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蛛丝马迹,他早有察觉,只是不愿深究,而且她说过,她和姓沈的毫无干系。
骗子。
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约见沈信芳,他居然还傻傻信了她。
骗子!
……
韩漳三步并两步跑了上来:“将军,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跑,守卫们都快要回来了——”
瞅见地上一片狼藉后,韩漳刹住脚步,分辨出被将军扔了一地的都是男式衣裳和鞋履。
他踮着脚进了内室,看着一地的白衣,想起将军让他去查过沈信芳是否喜爱着白衣,而此刻,将军坐在书案前举着折扇死死盯着上头的诗句,一言不发。
韩漳挠挠头,“看来……将军是知道了。”
尤硕明抬起头,眼里布着血丝:“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早些禀告于我?”
“这,属下的消息来源于街头话本,市井流言,当不得真……”
“说!”
“是!据传闻,召南公主与沈信芳早在四年之前便互诉衷肠,二人情意绵绵互通款曲,诏阳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哐当!”
尤硕明一脚踹翻了书案,笔墨纸砚顿时散落一地。
“继续说!”
“沈信芳不久便升任大理寺少卿,引来诸多非议,还有人专门写告示诋毁于他,一夜之间告示贴满大街小巷,都是痛斥沈信芳德行败坏,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然召南公主对沈信芳极度爱护,为此大发雷霆,派人迅速揪出了一群始作俑者,将他们写字的手统统折了,还要拔他们舌头,是沈信芳求情,才放了他们一马。”韩漳一口气说完,悄悄退了一步,“将军,还要听吗?”
尤硕明怒极:“还有???”
“没没没没了,”韩漳识相打住,但又补充道:“将军想听,可自行去茶馆听说书,那里比较全面……”
“滚!”
韩漳连滚带爬出了房间,刚抬起头,看见四位负责守卫东厢房的府兵正盯着自己,形容狼狈衣着脏污,显然是刚救完火回来。
韩漳作为倚莲小筑的纵火犯,此刻不由得涌起一阵愧疚和尴尬,讪讪地向他们打招呼:“诸位仁兄……辛苦了。”
‘诸位仁兄’倒是不怕辛苦,怕的是他们没有守好东厢房,公主怪罪下来。
要死也拉个垫背的,四人齐齐抓住了韩漳两条胳膊:“韩兄,你擅闯东厢房,殿下怪罪下来——”
话还没说完,驸马从里头出来了,四人齐齐一懵,脑海里全是“完蛋”二字。
驸马表情凶神恶煞:“长公主在何处?”
府兵的腿直打哆嗦:“回驸马,殿下接见完太尉夫人后,便去了大理寺诏狱看望太尉大人。”
尤硕明气得腮帮子都疼,“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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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的轿辇到了尚书房附近,被宫女轻轻拦了一拦,低声禀报说圣上不在尚书房。
“那圣驾所在何处?”
“回长公主,圣上去了太史局,今日是冬月初一,依据惯例,圣上去找乔先生卜算祸福吉凶了。”
言同甫听了,转头对许亦心道:“正好殿下去找圣上,顺道让乔先生给您诊一诊脉。”
大概天意如此吧,许亦心无奈点头,命轿辇往太史局而去。
途中经过畜牧司,远远听见牲畜们嘶吼声,许亦心扶额蹙眉,睁开眼,侧耳细听,那些嘶吼声中似乎夹杂着人声,约摸含了“救命”的字眼。
她心中狐疑,命人停了轿辇,言同甫扶她下了轿,看她朝畜牧司走去,想拦她:“殿下……”
许亦心挥开他,不紧不慢地进了畜牧司,里头的侍从和杂役见了她,无不纷纷下跪,她只摆摆手让他们起身。
侍从迟疑着,想拦住她前进的步伐,被言同甫警告的眼神吓退了。
靠墙的围栏里圈养了一群猪,正在哼哧哼哧用餐,猪圈中有一团辨不清面目的生物,在和猪抢食,被一头猪用鼻子狠狠一拱——跌了个屁|股墩儿。
“啊哟!你们这群畜生啊!救命啊,没天理啦!”
那一团生物发出了声音,许亦心才确认他是个人,方才隐约听到的人声就是他的声音,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了无可言说的污垢,夹杂着动物的食物和粪便。
在猪圈中没太吃饱,那人又嘟囔着爬围栏出来,想去别的牲畜那里抢食。
那人看起来爬围栏已经十分熟练,但也许是饿太狠了的缘故,落地没站稳,悲惨地跌了个狗吃屎,正好跌在许亦心前面。
许亦心结巴:“你,你……”
言同甫执剑护着她:“殿下小心。”
摔了个狗吃屎的那人,听到了声响抬起头来,抓开挡在自己眼前的毛躁头发,看清了许亦心的长相,又听到言同甫对她的称呼,当即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清泪。
那两行泪水犹如两道清河,在他脏污的脸上冲出两条水润清晰的河道来,他痛哭出声:“召南!召南啊!你怎么才来啊召南!”
