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兆禾眯着眼微笑,“朕倒没听说奉南王那边有什么折子递过来。阿姊既然挂念,等得空了朕陪你去一趟奉南,正好你与康宁表姐也叙叙旧。”
许亦心没看出他神色有何不妥,心中虽然犹疑不定,但还是暂且将其放到一边,向他谢了恩,便随那内侍去太史局了。
太史局布局十分考究,上至望星台下至一草一木,都暗合着五行八卦的规律。
许亦心在望星台边的暖阁中见到了乔先生。
那乔先生一身白袍,白发纤长,坐在轮椅上抱着暖手炉,看见许亦心后,眼中先是微微现出诧异之色,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后,眉头随即一蹙,露出笑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
许亦心没法不惊讶,这位乔先生明明白发苍苍,眼神也是老者的沧桑无波,脸却分明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人模样,关键是还长得十分俊美。
怪不得唯物主义者召南公主,不待见这个神棍,而小崽子许兆禾却对他唯命是从,他这可不是长了一张世外高人般的妖道样儿吗!
“长公主殿下驾到,有何指教?”
许亦心醒过神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人和物都是正常的,没啥好纠结的,“乔先生言重了。本宫此次来拜访乔先生,是替一位朋友送拜帖。”
乔先生微笑着看她,“长公主的朋友,老夫不敢攀亲,拜帖就请收回吧。”
你顶着一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脸说“老夫”,我真的很出戏啊喂!
许亦心甩去脑海里的违和感,好声好气道:“非是本宫的朋友,此人乃是一位大夫,实为仰慕乔先生的大名,想前来请教您一番……”
“老夫无甚虚名,也不欲收徒,有劳长公主替老夫回绝了吧。”
……你架子还蛮大。
许亦心还想扯点什么说服他,却见他回头对自己的侍从叮嘱了一句什么,而后对她点一点头算是告辞,便由着侍从推他去了里间,把许亦心晾在原地了。
许亦心目瞪口呆,四下望了望,无人理会她,只有带她来太史局的俞公公陪笑道:“乔先生就是这样……殿下别放在心上。”
许亦心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本宫一向知道他。”
这也太没排面了,她堂堂长公主,替人递个拜帖,居然还递不出去!自从回到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这样放肆。
她决定了,和召南站统一战线,讨厌这个姓乔的神棍!
……
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进了右相秦向荣府中,停在书房的圆窗户上。
一双手抱住了鸽子,取下它腿上的细小纸卷,快速看完纸卷上的内容后,重新捧起白鸽,将它放飞了。
秦向荣盯着纸上的字,思索片刻,打算回身烧了它,刚调转身形,就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几步之外的书案旁,一位身着夜行衣的年轻人倚靠在座椅上,百无聊赖地玩着刀鞘,抬头对秦向荣一笑。
秦向荣松一口气,道:“尤驸马大驾光临,找本相有何事啊?”
尤硕明将匕首收进袖中,抬眼含笑望他:“自然是好事,才念着秦右相。”
鸽子微不可闻的叫声逐渐远去,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第60章 庆功
寿州战事很快有了结果。
苏敬纶三次攻城,一次比一次猛烈,打得北越军队喘不过气,加之城内越军被潜入城中的言同甫下了泻药,闹肚子闹得人人四肢乏力脸色惨白,一时间兵败如山倒。
城中领将被生擒,投降的士兵跪了一地,苏敬纶瞧不起软骨头,拒绝了言同甫收编俘虏的提议,又看到寿州城内满目疮痍,遭受过越军掳掠和屠杀的百姓数不胜数,她震怒之下,将越军领将郭启瑞斩了首,首级于城门悬挂三日,以震慑北越。
随后发布军令,将所有降兵押往城外坑杀,降兵中有不愿赴死者,需自行折去一臂,留在寿州城内终身为奴,以供百姓驱策。
此令一出,寿州百姓高呼将军威武,北越对苏敬纶愈发闻风丧胆,一时间竟无人愿意领兵南下与之对阵。
要知道从前与袁德厚对阵时,就算战败 ,袁德厚也不会对他们做多余的事,一行一令全凭京师传来的谕旨,谁知现在到了苏敬纶这里,一言不合竟要将他们全部格杀,连将领都不放过。
冬季已然来临,北越他们物资匮乏耗不起,心生退意,遂派使臣前往寿州讲和。
苏敬纶正在等京城派来负责谈判的使节,见北越使臣空着手前来大放厥词,说北越愿意就此休战不再追究,希望许宋别再骚扰它越国边境。
苏敬纶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有一份礼物要送给越国国君,让使臣带去,须得国君亲自打开,否则宋军就翻脸不认人直捣北越都城广阴。
使臣被一屋子兵士攥着刀围着,不敢造次,带上苏敬纶给他的小箱子便回了广阴,国君赵岩打开“礼物”一看,里面竟是他越国将军郭启瑞的首级,惊骇之下当场昏厥。
