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媳妇儿确实有本事,眼看赌约就要完成,她不仅盘活了供销社,还挽救了一家半死不活的肥皂厂。
石方柱和黄新萍来请批,恨不得把她夸成财神爷。
就连县城的商业部,也特意打电话来,关心镇上的香皂生产情况。
GDP关系着民生,相比之下,二姐家的鸡飞狗跳根本不够瞧。
所以,他反过来建议刘二梅,不如放下姿态,向校嘉华认错,争取回供销社上班,毕竟是她理亏在先。
翻盘无望,刘二梅又不愿在家里受气,只好低了头。
刘二梅继续道:“校社长,以后,我一定服从安排,团结同志,保证认真负责,供销社不会再丢东西……”
校嘉华摆摆手,打断她,看向于小莲:“小莲,你愿意让刘同志回来吗?”
于小莲本来是个心软的,见刘二梅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服小,于心不忍,就点了点头,“只要刘同志真的改过自新……”
刘二梅急忙说:“改了,都改了!”
“行啊,那你明天过来上班吧。”
校嘉华应得干脆。
“这么简单……就同意了?”刘镇长也很意外。
“当然不会。”校嘉华站起身,“刘镇长,借一步说话?”
二楼休息室。
刘三德坐下两分钟,就气呼呼从椅子上弹起。
“什么,增加三千张香皂票?你当我是印票机啊!”
过去,小破肥皂厂生产力不够,如果现在加票,就意味着战略调整,减少煤厂的投资,划拨到制造业。
校嘉华很无辜:“刘镇长,难道您不想改善群众生活,提高全镇的生产总值吗?”
“这……我们得回去开个会,再研究研究。”刘三德一贯口风紧。
校嘉华表示不急。
亲戚虽然奇葩,但不可否认,刘镇长也是良心干部,勤政务实。
他想让全镇发展,就一定会向上级打这个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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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梅复工后,两个年轻的社员倒没说什么,略尴尬的是谭桂香,总担心自己饭碗不保。
校嘉华把两个大姐叫到阁楼。
当着双方的面,她保证,谭大姐的工作不会丢。同时,她对刘二梅承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往事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管理嘛,该硬的时候硬,但也不应缺乏,资源置换式的妥协。
倒不是校嘉华“宽容”。即使身在其位,她依然更像俯视全局的旁观者,让牌局顺利打下去,才是关键。
况且,供销社想要壮大,离不开趁手的员工。
经此一役,刘二梅和谭桂香赌上几十年的阅历,都认可了一件事——她们的社长,绝非池中之物。
新老社员的尴尬期没有太久,因为她们很快忙得不可开交。
镇上增加香皂票的申请批下来了,由各单位按需、酌情发放给工人和群众。
随着香皂票到位,不用宣传、不用推广,全镇的购买热潮立即重燃了。
硫磺皂,硼酸皂,草药皂……名目繁多,样样有讲究。
一怕穷二怕病的年代,还有什么比“抗菌消炎”的广告更打动人呢。
更何况,五星药皂的价格,和上海药皂相比,便宜近一半,简直专为无产阶级打造。
心理上、物质上,都没有错过它的理由,买就对了。
上次没买到的,一下班就来排长队。买到的,借票也要回购,送给亲友十分体面。
药皂卖到一半,供销社的业绩就番了两番,校嘉华和刘镇长的赌约,以胜利而告终。
目标达成当天,刘镇长亲自来到供销社,慰问所有社员。
他鼓励校嘉华:“校同志,三八妇女节快到了。鉴于你的优秀、勤劳,镇上决定,把你推荐到县里,评选‘三八红旗手’!”
校嘉华立即拒绝三连:“不是我,我不要,别闹了!”
“为什么?”还有人拒绝这样的荣誉?
“因为,这些都是……黄副厂长的功劳!”
校嘉华搬出黄新萍当盾牌,“当初,如果不是黄姐先斩后奏,果断拨款,开发改良香皂,供销社就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未来,五星香皂还会销往全县、全省甚至全国,为本镇争光,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所以我提议,黄新萍同志,才是真正的妇女楷模,真正的‘三八红旗手’!’”
