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文可怜兮兮,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殿下……”
“你仔细想想,若你真心悔过,又何来乔先生说的,‘老天爷的惩罚’呢?”
陶修文怔住。若非这古怪的病症,他早就跟着右将军前去广陵了,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又岂会像如今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这里,连站立都要靠别人搀扶。
右将军说的对,皇家的事,他不该掺和进来。
他再也不敢惹怒长公主了!
“殿下,微臣真的知错了……”陶修文说着,埋头在韩漳肩头蹭了几下,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蹭了个干净。
韩漳怒了:“你给老子滚开!”
尤硕明更烦,叫韩漳去查沈信芳,结果韩漳天|天就晓得围着陶修文转:“你们两个都滚,别来打扰公主。兰青!把他们撵出去!”
第55章 豁然
丑时过半,东厢房的灯火还亮着,兰青端着刚刚煮好的决明子茶推门而入,小心地给公主倒了一杯放她手边,而后将她翻过的文卷仔细整理一番,分门别类摆好几沓,以便公主再次查阅。
许亦心挑出几个拜帖和文卷,左手摩挲着信纸,盯着上面相似的字迹,心思转了几道,放空了目光,思索着。
召南唯一一位伯父早在她父亲继位之前就死翘翘了,几位皇叔也死的死废的废,情况最好的长辈也就是奉南王许昶义——后避皇帝的名讳,改称为许常义——兼任着当下奉南郡的郡守,带着妻儿在远离京城的奉南安享余年。
那位送信人总不可能是从奉南郡带来的信吧?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皇叔再天真,遇到危险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请她救自己命啊。
难道奉南王无召入京了?
无召入京被发现,那就是欺君,确实算是处于危险之中。
噗,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她在诏阳这许多天,从未听说过奉南王来诏阳的消息。
而且皇叔求救信用的是木炭写就,说明他连笔墨都无法得到,这得是多艰苦的情况啊。
但你好歹求救信的送信人选个靠谱点的啊!
那小丫头片子只说自己来送信,其余什么也没透露,慌里慌张畏畏缩缩溜走了,让许亦心上哪儿去救您老人家啊!
若是召南,大约会依据自己的经验和与皇叔的交往,得出很多重要推论,但许亦心又不是他侄女儿,能顺手拉他一把不错了,关键是现在不顺手。
自己的消息没传递好,就怪不了许亦心没去及时救援了。
许亦心揉着眼周,困意和躁意愈发重了,兰青为她点了安神香,低声道:“殿下,您这段时间都睡得太晚了,此刻丑时都快完了,您还是先睡下,明日再看文卷吧。”
许亦心摇摇头,问:“兰青,本宫回京之前,奉南郡可曾有过什么动静?”
“回殿下,奴婢……没听说过奉南郡有何异常。若说动静,约一个半月前,羽林卫倒是去过奉南郡,也没什么特别的,两天就回来了。”
羽林卫……老弟派羽林卫去奉南郡干什么?
看来这些答案还得进宫去找。
然而……她才不要进宫。
她一过去,提到羽林卫,老弟肯定又想起面首那茬儿了,她给自己找麻烦呢这是!
她自己的任务还艰难险阻着呢。
自她回宋以来,好感度倒是赚得钵满盆盈,撮合男女主的任务进度却增长缓慢,犹如树懒搬家,避雨阁一案他们进度增加了5%,结案当天又倒退了2%,可把许亦心给气笑了。
进度还带倒退的,那尤硕明的90%攻略进度是不是也有可能倒退啊?
这样搞,那她可真不干了,这文爱咋烂尾咋烂尾,她就混吃等死得了。
振作起来!你还有积分商城那么多好东西没有享受呢!
好歹男女主的感情线也算有了一丝丝进展。目前应该是停留在对对方刮目相看的阶段,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欣赏,她得帮助女主把事业搞起来,好让沈信芳早点陷进去——呃,首先,得让沈信芳断掉与召南公主的余情。
故事的最后,他们可以双双隐退,那尤硕明就没理由杀他们了。
许亦心抱来一堆手札和卷轴,调亮了烛火,吩咐兰青将香炉内的安神香料增大剂量,撑着腮帮子靠在书案旁,一页页仔细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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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中帷幔轻晃,晨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室中美人的长睫上。
许亦心倚着软榻打瞌睡,被轻轻凑过来的兰青唤醒了。
她擦擦嘴角的湿意,听侍女禀报说驸马带着那一群魏国护卫去校场操练了。
“确定都不在府上了吧?”
