖峭壁,看起来微微有些不安。
如果她穿越会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现在的无臧道君,跟她还算是有血海深仇隔在中间。
他能灭了宋家全族,说明他对宋家的恨意滔天,她自然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前两天,她从竹苑暗道出来后,因伤口崩裂,体力透支晕过去前,曾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一声‘大哥哥’。
难不成无臧道君当时也在人群里,刚好也听见了她那一声大哥哥,现在是来找她索命来了?
是了,要不然他为何将她屋外的寺院,变成了悬崖峭壁,说不准他就是发现了她的身份,想要将她丢下悬崖活活摔死。
宋鼎鼎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她小腿肚子打着颤,下意识扶住了一扇房门:“屋外,是不是有结界?”
听着她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裴名侧过头,视线落在屋外的悬崖峭壁上。
他的确是在此地设下了结界,用灵力扭曲了空间,将她房门外的空间直接连接到了寺院不远处的悬崖上。
不过,裴名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寺院中时不时有人来人往,觉得碍事。
这悬崖上漫山遍野都是野花,有月光当空照,除了蝉鸣蛙叫,再也没有其他喧哗的噪音,六根清净,最适合幽会。
而且,他以为她喜欢花。
就像是几年前,那个在他耳边念叨了很多次,想要去后山上看花的小姑娘。
裴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唤我什么?”
宋鼎鼎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上次在浴场见面时,他说以后都让她唤他的小字。
他小字是什么来着?
她沉思了好一阵,才勉强想起来他的小字,低着头别别扭扭的唤了一声:“子荔。”
“我仔细想了,你看着年龄比我小。”裴名走出房门,踏在野花上,迎着月光朝着断崖走去:“以后喊我大哥哥便是。”
宋鼎鼎不明白,他为什么心思这般难以捉摸,明明上一次见面,还强迫着她喊他的小字。
这一次,便又改了主意,要她喊什么大哥哥。
叫哥哥便哥哥,还非得叫‘大哥哥’,她有些搞不懂他是在故意试探她,还是想要暗示她什么。
裴名知道她没有跟上来,停住了脚步:“唤一声来听听。”
或许是知道反抗没有,她撇了撇嘴,脆生生喊道:“哥哥。”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脸,像是在纠正什么错误似的:“大哥哥。”
“……”宋鼎鼎沉默了一阵,有些不太情愿跟着他唤道:“大哥哥。”
时隔多年,重新以自己的身份与她相见,再次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大哥哥’,压住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轻浅的弧度。
裴名轻轻应了一声:“嗯。”
“过来,我帮你上药。”
宋鼎鼎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愕然:“你怎么知道……”
在她将自己的疑惑全然问出口前,他抬手指了指她后腰的方向。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红着脸颊,连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腰。
这秘境之中没有剪裁衣裳的布庄,原本好好的两件粗布衣衫又被裴名缝合剑伤时,用剪刀将后腰伤口的布料给剪烂了。
她唯一能穿的一件衣袍,便是裴名借给她的绫衣,而刚刚沐浴过后,她将那身绫衣给洗了出来,换上了自己破烂的粗布衣。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腰后那块被剪烂的窟窿里,过着凉飕飕的冷风。
宋鼎鼎攥着手里的绫衣,微微有些犹豫。
虽然绫衣还是湿的,要不然先披在身上,总比露着后腰过去强吧?
但是就算披上了,他要是非要给她上药,那她不还是得把后腰上的伤口漏出来?
不过说起来,无臧道君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是在她刚刚沐浴的时候?
不能吧,她刚才沐浴时,没听见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啊。
宋鼎鼎迟疑着,还是没有将绫衣披上。
这是她最后一件能穿的衣裳了,更何况绫衣是裴名的,届时还得还给他。
她将绫衣放在了凳子上,跟在那道欣长的背影身后,疾步小跑了过去。
夜风徐徐吹过,树上枝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赤着脚踩在泥土上,刻意避开了花草,朝着他的方向跟了上去。
裴名停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这里的小野花最多,如繁星密布在银河之间,缀满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