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暖阁中坐定了,言同甫拿出一个香炉来,双手奉给裴大夫:“有劳裴大夫验一验,这香炉中所用的香根香料,是否有不妥之处。”
裴清接过来,将其打开,取出燃剩的香根和香料,倒在案几上细细查看,又凑上去闻了闻,最后拿手帕包住其中一小节,轻轻碾碎了它们。
“如何?”
“是安神香。这配方倒没什么问题,但有一点需注意,每次燃香,剂量切切不可过多。以你这香炉中的剂量判断,恐怕已超过了规定量的十倍。”
言同甫指节一紧:“超了剂量,后果是什么?”
“燃香的那一刻倒是能安神,但长此以往,这香潜伏在人的脑内时不时地作祟,反倒不是‘安神’,而是‘弑神’。以这种剂量,”裴清指指香炉,“每日燃上那么几个时辰,两三个月过去,脆弱一点的,不死也要疯了。”
言同甫睁大眼睛,心头仿佛被一只窒息的铁掌扼住了。
他想起殿下向他抱怨,“同甫,我头怎么这么疼啊。”
是谁,盯上了长公主?
送走裴大夫后,他带上佩剑,默默靠近了她的寝殿,听见里头隐隐传来二人亲昵的对话:“起来用晚膳啦。”
“不吃。我有夫人就行了。”
……
言同甫的脸越发的冷,攥着剑柄暗中听着,身后传来声响,他猛地回过神,敛了浑身的杀气,转头看去。
是兰青。
兰青提着食盒:“言长使怎么不进去?”
“无事,我这才刚出来。”
兰青点点头,欲要敲门,言同甫眉头一跳,拉住了她。
他将她拉到一边去,低声问:“殿下寝殿的那安神香,是驸马献上的吗?”
“啊,不是啊,那是陛下赐的。”
言同甫握住剑柄的手一松,脑中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碎了一地。
第67章 祸乱
沈文翰杀人案出现重大反转,被“杀”的潘昳居然没死,埋在城外西山的那具尸体是相府找的一个替死鬼,而真正的潘昳,在案发后的第十天,被羽林卫布下的天罗地网给揪了出来。
原本众人以为太尉府翻不了身了,毕竟沈太尉众目睽睽之下捅了人,被审讯时虽依旧一个劲儿地喊冤,但他给出的供词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他说潘昳是在两人拉扯时,趁他没注意,自己捅了自己一刀,然后硬生生把刀塞到了他手里,污蔑他的。
这种供词,大理寺卿覃伯甫都不敢呈给陛下看。
谁知逮着潘昳后,潘昳的供词居然与沈文翰相差无几,不等羽林卫对他严刑拷问,他就统统招了,从接近沈听兰,怂恿她对抗父亲的权威,到哄骗沈听兰接应他进入翠栩园,再到激怒沈文翰,借机假死栽赃……事无巨细一一阐明,而指使他做这些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秦向荣。
沈文翰前脚刚被放出来,秦向荣后脚就被关了进去。
两个老对头在诏狱中还打了个照面,沈文翰被关了这么多天,形容十分狼狈,又害了风寒,整个人都没什么血色,揣着手恨恨地盯着秦向荣,秦向荣倒几乎没有沦为阶下囚的郁郁之色,反而像个胜利者似的,对他冷冷一笑,而后趾高气昂地与他擦肩而过。
许兆禾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秦右相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当真是一点儿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他暴怒中下令要砍了相府全家,被众臣好说歹说给劝住了,最后在皇姐的建议下,判了一个全家流放,罚没家产,奴仆没入掖庭。
在许兆禾看来,这罪罚已经够轻了,然而有人还是不知分寸,胆大包天地站出来反对,还说长公主一介女流本就不该妄议朝政,何况她早已嫁到南魏,如今算客居大宋,更应该避嫌,还请长公主早日结束省亲、返回魏国,免得连累陛下遭受非议……
此言一出,尚书房顿时一片寂静,许亦心也愣了一瞬,诧异地打量那个出头鸟,认出他是门下省的谏议大夫,平日也不见他与右相有什么交情,这会儿右相倒了,他的党羽要么落井下石,要么对他避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人怎么反倒跳出来作死了?