“回殿下,奴婢数了好几遍,好像……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兰青憨憨摇头。
许亦心打个哈欠,“算了,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让府兵们都注意着些便是。你亲自去一趟太尉府,请沈少卿过来,本宫有话与他说。”
而兰青口中的去校场操练的驸马,其实不在校场,留在校场练功的尤家军只有八人,其余八人都被尤硕明派去城中查探神医裴清的踪迹了。
大半天过去,他们将裴清出现过的几个医馆都打听遍了,无人知道她的住所,她也没有要向谁传递信息的迹象。
尤硕明听着下属的禀报,默默望着院外长青的香樟树,想起在新邺的那一次,他也是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里找到了神医的住所,当时神医身边的那位老者一边嫌弃他,一边编着竹篮子。
诏阳城的大片竹林,分布在南边的郊区。
他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牵了一匹马,径直往诏阳南郊而去,约摸一个半时辰后果然找到了竹林深处的一座小院。
这座小院与新邺东郊的那一处竹苑格局有所不同,院内草木还没来得及细细打理,但院门口的牌匾上,写着与新邺东郊那座竹苑一模一样的“茗月阁”三字,那笔势,一看就是同一人所写。
裴大夫每到一处,都会留下一座茗月阁吗?
今日阳光明媚,不像上次拜访裴大夫,冒着倾盆大雨,但尤硕明的心情却并不比上次好多少。
他整了整思绪,敲开了茗月阁的院门。
裴清见他来了,没有表现出什么讶异之色,倒是承佑,一边围着尤硕明啧啧称奇,一边问裴清,为什么魏国的大高个在这里,阿炎却不在,裴清只得笑着解释,大高个是宋国的驸马,而阿炎不是。
承佑点点头,原来大高个是入赘宋国的女婿,吃软饭的,难怪不会做菜。
承佑用刮目相看的眼神打量一遍尤硕明,而后嘴角噙着笑意,喜滋滋地跑去院中继续编他的鱼篓去了。
“大好的天气,我正要出门采药,没成想被你这不速之客给耽搁了。你这风寒刚好,又来为谁求诊?”裴清坐回桌前,一边捣着药材,一边叹道。
尤硕明恭敬地行了一礼,谢过了她为自己诊治一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问她魏国之事,看她忙忙碌碌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闲着,便坐她对面,想学着她的样子帮她为药材挑拣分类。
裴清蹙眉喝止了他,说有几味药材有毒,让他休要触碰,尤硕明不由一愣,既然有毒,裴大夫为何都是直接上手抓……
“别吞吞吐吐的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尤大将军,我可没空陪你在这打哑谜。”
“是,叨扰裴大夫了,是晚辈冒昧。晚辈想请问一下您,为何会前来诏阳?”尤硕明顿了一顿,还是开口问道:“您是否带来了陛下的谕旨?”
裴清惊奇地抬头看他,失笑道:“我爱去哪去哪,与你们南魏何干?你把我当成李显庆的信鸽,还是仆从?你也不想想,他配吗?”
尤硕明被她的话噎住,尴尬得手脚不知要往哪放,结结巴巴道:“是晚辈冒犯了。抱歉……晚辈是看二皇子一事,陛下如此信任您,您看起来也与陛下十分熟稔……”
裴清淡淡道:“二皇子一事,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尤硕明讪讪称是。
既然她没有带来陛下的谕旨,那他也就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看裴大夫的神色,似乎并不想提起二皇子中毒一事,这令他接下来想问的问题有些难以启齿了。
“还有什么事,尤大将军一并问了吧,省得以后再来烦我。”
既然裴大夫主动说了,那尤硕明也不再扭捏。
他站起来向她再次行了一礼,道:“敢问裴大夫,二皇子所中的毒,当真是从召南公主献上的酒中验出来的吗?”
裴清抬头看他,饶有意味道:“李显庆的说法是什么?”
“陛下说……是召南公主下的毒。”
“那你问我做什么?你怀疑你南魏国君的话是骗你的?”
“我,我只是想从裴大夫这里验证……”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做好知道真相的准备了吗?”
尤硕明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还没有。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无论真相如何,我都想知道。”
裴清暗叹一声,真相是你妻子想杀的人是你,你能承受吗?
她望着他明澈诚恳的眼眸,暗自摇了摇头,道:“我的确验出那酒液中含有毒素,但我可以肯定,不是召南公主下的毒。”
尤硕明的心随着她这句话起起落落,眉头紧了又松,急切追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她有脑子。她如若像你一样头脑简单,能活到现在?”裴清没好气道,“她没有下毒的动机。而一杯酒,被收作物证后要经手多少人,有没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你不在查案一线,又如何确定?你将军府这些年树敌多少,有多少人盼着你倒下,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裴大夫意思是,幕后之人瞒天过海,瞒过了陛下和御侦司?”
“我可没这么说。”裴清重新拿起药杵,“你既然选择相信你夫人,就不要因旁人的三言两语动摇。你不是说过吗,你不光用眼睛看人,你还用心看人。怎么,你现在心瞎了吗?”