情感真挚,语气激扬,供销社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此刻,依然埋头在生产线、敦促工人出货的黄女士,莫名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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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再过几天就是妇女节了。
摩挲着白恪言送给她的夜光杯,校嘉华又有了主意。
她再次赶去五星厂,建议黄新萍,制皂的废液不要扔,过滤提纯后,再加工一下,能做成甘油护手霜。
黄新萍比校嘉华更激动,“笑笑妹子,你有这样的本事,还当什么供销社社长?你来我们厂,我给你开三倍工资,厂长这个位置给你也行!”
这么说毫不夸张,凭借产品和口碑,五星制皂厂已经接到好几个县市的订单,扩充分厂指日可待。
校嘉华觉得吧,当厂长不是不行,但还不是时候。
她婉拒道:“黄姐,您高看我了,这些知识学校里都有。我只是个教科书的搬运工……”
黄新萍一副“你继续忽悠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三八节上市的护手霜,数量有限,价格定位不低,虽然不如香皂畅销,女同志的平价却很高。
至少,姑娘媳妇们干完家务,再也不用拿猪油擦手了。
到了三月中旬,供销社的营业额依然高企,校嘉华却比旁人看得更远。
她很清楚,香皂是快消品,不是易耗品,不足以支撑接下来的业绩。
她必须打造第二个爆款。
冥思苦想的时候,校嘉华又接到了青河村供销社的电话。
这次,打电话的人是崔丽芬,委实难得。
她急忙问:“娘,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崔丽芬像是心疼电话费,言简意赅,“就是,你大嫂中午生了!”
“这么突然,不是说月底吗,怎么提前了十几天?”
但总归是好事,校嘉华舒一口气,“大嫂身体还好吗,这次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呀?”
“笑笑,等你回来再说吧……”
崔丽芬叹着气,挂断了电话。
第28章 女孩
张红娜生的是个女孩。
四姑娘平安降生,全家人都很高兴。崔丽芬给观音象磕了不少头,感恩菩萨保佑,儿媳又闯过了一次鬼门关。
校嘉华赶到时,校老栓站在门口,正给接生员塞红包。崔丽芬往里面装了不少红鸡蛋。
接生员是早年转职的接生婆,被公社培训过,行头很专业。
她背着卫生箱,嘱咐家属:“婴儿羊水破得早,脑袋也有点大,没办法才给孕妇做了侧切。估计一两个月才能恢复,你们要注意大人和小孩的营养!”
“是是,保证营养跟得上。”崔丽芬说着,又给接生员多装了两个鸡蛋。
校嘉华走进院子,校铁柱和校铁蛋正围着红鸡蛋流口水。
俩人看见她,立即讨好地叫姑,直愣愣盯着她的布挎包。
“瞧把你们馋的。”
校嘉华笑着打开包,取出从供销社买的老式鸡蛋糕,每人分一块。
油香和蛋香很上头,男孩们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吃光了。
小招娣端着洗好的抹布,从厨房出来,一张张晾在麻绳上。
二八月天,虽然转暖,昼夜温差却大。小姑娘还在用冷水,两只手冻得通红。
校嘉华拉过招娣,把鸡蛋糕递给她,“活让大人干,你先吃东西。”
招娣看了又看,最终没敢接,“姑,给我娘留着吧,她刚生完妹妹,需要营养。”
“多着呢,缺不了她的。”校嘉华不由分说,把鸡蛋糕塞进小姑娘手里。
招娣如获至宝,蹲在墙角细细品着,生怕一吃就没了。
校铁柱和校铁蛋不怀好意地围上来,小姑娘为难了一下,仍旧掰下一大半,分给两个哥哥。
这孩子,明明跟校大宝一样的年龄,却比小石头还闷。
全家人都在忙活,校国伟却坐在矮檐下,一声不吭地抽旱烟。满脸麻木,丝毫不像喜得贵女的老父亲。
“哥,大嫂怎么样,宝宝呢?”校嘉华问。
校国伟不自在地站起身,“她们都在屋里,笑笑,我领你进去。”
一只搓衣板飞过来,重重砸到他身上。
崔丽芬指着儿子骂:“你还有脸见媳妇?”
原来,张红娜生四丫时,一看是个闺女,本来就有些泄气。校国伟在外面,随口嘟囔了一句“咋又是个丫头”,立即炸了锅。产妇当场骂起老公,差点背气过去。
事后,校国伟又是道歉又是打脸,老两口也把儿子拧了一顿,劝了半天“女孩一样好”,张红娜才恢复了情绪。
这心结,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就一秃噜嘴。”校国伟无奈。
校嘉华也瞪了一眼大哥,“你活该被打!”
