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忽然被拉开,一妙龄女子神色愤愤,欲从中跨出,里面传来呵斥:“不肖女回来!”
女子猛地回过头想要争辩:“我——”
话未出口,一只彩釉茶杯直直朝她脸上砸来,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茶杯于是砸到她腕骨,痛得她往后一退,撞在门扉上。
沈信芳欲冲过去:“妹妹!”
韦氏拉住儿子的胳膊:“别惹你父亲生气。”
那妙龄女子正是沈信芳的胞妹沈听兰。
沈听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破了皮的手腕,血丝正缓缓渗出来,她眼中含泪,却抬头笑道:“父亲失算了,这东西可打不死我。”
当朝太尉沈文翰何曾受过这等顶撞,气得美髯发抖,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世家公子你看不上,偏偏跑去和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厮混!教你琴棋书画礼义廉耻,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然是因为父亲也没出息所以才养出我这个小没出息!世家公子,父亲指的是中书令府上那个三天逛两次窑子的纨绔吗?父亲教我琴棋书画,不过是想将我许配给高门府邸,好助力于你的仕途罢了!”
沈文翰一巴掌狠狠打过去:“孽障还敢顶嘴!我已官至太尉,还有什么仕途可升?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沈听兰被打得摔坐在地上,发钗掉了一支,鬓发散落,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流了血。
沈信芳挣开母亲的手,跑过来扶起妹妹,劝道:“父亲,有话好好说!”
沈听兰挡开兄长的手,抬头还是笑着,“父亲为了我好,怎么从来不问问我想不想要?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将自己认为我该做的教给我,你只想把我养成你想要的样子,从来不问我喜不喜欢。父亲,我是人,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你的附属品!”
沈文翰气得发抖:“你,你——”
“为了我好,哈哈,你从头到尾只顺着自己的喜好,只为了你自己好!你看不上潘郎,就说他是来路不明的野男人,笑话,我能说什么呢?”沈听兰瞥一眼自己兄长,“你连长公主都看不上,兄长与长公主两情相悦时,你为一己之私偏要做棒打鸳鸯的棒子,私下去找长公主,说你绝不接受摄政公主做你儿媳妇,除非她放弃公主身份。你做的这些,怎么不敢一一告诉兄长?”
沈信芳不敢置信:“父亲……”
沈文翰抄起一旁的戒尺打过去:“住口!你这孽障——”
沈听兰闭眼等着戒尺落下,却被兄长一把抱住了,戒尺狠狠落在兄长背上,一旁的韦氏终于冲上来道:“儿子!”
……
沈信芳为妹妹上好了药,拿纱布一圈一圈包住她的手腕,又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取来热鸡蛋想为她敷脸。
沈听兰挡开他的手,将鸡蛋接过来,嗓音有些嘶哑:“我自己来。”
他只得无声地轻呼一口气,望着妹妹红肿的脸颊,看她面无表情地握着鸡蛋在自己脸上滚动,只有在触到痛处,才皱一皱眉头。
兄妹俩沉默了好半晌,兄长才开口道:“听兰,你不要怪父亲,他这也是在气头上,才这样……”
“哥哥不必说了。”
沈听兰侧过身去,紧绷着肩背,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听兰,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怎样?”沈听兰转过来看他,“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百依百顺,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为着父母扔一块骨头犒赏随时摇尾乞怜?我受够了!”
沈信芳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妹妹这般牙尖嘴利的样子,“我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并未如何苛待我们……”
“你当然没受过这些,你与我又怎会一样呢?”沈听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低垂的广玉兰,“你是传承香火的,而我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
“听兰……”
“在父亲眼中,我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他要把我打造成他认为的最好的样子,才能卖个好价钱。”
“别这样说。”
沈听兰苦笑着摇头,“哥哥,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就生活在他们打造的牢笼里,多吃一口饭,事后便会被母亲责训,说我贪口腹之欲,迟早长成覃小姐那般胖模样嫁不出去;多说一句话,又被父亲责训不够娴静;不说话,又嫌我人呆嘴笨给他丢人。
“哥哥念的是私塾和太学,不像我,是父亲亲自来教。写错字背错诗罚抄罚站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写的看的所有东西,包括自己私藏起来的戏本画卷,他统统都要翻找出来骂我一顿,说我写的那些酸诗,看的那些淫本,简直不知羞耻。
“我身边的丫鬟会把我的一言一行汇报给母亲,我就像一只傀儡,不能有自己的空间和想法。哥哥,你进我房间会敲门,可你知道吗?他们进我房间,从来都是直接闯入,若发现我栓了门,便又借此大发雷霆,痛斥我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听兰回过头,看着自己兄长眼中现出讶异和不敢置信,轻声道:“哥哥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从来都不在你面前这样,而我又很能忍耐。可是今天,父亲大约气昏了头,竟当着你的面打我,你过来护住我,他才停了手。你发现没有?母亲也是看你挨了打,才上前来制止,喊的也是‘儿子’,不是我。”
沈信芳走过去包裹住她的手,拉她在窗前坐下,想安慰她:“妹妹,你……”
“我有时候懊恼,为何我没有更多的兄弟姐妹,好分担一下他们投射在我身上的注意力?父亲那么多妾室,怎么就这般不争气,没有一个给他生下儿女?”