许亦心震惊到无以言表:“皇,皇叔?”
当朝皇叔许常义被关在畜牧司,与牲畜们同吃同住已近四个月,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支撑他活下去的念想就是他这个侄女儿能早日找到他,救他出去。
奈何他这个侄女儿如今换了个芯子,愣是没读懂他的求救信。
她心虚又愧疚,被皇叔抱着小腿哭了好一阵子,挥手命人将奉南王带下去洗漱,仆役们不敢动手,怕圣上怪罪下来,她于是瞪着眼承诺,出了事由她一力承担。
奉南王梳洗后被安排歇下了,许亦心没去成太史局,自己也换了身衣裳,便坐在尚书房等弟弟回来。
许兆禾回来了,先发制人道:“阿姊怎么将奉南王放出来了?”
“陛下,奉南王一无过错,二有拥护之功,陛下以什么理由将他囚禁于此呢?”
“拥兵自重,还死不承认。这还不够?”
许亦心失笑道:“阿禾,你我都知道,两界山那帮匪徒与奉南王无关。”
许兆禾垂下眉毛,“好吧,那如今朕已将他拘来了,找什么由头给他放回去?被人发现皇叔身在诏阳,言官要参他‘无召入京’了。”
“那便悄悄将他送出去,不让旁人知晓他无召入京。”许亦心挨过去坐他下首,苦口婆心道:“陛下,奉南王不能死。他非但不能死,还得活得好好的,以示皇恩浩荡,堵住有心人想要诋毁陛下的嘴。”
许兆禾噘着嘴闷闷不乐,将阿姊拉起来同他坐在一处,握着她的手,放软了语气妥协道:“朕明白……阿姊一向是为了朕好。”
……
许亦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还没缓过神来,又被兰青拉着往东厢房那边去。
她问空气中怎么隐隐透着烧焦的味道,兰青答曰倚莲小筑被烧了,许亦心顿时跳脚问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兰青只拉着她催她往东厢走,直念叨着您快去看看吧,她不明所以,抵达目的地后,发现厢房门户大敞,几个守卫与韩漳大眼瞪小眼。
韩漳这厮又闯什么祸了?
她几步靠近,“发生什么——”
话音未落,一眼便瞅见了里头泠然伫立的尤硕明。
许亦心顿时卡壳。
尤硕明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她脑袋懵了一瞬,但同时又卸下重担似的呼一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
枉费她提心吊胆这么久,早该与他摊牌的。
她跨入门槛,放轻了步伐靠近尤硕明,余光扫视一圈,隐隐瞥见内室里一团乱,大约是被尤硕明摔的。
败家子。
许亦心暗自腹诽了一句,但面上还是堆起了笑容,扯住他的衣袖:“夫君——”
尤硕明嚯的一下甩开她的手,顺势将手中的折扇狠狠摔在地上,而后大步跨进了内室,每一脚都踩在沈信芳衣服上。
许亦心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一看地上被他摔烂的折扇,上面写着的诗句正好被她瞧见,“苟余情其信芳。”
好家伙,许亦心骂街的心都有了。
门口的聚集了一堆小脑袋,探头探脑往里看,那八卦的光芒闪得许亦心头疼,遂张口骂道:“看什么看?反了你们了,都给本宫滚!”
第65章 算账
赶跑围观群众后,许亦心哐当合上了门,打算好好将自己的家务事料理清白。
她踮着脚挑空地踩,来到了尤硕明身后,看他还是一言不发不肯看她,她只得搓搓自己的指节缓解尴尬,道:“你都看到了啊……”
怎么脱口就是一句废话。
许亦心懊恼,改口道:“这些东西,都是沈少卿没来得及运走的,你也知道,他一向忙碌,最近又……不是,我从前确实与他有那么一段,可我和他已经说清楚了,之所以没有与你坦白,是想找合适的时机——”
“你一直不与我圆房,是在为他守身吗?”尤硕明打断她。
许亦心卡住:“什,什么玩意儿?”
“你当初拼了命地想中途逃跑,也是打算回诏阳找他对吗?”
“我当时——”确实想回来找男女主,但完全不是你想的那个理由!