使臣第二次前往寿州谈判,好歹带了一车绫罗绸缎作为礼物,言同甫私下告诉苏敬纶,这一车绫罗绸缎也是从寿州城抢走的,如今这一茬,是小偷拿着主人的东西向主人献宝。
但此刻两国使臣都坐上了谈判桌,苏敬纶不好再发难,于是便抱着破岩刀倚在一旁,冷冰冰地盯着越国使臣。
北越原想割地求和,但宋国瞧不上他们那贫瘠的土地,只想让他们赔钱,真金白银地献上来。
冬季难熬,北越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便提出献上一千五百匹良驹求和,宋国本就缺好马,而且也耗不起和越国打持久战,诏阳使节听了这条件之后眼睛一亮,差点就应下了,苏敬纶在一旁淡淡道:“三千匹,否则免谈。”
越国使臣气得胡子乱颤。
……
都城指派了户部、工部和太医署要员前往刚刚经历过战争的广陵、高远和寿州,负责战后重建与难民安抚工作,苏敬纶与驻军将领交接完后,班师回朝,每途径一城,百姓皆夹道相送,可谓壮观。
回京城后论功行赏,苏敬纶被封为镇北将军兼羽林卫总指挥使,食邑千户,赐白银千两。言同甫则被擢升为城防营大统领。其余有功者皆一一犒赏不提。
许兆禾在翠栩园给苏敬纶摆庆功宴,满朝文武品级够格的,在京师的,都带着家眷前来赴宴,宴上许兆禾提起越军将领被斩首一事,一高兴,又赐了苏敬纶爰止水榭作为犒赏。
从前的战事,战后事宜有太傅把关,长公主协理,而袁德厚风格也不激进,断不会出现斩对方将领首级示众这样惹怒邻国的举动。
这次太傅被派去统筹发放越冬纸裘一事,而阿姊对苏敬纶杀俘虏一事居然没有过多苛责,许兆禾大为兴奋,觉得这个苏敬纶实在太符合他的胃口了。
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润色泽,转头对坐在他下首的皇姐笑弯了眼,道:“阿姊眼光果然不错,苏敬纶的确能堪重任。”
许亦心颇有几分伯乐相马的自豪,笑道:“陛下过奖,全仰仗陛下的信赖,镇北将军才能大展手脚,克敌制胜。”
宴席上众人纷纷称是,照例又赞美了一番陛下和镇北将军,敬酒的敬酒,套近乎的套近乎。
尤硕明坐在许亦心下首,经此一役,对那苏敬纶虽然也颇有几分欣赏,但听到她这样毫不掩饰对苏敬纶的赞赏,心中不由得有些吃味,闷头喝了一杯酒。
许兆禾站起身,端着一杯酒走下殿来,步伐颇有些不稳,侍立的陶修文欲要扶他,他不耐地摆手挥退他。
苏敬纶见陛下朝自己走来,忙恭敬地站起来。
许兆禾停在她身前,面带微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她心中不安倍增,面上作出垂眉听令的样子。
许亦心内心也开始打鼓,她想起来苏敬纶是女主,而小老弟是男二,那么一般而言,男二都与女主有些情感瓜葛,莫非小老弟此刻忽然看上女主了?
那可不得行!女主和男主距离在一起还有八百里,小老弟仗着自己的身份捷足先登了,那他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许亦心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紧张地盯着那两人,尤硕明颇感奇怪,脖子伸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许亦心只是摇头。
只见小老弟收回了黏在女主身上的目光,而后仰头喝下了自己手里的酒,将空酒杯塞到苏敬纶手中。
苏敬纶连忙为他斟满,再端起酒杯双手奉上,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转向皇姐的方向。
“苏爱卿此次抗击越军,是朕的阿姊慧眼识珠举荐了你,你该敬她一杯。”
许亦心暗暗松一口气,敬酒,小意思,只是老弟忒不厚道,拿自己杯子给人家,这不是推销自己口水吗……偏生他是君主,苏敬纶还拒绝不了他。
男主还是比老弟慢了一步,看看,她老弟都实现和女主间接接吻了。这样想着,许亦心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坐在苏敬纶邻桌的沈信芳。
那头苏敬纶立即走出座位,目光炯炯,朝着长公主这边恭敬地垂下头,又是行礼又是谢恩,举起杯子就一口闷。
许亦心看她身上的表示忠诚度的金色又亮了一层,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很给面子地端起酒杯,也一口干了,许兆禾见状笑弯了眉眼,摇摇摆摆地走到了殿中央,扫视着众位臣子,众人连忙堆起笑脸。
许亦心笑眯眯地坐回位置上,尤硕明伸手护在她身后,留心着不让她踩到自己裙子绊倒,低声提醒她:“你慢点喝。”
这算啥!古代的酒度数这么低,小意思啦。许亦心眼睛亮晶晶的,对他抛了一个wink,“没事儿。”
只听到那边小老弟兴奋地发话道:“既然长公主与镇北将军情投意合,朕便将镇北将军苏敬纶赐予召南长公主,不日完婚,成全他们这番心意!诸位说好不好啊?”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愣住,目光纷纷落在苏敬纶和许亦心身上,他们敢说好或者不好吗?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引起注意,席间奏着舒缓音乐的乐师也放轻了动作,诸位舞女却不好停下,还在硬着头皮跳舞,只是总体上悄悄退了半步。
许亦心傻了,她以为小老弟早就忘了这茬,没想到他居然憋了个大招,当着满朝文武给她赐婚!
