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软熟悉的触感,那是阿姊的手。
他终于松了手劲,任由皇姐将破岩刀拿走了,转眼瞥了一下苏敬纶,冷哼一声道:“无趣。罢了!都平身吧。”而后便由着皇姐牵他往座位走去。
众人谢了恩,各怀心思地坐回座位上,乐师舞女们也恢复了自己的工作,陶修文收好长公主还给他的破岩刀,心有余悸地擦擦额头上的汗,连忙上前去扶苏敬纶,苏敬纶拒绝了他的搀扶,自行站了起来,沉默着暗中张开手指,将袖口的鲜血握住了,强作镇定地回到位置上。
边上的沈信芳悄悄放了一块手帕在她案几旁,她怔了一怔,转头看去,却见他目不斜视望着正在弹奏古筝的乐师,仿佛正在专心欣赏音乐。
她拿起那块手帕,擦掉自己下巴上的血迹,而后轻轻将它按在伤口上,低着头,微不可闻地说:“多谢。”
……
翠栩园是太尉沈文翰的园子,得知陛下想为镇北将军办庆功宴,他便自告奋勇,将筹办宴席一事揽了过来,地点就在翠栩园。
经方才这一遭,宴席没一会儿便停了,长公主扶着微醺的陛下进了园中一处暖阁休憩,其余众人也被沈太尉安排了地方休整。
差点就死了人,沈文翰感到十分晦气,虽说他也不太高兴苏敬纶这种无身份背景的人如今身居高位,但要死也不能死在他园子里。
他拉住一个将要进暖阁侍奉圣上的侍女,嘱咐她留心那对姐弟的谈话内容,侍女领命而去,他这才望着暖阁的方向摇摇头,长舒一口气,转而琢磨着,今日这宴席,中书令之子章瑞达也来了,正好趁此机会让听兰见见他。
沈文翰打定主意,便开始满园子找自己女儿沈听兰,找了好一阵儿,终于在湖边层层迭迭的假山间望见了一缕身影,穿的正是听兰今日的衣服。
他眉目舒展开,加快脚步向女儿的方向走去,心中斟酌着待会该如何与她提章瑞达之事,不料走近了,却见女儿忸怩着埋进一个他看不见的怀抱,声音娇滴滴的,透着满满的欣喜和爱恋:“潘郎……”
他眼皮狂跳,大步向前,果然看见那潘昳双手抱着他女儿的腰身,低头正要亲上去。
沈文翰暴怒喝道:“竖子安敢!”
一只乌鸦尖叫一声,飞进交错的树枝中。
众人簇拥着陛下和长公主来了湖边,湖心有一小亭,容不下太多人,故而只有沈信芳在一旁带路,请陛下和长公主去亭中观景,其余人便留在岸边围栏旁喂食金鱼。
刚要坐下,恰巧就听见了那只乌鸦的叫声,许兆禾抬头,望见对岸一团黑影隐进树丛之中。
他转头面对皇姐,耷拉着眉道:“真晦气。”
许亦心将剥好的橘子掰下一瓣,笑着塞进他嘴里,低声道:“给太尉府一个面子,别板着脸了。”
老弟乖乖接受了她的投喂,皱着眉咀嚼了两下,含糊说了一句“好酸”,沈信芳正好接过侍女手中的果盘,听他这样抱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将水果呈上来,“陛下尝尝这冬枣。”
试吃太监没有在身边,许兆禾盯着那枣子没移开眼,许亦心见状,抬手拿了一颗吃了,鼓着腮帮子道:“挺甜的。”
许兆禾看看沈信芳,又看看自己皇姐,暗自好笑,阿姊还真是多情,时至今日还处处维护着这旧爱。
他取了一颗枣子拿在手中把玩,“沈爱卿,太尉怎么还不来,他要把朕和诸位爱卿晾多久啊?”
“回陛下,家父去后厨查看晚上的酒宴预备,耽搁了时辰,微臣已经派人去请了,还望陛下恕罪。”
金鱼一哄而上抢夺鱼食,岸上投食的众人享受着难得的闲适与放松。
尤硕明视线紧跟着亭中那抹浅青色身影,口中却说着:“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苏将军为何拒婚拒得如此决绝?”
苏敬纶倚靠在围栏上,目光也看向公主那边,淡淡回答:“怎么,我当众抗旨拒婚,驸马还不高兴了?”
“当然不是。只是你若不喜欢她,在西厢时为何诋毁于我,又为何出征前私下威胁要杀我?”
“我当然喜欢她。”苏敬纶脱口而出。
尤硕明眉头一竖:“你说什么?”
苏敬纶瞥一眼他,“大宋的臣民,谁不喜爱长公主殿下?”
尤硕明不由得唇角上扬:“那倒是。”亦心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但这世上的感情,又不只有一种。我对长公主,绝无男女之情,自然不能接受赐婚。”
尤硕明放下心来,但也不想放过揶揄苏敬纶的机会,遂故作诧异道:“什么意思,你不是男的吗?”