沈信芳将妹妹搂进怀里,低叹一声,“别说傻话。我会好好劝劝他们的。”
沈听兰在他怀中窝了片刻,低声道:“哥哥,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喜欢的是潘郎……你明白我的吧?”
她脱离兄长的怀抱,抬头道:“你从前与长公主,也是这般不被看好,可是长公主从来都是维护你的,若不是父亲……她大约也不会同意去和亲。”
沈信芳被戳中痛处,别过身去:“别提了,往事已矣,她已嫁作他人妇。”
“这有什么,将那尤大将军赶回去不就成了。”
沈信芳失笑,“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沈听兰也叹气,看着兄长的背影,生出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涩,遂也转过身,往后一仰,靠着兄长的脊背,望着房内的珠帘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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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妖道
月黑风高,公主府陷入一片静谧中,韩漳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跳下来,轻手轻脚打算回自己房间,途经将军的卧房时,被将军喊住了。
尤硕明开门见山:“让你去查沈信芳,查得怎么样了?”
韩漳内心咯噔一下,这段日子他被陶修文吸引了注意力,几乎忘了沈信芳那回事。好在那天在大理寺偷听到了一些讯息,可以应付一下:“沈信芳的父亲沈文翰是当今太尉,三朝元老,母亲韦氏也出身高贵,他还有一个妹妹叫沈听兰……”
“谁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尤硕明皱眉打断,“让你查他与召南是否有……有私交,查到什么没有?”
韩漳讪讪,“暂时没有。”
尤硕明又默了片刻,才开口问:“这姓沈的,是不是爱穿白衣?”
韩漳一头雾水:“将军何出此言?”
因为他发现,亦心回宋国以来,穿白衣的日子越发的多,而他每次见着沈信芳,那人除了官服,几乎只穿白衣。
“爱穿白衣有什么不对劲吗……陶修文也爱穿。他们宋国好像很多人都喜欢素衣白裳的……”韩漳挠挠脖子。
尤硕明不说话,回到书案前,盯着纸张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提起笔来。韩漳好奇地凑过来,望见纸上写着三列字,分别是“太尉、太傅、右相”。
韩漳靠在书案上托着腮,看将军的笔在“右相”上停了一会儿,最终调转笔锋,划掉了“太尉”。
******
广陵传来捷报,苏敬纶大败越军一路北上,收复了高远,正在寿州与越军对峙,皇帝得讯龙颜大悦,下诏给境内每户平民按人头发放纸裘,以助百姓御寒过冬,百姓高呼天子圣明。
一夜寒霜,大地被裹上了一层银装,一脚踩上去冰晶碎裂,咯吱咯吱作响。
街市上贩夫走卒依然不绝,裹紧了身上的纸裘,走一阵叫卖一阵。医馆看病抓药的人三三两两,陶修文提着一摞药走出来,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走进热闹的街市中后,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陶修文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将药物系在腰间,抬手整理自己的护腕,余光瞥向自己的斜后方。
韩漳跟到一半,发现那小白脸又拐进了偏僻无人的窄巷,他略一犹疑,还是跟着闪了进去。
果不其然,刚进去,对方一记飞腿直接扫向他面门,韩漳向后一仰躲过,回转过身迅速出招回击。
巷子里木棍篓筐到处飞,其上附着的寒霜碎了一地,两人打得难分难舍,终于两相僵持,你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抵住了你的咽喉。
陶修文瞥一眼对方比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刀,“多日不见,韩中郎长进不少。”
“那是自然。我可是日日练功!”
陶修文一笑,眼神骤然一变,韩漳毫不松懈,两人同时发力,猛地挣开了对方的桎梏,陶修文信手一挥,袖中飞出三枚暗器,径直掠向韩漳的命脉!