她知道朝中视她为眼中钉的人不少,但没想到这人居然耿直到当着她的面撵她回魏国……
许兆禾在这一片寂静中展露了一个笑脸,酒窝那叫一个甜,然而他转过身,陶修文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许亦心也差点心跳骤停,因为他又抽出了陶修文的佩刀。
“狗东西,朕的阿姊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许兆禾变脸比翻书还快,提着刀就要砍人,大臣们吓得跪倒一片,许亦心跳起来猛地抱住了弟弟的腰,好歹把他拖住了,勒令陶修文把陛下手里的刀拿下来。
谏议大夫跪在地上还在坚持己见,说长公主祸乱朝纲,请陛下即刻将其遣回魏国,否则他今日便要死谏。
许兆禾暴跳如雷,在皇姐怀里扑腾着,抬腿想踹那老东西,许亦心喝令内侍们将谏议大夫抬下去,其余大臣们也赶紧告了退,这才安宁下来。
陶修文也退出殿内后,许兆禾安静下来,乖乖接受皇姐一下又一下的安抚,好一阵儿过去,他弓着身躺在了软榻上,眉头紧紧皱着,低声喃喃道:“阿姊,朕的头好疼啊。”
许亦心坐他身侧,小心地将手指贴在他太阳穴上,轻柔地按|摩着:“怎么老是头疼呢……乔先生怎么说?”
“乔先生说,让朕少动怒。”
“乔先生说的对。”
许兆禾轻轻笑了,截住了皇姐的手,拿在手上默默看着,手中沿着她手心的纹路细细描摹,玩了一会儿,他低声道:“阿姊,你爱那个尤硕明吗?”
许亦心内心一咯噔,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茬儿,又想要什么样的答案:“陛下何出此言?”
“阿姊还爱沈信芳吗?”
“……陛下,那都是过去了。”
“那苏敬纶呢,阿姊爱他吗?”许兆禾仰起头看她。
“召南对苏敬纶绝非爱慕之情,只是欣赏而已。阿禾,你这是怎么了?”
许兆禾重新低下头去,脸颊埋在皇姐手心里,嗫嚅着:“阿姊,你最爱的人是朕,对不对?”
许亦心愣住,但瞬间反应过来:“当然。阿禾,他们又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许兆禾吸了吸鼻子,埋在皇姐手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许亦心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打湿了,惊讶地倾下身去:“阿禾,你怎么……”
埋在她手心里的小脑袋抬了起来,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格外清澈明晰,含了满满的孺慕之情,仰视着她:“阿姊不会离开朕的,对吗?”
许亦心心中霎时一阵抽痛,继而是汹涌而来的怜惜与心疼,她抬手给弟弟擦眼泪,谁知越擦越多。
许兆禾几乎哭成了泪人,眼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阿姊,回答朕。”
许亦心投降了,上前将他搂进怀里,闭眼道:“当然,你是我亲弟弟,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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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尉官复原职,太尉府解了封,但却注定回不到从前的风光了。
沈文翰大病一场,虽已官复原职,但力不从心,将手上许多事务都交由中尉处理了,太尉一职倒愈发像个虚衔。
沈家落难时,家仆遣散了一大半,还走了几个见风使舵的姨娘,沈听兰对父亲入狱一事也颇为愧疚,如今看着父亲这样病恹恹的模样,心里更是不好受,便主动揽了为父亲抓药的活计。
然而也许是出门没看黄历,又或者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沈听兰买完药回家的路上,竟然碰见了潘昳。
因着潘昳并没有认祖归宗,又积极配合案件调查的缘故,他幸运地逃过了被流放的命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原以为此案最大的受害者是他这个“死者”,没想到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失去,又回到了原地。
若不是沈听兰想把他们的定情信物与他葬在一起,恐怕还发现不了那坟里躺的是替死鬼,沈家差点被她一手葬送。
沈听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山盟海誓的爱人,眼眶瞬间红了:“秦公子,别来无恙啊。”
潘昳暗中攥紧了自己的袖子:“我姓潘。”
沈听兰笑着摇头,“真是忘恩负义,秦向荣那样眼巴巴要让你认祖归宗,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就冲他抱着你‘尸体’痛哭流涕那样儿,你也不该弃他而去啊。”
潘昳任她嘲讽,径自说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的。沈听兰,我要回河勤了。”
沈听兰笑容僵住,仿佛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般:“为什么?”
潘昳不在意地摊摊手,“如你所知,我来京城就是为了攀上我亲生父亲这棵大树,好让自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谁知道他这么不中用,明明设了一个这么完美的局,最终还是一败涂地。既然大树倒了,那我只好回老家咯。”
沈听兰怔了一瞬,看见他朝自己走来,警惕地拔出了随身匕首:“你干什么?!”