尤硕明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回想起在两界山时,亦心明明可以独自逃走,但还是选择留下来,和他一起被绑在柴房里,寻着机会便想救他 ,一边为他解绳子一边道:“大明你别慌,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得知他要纵火烧贼窝时,她叹道:“可是,他们并没有要杀我们,财务也夺回来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一路上遇见的小二、店家、走卒,她从没摆过任何谱,总是笑眯眯地搭话,礼貌又亲切。
到新邺后,她待母亲和嫂嫂也十分爱重,连下人都从没受过她一个冷眼,她也从不让下人跪着服侍。
她还救了一个叫王铁蛋的乞丐,只因在新邺城内的一次萍水相逢,便动了恻隐之心,求他留王铁蛋在军营中。
一天两天能伪装,一个月两个月也能时时刻刻伪装吗?
她绝不是漠视生命的人,也不会使出那样下作的手段。
他受陛下偏爱,在朝中的确被许多人眼红,二皇子一事定然是被有心人运作了一番。
想通这一点后,尤硕明长出一口气,心中豁然明朗了,笑着向裴大夫拱手道:“晚辈想明白了,多谢裴大夫指点。叨扰裴大夫多时,晚辈惭愧,就此告辞。”
“且慢。”裴清忽然想起来,“你麻烦我这许多次,我也麻烦你一次。你可知这诏阳城中,最高明的制药人所在之处?或者说,最被许宋皇室信任的医者,是哪位?”
“最高明的制药人,晚辈的确不知。”尤硕明略一思忖,答道,“但最被皇室信任的医者,大约是太史局的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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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承佑:赘婿竟在我身边
第56章 抚琴
暖阳柔柔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和风拂过,水面上仅存的常绿植物水生鸢尾和香蒲随风轻摇,温柔得像一声叹息。
这本是个种着大片睡莲的莲池,但每年入冬之前,公主府的侍从们都会乘着小舟将枯叶一一清理干净,再潜入水中将睡莲根挖出来,好生清洗后放入淡水中妥善保存,来年春天再行栽种。
这在公主府是一项不大不小的活动,每年参与的人,上到言长使下到厨房伙夫,没有不兴高采烈的。
有时候,甚至公主和陛下也会参与挖莲根大业,陛下每次都嬉笑着捧水泼到公主身上,然后命令宫女内侍们给自己当挡箭牌。
沈信芳走在倚莲小筑的廊道上,望一眼莲池那干净清澈的水面,问:“今年的睡莲已经挖了吗?”
兰青答:“回少卿大人,因不知公主何时回京,言长使在入冬一个月前便带着府兵们把莲池中的莲根挖了封存好了,怕睡莲被冻坏。”
说着已经快到了倚莲亭,兰青止住脚步,恭敬道:“少卿大人,公主在前方等您。奴婢告退。”
沈信芳垂眉颔首,礼貌地目送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望着倚莲亭的方向停了片刻,而后整理了一番情绪,抬步向她而去。
亭为八角,每一面都挂了帘幔,有几面的帘幔被系上了,余下的几面轻飘飘垂落下来,随着微风而起,时不时地扬起一片角,露出里面的那一抹素白的身影。
沈信芳停在帘幔前,感觉自己呼吸都变浅了些许,轻轻撩开帘幔,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亭中的一张桌案前放了一套茶具,炉火静静燃着,另一张桌案上摆着他三年前送她的遥思琴。
而她趴在桌案前,手中握着早已冷掉的茶,歪头半枕着自己的臂弯,脸颊贴在桌面上,睡着了。
她背后是被红绳系起来的帘幔,阳光正好映在她背上,令她整个人都柔和温暖起来。
沈信芳悄悄跪坐下来,屏住呼吸看了她好半晌,而后轻手轻脚脱下自己的外衫,悄无声息地盖在她身上。
她睡得很香,呼吸绵长,眉目舒展,脸颊被桌面挤得肉嘟嘟的鼓起来,嘴唇微微张着,他为她盖衣服时,她还砸了咂嘴,仿佛梦到了什么山珍海味。
沈信芳不由得微微而笑,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即悄悄起身,在一旁的遥思琴后坐了下来,轻抚了一下琴弦,而后拨动了它。
柔婉的琴音荡漾开来,许亦心握着茶杯的手越发松了劲儿,脸颊在桌面上无意识拱了拱,就着琴音睡得更香甜了。
……
许亦心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初冬的和风吹起她的发尾,煦阳笼罩她的肩背,帷幔轻轻荡漾,她轻裘白裳坐于瑶琴前,强作镇定地拨动了几下琴弦。
沈信芳束着高马尾,垂头跪坐在几步开外,双手握着玉箫,指腹暗暗摩挲着玉面,竖起耳朵听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