韩漳飞身躲过,瞪大眼睛怒道:“你又使诈!”
说话间已拔出腰间佩剑向陶修文刺去,俨然出了杀招,陶修文灵活一闪,躲过了攻击,但系在腰间的药被韩漳挑破,药材瞬间洒了一地。
两人双双停手,陶修文看着一地被糟蹋的药材,抬头狠狠瞪向韩漳。
韩漳有点讪讪:“你那劳什子病不是已经好了吗,抓什么药……”
陶修文蹲下,捡起几根夜交藤:“又不是给我自己抓药。”
眼见这一地昂贵的药材全给糟践了,陶修文十分痛心,连泥带土抓起一把药材一股脑儿砸在韩漳身上:“你赔我!”
……
韩漳最终还是赔了他的药钱,还去医馆重新抓了一副药,跟着他一同去了他的目的地——一处安静偏远的宅邸,宅中拢共也只有三位仆从。一个门房,一位厨娘,一位洒扫妇人。
抓的药是给偏房中住着的老婆婆,老婆婆见陶修文来了,拄着拐迎上来,追问他:“阿纶回来了吗?”
“右将军在寿州御敌,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婆婆一声长叹,转过身往房内走,自言自语着:“这都去了多久了,仗还没打完啊,快三年了吧……”
陶修文上前扶她,韩漳默不作声跟在后头,四下打量着这座宅邸。
听说苏敬纶平日都住在镇抚司,很少回自己的宅邸,没想到他的宅邸这般冷清,仆人只有三个,家中还守着一位看上去神智有些呆傻的老人,他出征也才月余,老婆婆却说仗打了三年。
给老婆婆熬了药,服侍她歇下后,两人出了房门,韩漳憋不住问:“这老人家,是苏将军的什么人?”
“是他乳母。早年伤着了脑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神志恍惚,明明才五十岁,却苍老得如同七旬老人。”
苏敬纶之父苏侃,乃前户部检校侍中,九年前携妻小回乡丁忧,途中遭遇山匪,全家罹难,只有乳母带着苏敬纶逃出生天,暗中返回了诏阳,这才保住了苏家一条血脉。
苏敬纶遭此大难,却没有一蹶不振,小小年纪便苦练武艺考入了羽林卫,一步步升到了右将军的位置,可谓十分不易。
韩漳听了这番遭遇,对其深感同情与敬佩,想起苏敬纶那矮瘦的身躯,莫不是从小过于刻苦,所以影响了他长身体?不由又叹一口气。
但韩漳很快想到自己的任务,遂开口问:“你对苏将军这般了如指掌,那你跟沈少卿熟不熟?”
陶修文不解:“你问他作甚?”
“他老是针对公主府,我们将军让我查查他与公主是否有私仇。”
“私仇?”陶修文哈哈大笑,“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是有私仇啊,你把你家将军的吩咐听岔了吧?”
韩漳狐疑,“为何‘不可能’是私仇?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陶修文可不愿意再掺和长公主的事情,但他也不想放过看热闹的机会,遂提点道:“你抽空多去逛逛茶楼酒馆,就是那种台上有说书人的,听听说书人怎么说,茶客怎么议论,几番对照,便可拼凑出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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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房议政完毕,许兆禾与皇姐一同送太傅出来。
太傅捋一把自己的白胡子,与陛下告别,表示自己要去一趟户部,找户部尚书商议京城以外州郡的纸裘发放事宜,许兆禾点头,许亦心则用敬重的神色对他致以谢意:“有劳太傅了。您是国之柱石,还望您当心身体,千万不要过于劳累。”
太傅看一眼长公主,回过头对她行了一礼:“殿下宽心,老臣一定会的。”
他转身告退后,许亦心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听到他一声轻叹。
“老东西可算是走了。”
“阿禾。”许亦心无奈嗔他一眼,他于是又笑嘻嘻地凑过来抱姐姐的手。
“阿姊,朕近日新得了一只鹦鹉,有趣的紧,阿姊与朕一同去看看吧?”
“今日不行。”许亦心将自己手臂上的猪蹄撸下来,“我今日想见一见乔先生,特来求陛下恩准。”
许兆禾兴致缺缺,“既如此,朕便不陪阿姊去太史局了。”
说着便将自己的贴身内侍喊过来,让他陪着长公主去一趟太史局,许亦心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还有一事。召南好久没见皇叔了,颇为挂念,不知奉南郡可有什么动态,皇叔身体可还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