潘昳笑了一声,掏出手帕来:“紧张什么?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沈听兰,我虽然欺骗了你的感情,但你沈家也搞垮了相府,我们两清了。”
“哈,哈哈哈哈,”沈听兰眼泪打转,手里的匕首攥得十分紧,“你居然是这种人。是我瞎了眼。”
潘昳抓着手帕的手指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嘴上不甚在意道:“不接?那行吧。”
他的手轻轻一松,任由那绣着百灵鸟的手帕轻飘飘落在地上,沾上了尘埃。
“别哭哭啼啼的了,看着晦气。”
潘昳说完,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沈听兰在原地站了好久,看着地上那脏了的百灵鸟,觉得自己活像个笑话。
她抹一把眼泪,没有捡起那耻辱的过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早该离开的潘昳其实躲着一边,默默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踏了出去,将那手帕捡了起来,拍了拍灰尘,重新揣进怀里。
他重新回到京城,就是要报复秦向荣,报复那个始乱终弃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原本是计划认祖归宗后再慢慢报复他,总归时间还长,有的是机会使手段令他家宅不宁痛不欲生,但既然他主动找上了他,他就陪他唱一唱这出戏。
如今他大仇得报,是该带着他娘亲的骨灰回老家安葬了。
只是听兰……他辜负了她,他配不上她。
他捂着自己胸口的百灵鸟,闭了闭眼睛,默默道:“听兰,请你一定要忘了我。”
……
明日便是流放的日子,秦向荣终于不淡定了,狂拍牢房门喊着:“我要见长公主!我要见召南长公主!”
狱卒懒得理他:“说了多少次了,长公主没心情搭理你,喊什么喊。”
“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话带到?告诉公主,事关九年前的那次变故,她必须过来见我!”
“变故变故变你娘嘞个腿!公主说了,她懒得理你,看见你晦气!”
秦向荣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禁锢着他双手的铁链哗啦作响。他重新凑到门边,红着眼咬牙道:“我要见言同甫!去把言同甫叫来,我要见他,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事关长公主,请他一定要来!”
第68章 约见
临近子时,接到狱卒的传信后,言同甫没有犹豫,当即冒着风雨赶到诏狱,秦向荣等得昏昏欲睡,被狱卒踹了一脚牢房门给惊醒了。
言同甫打开牢房门,遣退了守卫,确保无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这才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对方,“有话快说。”
秦向荣自恃身份地在书案前坐定了,对言同甫勾勾手,示意他俯下身来听自己的指示,言同甫抱着剑瞥一眼他,而后没多说什么,蹲下身来,将自己的耳朵凑过去。
秦向荣得逞地撸一把自己的胡子,在言同甫耳边将那件事仔仔细细说了个清楚,满意地看着言同甫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道:“老夫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写成了一封信,如若长公主不答应我的要求,那大家就一起完蛋。”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你放心,此事只有我和长公主是知情人,当年那些办事的人已经做干净了。我写的那信也被火漆封好了的,命我的心腹藏在可靠的地方。”
“是参知政事邱博实,还是相府司直公冶夏?”
“不……”秦向荣忽然止住,笑着看他,“长公主答应我的条件之前,你休想知道那封信藏于何处。言大统领,别紧张,我与长公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她不砍断绳索,我也不会放水淹船。”
言同甫冷笑一声,抬起手,猛地将他拎了起来,狠狠甩在牢房的粗木柱子上,秦向荣几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一声响动,还没来得及呼痛,脖子就被对方牢牢掐住了!
“老东西,”言同甫五指慢慢收紧,“你敢威胁长公主……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秦向荣垫着脚仰着头,脸色憋得通红,断断续续地尝试发出声音:“你,敢杀我,第二天……她干的那些,欺君罔上、杀兄弑父的丑事,必会人人皆知……”
“是吗?”言同甫淡淡道,“那我就杀光你全家,烧光右相府,你不妨与我打个赌,看是我灭口的动作快些,还是你的人传播消息快些?”
秦向荣目眦尽裂:“你……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走狗!”
“是非,何为是非?你说是就是,非就非吗?你算什么东西!”言同甫手一松,任由他摔坐在地上,冷眼看着他咳得浑身打颤。
他站直身,拿起剑鞘拍了拍秦向荣的肩。
“右相大人,烦请你认清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你,才是砧板上的鱼肉,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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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亦心在暖阁一边踱步,一边看侍女们将茶点端上案桌,背在后面的手一直不安分地搓着自己的指节。
外头兰青禀报了一声,便带着镇北将军苏敬纶进了暖阁,许亦心停止踱步,在主位上端坐下来。
赐婚一事过后,这还是长公主第一次私下召见她,她有些不太敢看她的眼睛:“臣苏敬纶,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
许亦心招手命人引她入座,“这是府上大厨新研制出来的几样糕点,景华,你尝尝,合不合你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