苏敬纶心中猛地一跳,倏地一下转头看他,却见他眼含戏谑,明白这人是在故意膈应自己,“尤驸马,在我面前装什么装?恶不恶心啊。”
正说着,不远处那片假山传来说话声,像是几人在吵架,一声比一声高,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许兆禾也站了起来,走出亭台望向假山群,正好看见那边争吵的几人现出身形来,是一对年轻男女和沈太尉。
他蹙眉问:“沈爱卿,太尉不是去后厨了吗,怎会在此地与人拉拉扯扯?”
沈信芳连忙回答:“回陛下,那年轻女子正是舍妹沈听兰,家父许是去寻她,才耽搁在此。”
许兆禾微微一笑,“既如此,那诸位爱卿便陪朕一起,去把太尉请回来吧。”
许亦心被弟弟拉着走,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什么热闹都想凑上去,太尉那一看就是在教训女儿,是家事,他们这时围过去像什么样子?
众人刚向假山群靠近没几步,忽然见那沈太尉扬手扇了沈听兰一巴掌,声音清脆得传出老远,众人呆了,一时不知还该不该过去。
那男子想必就是妹妹提到过的潘昳。
沈信芳心中焦急,又不能丢下诸位客人跑过去拉住父亲,正欲向陛下告罪,却听见妹妹一声惊呼,是那潘昳忽然拔出了匕首,护在了妹妹身前。
苏敬纶迅速上前护驾,言同甫也握着剑挡在了公主和驸马身前,众人都被唬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不知那边唱的什么戏码。
沈太尉看上去气急败坏,高声呵斥着,冲上去夺兵器,两人来回拉扯推搡,沈听兰又哭又劝,沈信芳心急如焚,低声向陛下告了罪,便拔腿向假山那边跑去。
然而跑到一半,忽然听妹妹尖叫一声:“潘郎!”
他定睛一看,只见父亲手上握着刀柄,刀上沾的鲜血正在往下滴,而潘昳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无力地往后一跌,倒在听兰怀里,听兰没接稳潘昳,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沈文翰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凶器,一边摇头一边喃喃着,“竖子,你,你竟然……”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沈文翰抬头,一眼看见了最前面的儿子,后面是陛下和满朝文武,都用惊诧又嫌恶的眼神看他,其中不乏一些他的政敌的幸灾乐祸与窃窃私语。
白日杀人,被逮个正着,还是在他自己的园子里,陛下授意的庆功宴上。
沈文翰骇然发抖,痛哭跪下:“陛下,微臣冤枉啊!”
第62章 查封
太尉冤枉不冤枉,这么多人眼睛看着,心里早有计较。
沈文翰的几位政敌只高兴终于抓到他的把柄,脸上喜色差点没藏住,而在场的羽林卫迅速散开四处搜查,因为那个潘昳并不在参与宴席的名单中,却混了进来,还身带兵器,保不齐就有其他带兵器的同伙。
苏敬纶上前去检查潘昳的情形,沈信芳去扶自己妹妹起来,妹妹只是抱着不省人事的潘昳不撒手,就在此时,右相秦向荣忽然从陛下身后走出来,悲痛得惊呼出声:“昳儿,竟是我的昳儿!”
原来,潘昳是秦向荣外室生下的儿子,近些日子秦向荣正打算让他认祖归宗,岂料会有今日这般祸事?
苏敬纶此时查验完毕,回禀说潘昳已断气。
这下沈太尉惹了大|麻烦了,他杀的可不是一般平民,而是右相之子,就算陛下有意大事化小,秦向荣也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秦向荣当即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陛下给他做主,说沈文翰光天化日杀害他亲儿子,实在是丧心病狂天理难容,若不重重降罪,难以抚慰他儿子在天之灵。
人群中有人附议,有人默不作声静观其变,太尉府的人跪了一地,沈信芳追问妹妹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听兰抱着潘昳的尸体一个劲儿地哭,什么话也不说。
羽林卫前来禀报,除潘昳外,没有发现任何身带兵器的可疑之人。
秦向荣过去将沈听兰推开,抱着自己儿子哭天抢地请陛下做主,沈文翰也哭,说自己没有杀人,请陛下明鉴,沈信芳则跪着奏请圣上下令彻查此事……
许兆禾被吵得头疼,只恨沈文翰这老东西大好的日子扫兴,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无法无天白日杀人,全然没把君主放在眼里。
他抽出了攥在皇姐手里的袖子,板着脸下旨,沈文翰目无王法白日杀人,实在狂妄,着革去其太尉之职,打入诏狱待审,查封太尉府。潘昳一案交由大理寺卿覃伯甫与羽林卫总指挥使苏敬纶负责,沈信芳停职避嫌,不得插手此案。
许亦心想求情,被弟弟转头低声警告:“阿姊今日要违逆朕两次吗?”
沈信芳见她与陛下对峙,不愿让她牵扯进来,遂立即磕了头谢了恩,许亦心只得作罢,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尤硕明。
……
回府之后,许亦心火急火燎揪出系统询问它:“沈文翰一案如何解?这段剧情有没有什么隐藏线索可以兑换?”