“我先进去看看。”
她掀开棉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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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不能吹风,房间窗户关得严实,里面洒过消毒水,还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
校嘉华适应了一下,才克服晕眩。
没有专业的医疗资源,生孩子风险太高,她想想就害怕。
张红娜这会儿不哭了,眼睛还肿着,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
一见小姑子,她的战斗力就回血了。
“哼,你们都笑话我吧?我不该听信算命的,嚷嚷了一年说要生儿子,结果生了个闺女!”
校嘉华没说话,低头看了眼熟睡的小侄女。
新生儿皱巴巴的,肤色也不怎么好看,但是软软糯糯,一呼一吸都非常可爱。
床头桌子上,蛋羹、红糖、麦乳精一样不少,都是校国伟托校嘉华在供销社买的。
平心而论,校家人对她不薄。校嘉华没必要与她撕破脸。
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尽管是多方原因造成的,校嘉华也绝不可能与她姑嫂相亲,这辈子都不可能。
但是校家,需要一个“大嫂”。校嘉华能做的,是利用好人性,让牌局打下去,而不是掀桌子。
当然,如果她继续作死,校嘉华自然有办法收拾她。
她倒了杯温水,等张红娜润了嗓子,才问:“亲家那边来过了?”
这一问,大嫂眼睛又红了。
张红娜的亲娘来是来了。巧的是,同一天,娘家的老三媳妇也在生产。她娘一听儿媳生了儿子,闺女生了丫头,丢下一篮鸡蛋就回家了。
还有什么比亲娘的“偏心”,更让人伤心呢。偏偏校国伟又撞在枪口上,只能打老公发泄了。
张红娜放下茶杯,语气软和了些:“笑笑,你说,做女人咋就这么难呢?连我娘家人都说,女娃子不行。”
“有些人啊……就是不行。”校嘉华冷笑。
“你可是上过高中的!”张红娜意外,她本意是寻求小姑子的安慰。
校嘉华继续道:“这世上‘不行’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跟性别有什么关系呢?”
“我高中毕业,在镇供销社当社长,一年的工资,超过校国伟十年种地,未来还会更多。不管出嫁还是招婿,哪怕没有白恪言,我也有能力抚养孩子、赡养爹娘,过好这一生。你觉得,和大部分男人相比,我是行,还是不行呢?”
张红娜难掩钦佩和羡慕,“笑笑,你当然行!”
校嘉华却摇头。
“行或不行,只有自己能定义,旁人说了不算。亲爹亲娘,说了也不算!”
她认真看着大嫂,“所以,‘生男生女都一样’这句话,光喊口号还不够。需要身为母亲的你,自己先认定了才行。”
门帘晃动了一下,房间里安静闻针。
校嘉华起身,一把掀开帘子。
果然,小招娣站在门口,无声地哭着,袖子上全是泪水。
“姑!”孩子看着她,委屈又崇拜。
校嘉华把人带进来,撸起小姑娘的袖口,又黑又瘦的手背,已经长出了冻疮。
“男娃女娃,都是你身上的肉。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当工具吗?”
张红娜沉默了许久。
她牵住女儿,颤着声问:“招娣,疼不疼。”
“娘,不疼。”招娣连忙躲开,怕娘染上寒气。
至此,张红娜认定,只有读过书的女孩子,才会有这样的魄力。
“招娣,你想和哥哥弟弟们一样,去念书吗?”
小姑娘惊讶地张大嘴巴,她重重点头:“娘,我想,我做梦都想!”
“我要像姑姑那样,长大有本事。还要孝敬您!”
“好孩子,等娘出了月子,就送你去学堂。”
张红娜说,“咱也念个女高材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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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三朝的事不少,怕老两口累着,校嘉华特意请了两天假。
三个大男孩去学堂了,校嘉华在家里,给小石头和招娣做学前教育,让他们互相监督背古诗。
乡邻亲友陆续来道喜,校嘉华偶尔帮忙应酬。
知青队也派代表送了贺礼。校嘉华躲在房间,听崔丽芬和梁高峰等人寒暄,到底没有出去。
有些人,有时候,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
镇供销社,校嘉华不在的两天,生意依然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