“你胡乱编的那些借口我都不想去追究,”尤硕明根本不容她辩解,逼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着:“可你为什么连你本就会刺绣这种事也要说谎?这床榻上的鸳鸯枕巾是你绣的吧?”
“不是,我隐瞒自己会女红只是想拉进与钟婉琴之间的距离,我想讨好她,我与你说过的——”
“你何须讨好她?她在你眼里算什么?你真的有把我的家人当做家人吗?许召南,你都没说过喜欢我。”尤硕明眼眶泛红,但全然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软弱,于是刻意挤出一个他自认为不甚在意的表情,“更别说爱我了。”
许亦心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我……”
“你有多少事是骗我的?你嘴上说自己与沈信芳断干净了,东厢房却依然留着他的起居室;你口口声声说信任我,却暗地里派兰青观察我的行踪;你约见沈信芳被我撞见,却还不坦诚,还与他一唱一和将我当傻子一般戏弄!”
“我没有!”许亦心急得跺脚。
“你教我如何亲吻,还假惺惺要教我床笫之事,这床榻之上摆着两只枕头,你的床笫功夫是他沈信芳教你的吗——”
“放肆!”
许亦心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重重打在尤硕明脸上,声音清脆得令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尤硕明被打得偏过了头,许亦心的手痛得直发麻,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强忍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楚,将自己发抖的手背在后面,笑着说:“尤硕明,你以为你是谁?
“我多哄你几次,你就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我早就受够你了!
“我是大宋国的召南长公主!不是你们南魏相夫教子足不出户甚至吃饭不得上桌的深闺明姝!你以为我愿意故作笨拙佯装天真讨好你嫂子和母亲吗?”
尤硕明的脸还痛着,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如此说来,召南公主这是后悔去魏国和亲了?”
“后悔!无比的后悔!”许亦心头疼得嗡嗡作响:“早知道你是这样蛮不讲理是非不分狂妄自大的大男子主义代言人,我连夜抗火车跑路了我还留在这里攻略个毛球!”
后半段尤硕明有点没太听懂,但总归都是骂他的话:“提出和亲的是你们宋国——”
他正想说“后悔也没用,你死了这条心吧,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妻子”,奈何许亦心气头上正一门心思与他翻旧账:“既然你要与我算算‘欺骗’这笔老账,那我们就来算算。
“来接亲时你头戴面具信口胡诌自己叫大明,你骗我了没有?
“你偷偷去望云阁找花倌人,回来后悄悄沐浴更衣装作若无其事,你骗我了没有?
“避雨阁一案,你案发当日明明涉足过那风月之地,可面对我的询问时却矢口否认,你骗我了没有?
“还有翠栩园!你敢说那不是你和秦右相联手策划的一出好戏吗?尤硕明,你骗我的事还少吗?”
尤硕明心内巨震,他知道他瞒着她做的这些事情迟早要与她坦白,可他不知道她早就洞悉了一切!
兰青只是关注他在公主府的动向,难道她还派了其他人跟踪他?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许亦心气笑了,“猜的,谁知你一诈就招了呢?好手段啊尤大将军,李显庆派你来宋国是选对人了,你来这才两个月,骠骑将军袁德厚没了,当朝太尉沈文翰也倒了,你下一个目标是谁?我吗?”
尤硕明真的心慌了,伸手想拉她:“亦心——”
“别碰我!”
许亦心反应极大地甩开他,自己却被脚下的沈信芳的衣服绊了一下,踉跄着一时没站稳,余光望见尤硕明倾身欲要拉她,她扬手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结实地撞上了身后的座屏,撞得她肩胛骨忒疼。
她恼火地踢开了地上的衣服,自行站稳了,依然笑着说扎心窝子的话:“你欺骗我的那些事我暂且不论了,横竖我也骗了你不少事,我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可你怨我没说过喜欢你,笑话,我没有将爱诉诸于口是因为我将它看得很重!你那轻易脱口而出的爱又值几斤几两?”
“你凭什么说我的爱就是‘轻易’?我虽然隐瞒了你许多事,可我对你是真心的!”
“哈!真心的。”是真心要来灭我的国家才对吧?许亦心笑得眼眶湿润,“那你说说,你爱我什么?”
“我——”
“什么时候爱上的?你该不会以为我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烂梗吧?”
“为何不信?我的确是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了!”
“笑话!你那是爱我吗?你那是爱这具皮囊!”
“可这具皮囊也是你,我爱它有什么不对吗?”
听了这话,许亦心的笑容一僵,嘴角缓慢耷拉下来,仿佛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