一时间众人身上的颜色精彩纷呈,尤硕明又惊又怒,许兆禾这小舅子是当他死了吗?当众给他妻子赐婚,那他算什么?
所以方才亦心神色紧张,是早就知道赐婚一事了?
他目光落在许亦心身上,许亦心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张口结舌低声辩解:“我没有!不是,她……”
可她的确知道老弟想给她赐婚一事,虽然当时她就拒绝了,但谁能预防得了疯子发疯啊?她脑子一片空白,又焦急又委屈,目光直直射向苏敬纶那边。
沈信芳紧绷着身躯,视线在她和苏敬纶身上来回地看。
苏敬纶已经震惊到不知用什么表情示人。
众所周知,驸马是不能参与朝政大事的,所任职务也大多为闲职虚职,一旦入公主府,那此人仕途就算是彻底毁了。
如今长公主有尤驸马,若苏敬纶入府,那不光是毁了仕途,恐怕连驸马的名号都不能有!她努力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被陛下一句话毁于一旦吗?
更何况,她是女子!
若进了公主府,身份必然穿帮,到时候就不是仕途被毁这么简单,而是小命不保!
她震惊之余,恐惧迅速爬上心头,猛地抬眸向长公主看去,长公主回国以来的确频频向她示好,那天更是直接在卧房召见她,难道……真的是喜欢上了她?
长公主面色有些惊惶,张口道:“陛下——”
“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苏敬纶扑通跪下行了拜礼,迅速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无论长公主是想赞同还是反对,她都必须先于她说出口。若是赞同,自不必说,苏敬纶万万不能让她开这个口;若是反对,长公主于她有恩,忤逆陛下这种事,她来就好,不能牵累长公主!
“微臣早年曾经立下誓言,查明父母惨死真相之前绝不娶妻成家,今日微臣得陛下恩赏,却不敢违背誓言。更何况微臣自知愚钝粗笨,配不上长公主千金之躯,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第61章 抗旨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苏敬纶,居然敢当众抗旨,拒绝陛下的赐婚!
方才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抱有一些想看热闹的心态,好些人还幸灾乐祸,觉得苏敬纶刚立了军功受了封赏,令人好生眼红,谁知转眼就要被陛下轻飘飘一句赐婚给废了仕途,可不就是乐极生悲吗?
许亦心大为震动,看着苏敬纶那跪伏在帝王脚下的身影,一面感激她为自己解围,一面又不由得紧绷了肩背,开始担忧老弟被激怒,会做出什么令人心跳骤停的事。
苏敬纶话音刚落,席间一位乐师绷断了一根弦,舞女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战战兢兢望着陛下和镇北将军的方向,不敢动了。
而方才还趁着乐声的掩护低声议论的官员和女眷,霎时闭了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兆禾歪了歪头,冷冷地俯视着脚下的苏敬纶,而后抬眸,扫视了一遍四周,直看得众人都垂下头去。
他回过身去,一把抽出了随侍身侧的陶修文身上的破岩刀,哗啦一声响,吓得陶修文冷汗直流:“陛下……”
舞女和乐师应声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陛下!”许亦心几乎弹了起来。
许兆禾置若罔闻,单手执刀,刀尖抵在苏敬纶下巴上,漫不经心地用它抬起了苏敬纶的下巴,阴鸷地一笑,道:“你竟敢拒绝朕。”
苏敬纶跪地仰着头,下巴下面已经见血,嘴里依然只是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许兆禾身上几乎燃起了肉眼可见的怒火,手中的刀往前送了一送:“不知好歹的东西,将你配给朕的阿姊,你还委屈上了?”
苏敬纶脸色惨白,下巴流出的鲜血沿着刀边将落未落,许亦心心急如焚,提着裙子欲要冲过去阻止,尤硕明想拉住她,被她袖子一甩抽了一下手腕,柔和的衣料从他手中溜走。
他眼睁睁看着她扑过去抱着许兆禾的手臂,急得快哭了:“陛下!”
宴席之上的众人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稀稀拉拉跪倒了求情:“陛下息怒!”
许兆禾收回钉在苏敬纶身上的目光,垂眸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皇姐的手,又看了看皇姐焦急的神情,眼睫略微动了动。
许亦心瞧出他神色的松动,于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陛下,可不好开这样的玩笑,瞧镇北将军吓得脸都白了。”
许兆禾嘴角扯了扯,她连忙又抬手敷上去,盖住他执刀的纤弱五指,握住刀柄轻柔地往外撤回,低声求他:“阿禾……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