“剧情已彻底偏离原书发展轨迹,系统暂时无法提供通关助攻。”
“哈?都偏离主线了你不早说,偏离主线有什么后果?还有办法可以挽救吗?”
“只要宿主最终完成任务,主线产生偏离并无大碍。挽救办法请宿主自行思索。”
许亦心大无语:“你好废啊。”
“辱骂系统!已扣除生存值10。”
“???我错了,您绝对是百尺无枝的大才,聪明伶俐又无所不容……嘿嘿,您看,能不能把生存值给我加回来。”
“不能。况且宿主如今各项指标都很高,家大业大,不怕扣积分。”
“哈?我家大业大,就合该被你宰?我的积分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天上掉的,你莫非已经废物到除了我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赚积分了吗?”
“宿主若无其他疑问,系统将切断此次交流,进入休眠。”
许亦心气笑了:“休眠?你休什么眠?我说你废扎你心了是不是?我终于知道前面的402位宿主是怎么失败的了,有你这样自私小气的猪队友,能成功那才叫奇迹呢。”
“滴!系统已进入休眠。”
“你还来劲了是吧!有本事你别寄宿在我脑子里逼逼赖赖啊,乌鸦嘴系统!不理我,喂,你真休眠了啊!”
许久没有回应,许亦心烦闷地想着,休眠,她还想冬眠呢,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人人都找她说道,她找谁说理去?
给乔先生的拜帖,还有那莫名其妙的求救信,这两件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冒出个沈文翰杀人案,这是要搞死她吗?
内寝房门被轻轻拉开,兰青蹑手蹑脚进来,轻声禀报道:“公主,殿外驸马求见……”
许亦心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扔在手炉旁边的绣花手帕。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但沈文翰事发之时,尤硕明看秦向荣的眼神颇具意味,莫非此事和他有些许瓜葛?
还有,席间老弟给她和苏敬纶赐婚一事,当时她就看出尤硕明有满肚子话要质问自己了,现下终于空下来,这会儿多半是找她兴师问罪的。
唉,烦。
许亦心重新闭上眼,语气很是不耐:“不见。”
兰青领命正要退出去,许亦心喊住她:“兰青,算我拜托你,别再说出‘公主说她烦,不见客’这种蠢话了好不好?”
兰青被她这么一责备,眼睛立即泛起泪花,声若蚊蝇地答了是。
许亦心还是很烦躁:“安神香怎么越来越不顶用,剂量再加大些!”
“奴,奴婢遵旨!”
……
言同甫回来后,公主府的守卫恢复了森严的风格,韩漳翻|墙进来时,差点被言同甫当成贼人一剑给戳死,得亏他身形灵敏躲开了。
他琢磨着改日请言同甫教他几招,正想着,步伐已经来到了将军房门前,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将军汇报一番……
将军耳聪目明,已然发现自己门外有人,高声让他进来回话。
他听话地推门而入,一眼看见将军站在敞开的窗边吹冷风,背影很是冷肃。
二人一时间都没有发出声音,默然半晌,将军开口了:“你回来时有没有注意到东厢房?”
东厢房怎么了?
韩漳谨慎答道:“有,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尤硕明语气无甚波澜,“的确。东厢房一向戒备森严,四位守卫在门口轮番值守,寸步不离。”
“许是放了重要的东西。莫不是城防图就在那里?将军,需要属下潜进去一探究竟吗?”
尤硕明转过身来,顿了顿,才道:“也好。那你便找机会去查探一番,别被发现就行。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属下领命。”
那件事,还是再仔细查探清楚,再向将军禀报吧。韩漳打定主意后,便低头告退,给将军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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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次日便被查封了,财产也全部被没收,沈信芳四处奔波为家眷们找住所,所需费用还是柴越和诸位下属们给凑出来的。
患难见真情,他含泪谢过后,又跑去右相府,一方面想和秦相表明自己会查明真相,另一方面想请求秦相允许他查验一下潘昳的尸体,结果秦向荣对此大为光火,丝毫不留情面,派家仆拿扫帚将他赶了出去。
他满身狼狈,等在大理寺门外求见覃大人,覃伯甫对他避之不及,派人出去敷衍他说自己公务繁忙无暇抽身甚至要熬大夜查案卷,实则偷偷乔装打扮了一番,打算从杂役专用的偏门溜走,奈何被沈信芳逮个正着。
大家都是同僚,谁不知道谁啊?覃伯甫会熬大夜查案卷,那整个大理寺的人就都是劳模。
覃伯甫无可奈何地劝他,陛下让他避嫌,不得参与此案,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听话,别再来大理寺转悠,镇抚司更是不能去,否则再加一条抗旨不遵,神仙也救不了太尉府。
“真想救你父亲,我给你指条明路。”覃伯甫抬起手,隔空指了指城西公主府,“你还不如去求求那位。以你们的关系,还怕她不念旧情吗?只要她开了口,以圣上对她的信赖,此案定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