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会被乡亲们戳脊梁骨,被伙伴们孤立,甚至会被公安叔叔抓起来劳动改造,是不折不扣的坏分子。
他不明白校嘉华为什么这样指责他。
他比她更生气,“你胡说,我才不是小偷!”
“我冤枉你?”校嘉华说,“你身上没有钱,这个香皂,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
“是我捡的,是别人不要的……”
一块香皂大几块钱,搁未来也是神仙水、小棕瓶的级别。谁会这么傻,斥巨资买了再丢掉,平白让别人捡了?
“既然是你捡的,当时为什么不还回去?”
校大宝没有回答,眼睛开始蓄泪。他不想承认,这块香皂是专门为她“捡”的。
校嘉华拉住他,“走,跟我回供销社,把东西还回去。”
“我不去供销社,我不跟你走!”校大宝用力甩开她的手,脸上的恐惧无法掩饰。
“那就回家,让村里人都知道你犯了错。”
“我没错!”珍稀的香皂变成了烫手山芋,他狠狠砸在她的腿上,“我自己回家!”
校嘉华膝盖一痛,下意识举起巴掌:“校恩赐,你想挨打?”
校大宝倔强地望着她:“你打死我吧。你和我亲娘一样,都说我是拖油瓶,你们都不想要我,恨不得我去死!”
校嘉华气极反笑,“你既然知道,自己没爹疼没娘要,为什么还要惹我生气?”
“你又凭什么管我?你连娘都不让我喊你。”
“我至少是你姑。”
“你们都是坏女人,大娘说我可以,你为什么就不行?”校大宝恶狠狠地瞪着她,“我恨你!”
莫名其妙的话,校嘉华却听懂了。
她内心一痛,伴随着巨大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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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嘉华上辈子接管校氏时,大侄儿和校大宝的年龄相仿。即使面容也一样,大侄儿也从来没有像校大宝这样,小小年纪,就流露出这样愤恨、怨怼的表情。
或许并不是没有,而是她太粗心,未曾提早察觉。
上辈子,大侄儿已经读小学。校家出事后,校嘉华果断把他转到私立的贵族学校,避开媒体骚扰。
小孩子初到陌生的环境,难免被同学孤立打压。校嘉华得知后,给学校捐赠了一座图书馆,请校长和老师特殊“照顾”他。
几年后,校家的生意做得更大,孩子的物质条件也更好,倚仗这些资源,他渐渐拥有一群拥趸。
不知道受谁教唆,他们开始反向霸凌当初那些孤立他的孩子。
在一次校园斗殴事件后,校嘉华终于震怒。
她放下工作,在学校狠狠地打了侄子一巴掌,再次为他办理了转学手续。
从那时起,直到老大毕业后出国留学,和外资股东勾结在一起……姑侄二人,再也没有说过体己的话。
至于老二,虽然表面看起来乖巧听话,但因为年龄太小,校嘉华只好花重金,请孩子姥姥那边的亲戚代为照顾。
结果,老二长大了,只认姨舅不认姑妈,最终联合外人,将她送上绝路。
如果还活在新世纪,校嘉华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她会在取保候审时,韬光养晦,联络亲信搜集证据,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让伤害她的人,重新匍匐在脚下。
两个孽侄到底嫩了点,经济诬陷不仅无法扳倒她,等事情水落石出,他们自然会收到法律制裁。
救人落水是个意外,至始至终,她都相信善恶有报。
但是现在,她活在“全新的过去”,不得不反省和思考,当初的自己,真的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吗?
刚刚,校大宝在哭诉里,拿她和张红娜比较。
张红娜何许人也?
邻居家飞来一只鸡,她会毫不犹豫地藏起来吃掉,然后和找上门的邻居破口对骂,半个月脏话绕梁。
门前的土路永远坑坑洼洼,哪家三轮车路过,掉下煤核和烂菜叶,她都会沾沾自喜,又占了便宜。
物资匮乏的年代,像张红娜这样的人,不仅农村,任何地方都有。
校大宝耳濡目染,价值观、是非观当然会扭曲,去追逐蝇头小利。
而且,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校嘉华叹了口气,慢慢收回了巴掌。
孩子抽泣着,有行人路过,不忍地朝他们观望。
校嘉华想了想,依然没有妥协。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哭到天黑,但是哭完之后,你还是只有两个选择。第一,跟我回供销社把东西还回去,我当无事发生。第二,就这样跟我回家,但是以后由爷爷奶奶带你,我不再管你。
校嘉华最后说:“两条路,你自己选。”
校大宝真是怕极了她这种“第一第二”的说话方式。
跟爷爷奶奶住,就等于跟大伯大娘住,不出三天,准得掉层皮。
跟着姑姑,她虽然很冷漠,尤其最近动不动就凶他,但是打人从来不下死手……
孩子再一次崩溃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非要让公安抓我去劳改呢?!……”
“……”
校嘉华哭笑不得,再三保证公安叔叔不会抓他,校大宝才不情不愿地捡起香皂,答应跟她回供销社。
一路的表情,悲愤又壮烈,简直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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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到供销社,里面传出一阵争吵。
洗化区,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青年,脸色急得泛红,“同志,我买香皂是为了向对象提亲,确实丢在你们社里,你怎么能说我故意讹你呢?”
柜台里的姑娘白他一眼:“你这样的我可见多了。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离柜概不负责。瞧你也像斯文人,谁知道你是丢外面了,还是给别人了,我们还管你一辈子吗?”
男青年说不过姑娘,扶着眼镜又羞又气:“我、我以前也是教书的,为人师表,从不撒谎骗人……”
“难怪,原来是个臭老九!”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校嘉华听明白,校大宝“捡”的,可能正是这人的香皂。
“同志。”校嘉华打断他们。
她走到中山装面前,把校大宝从背后提溜出来。
“刚刚有人不小心,把香皂掉进我侄儿的背篓里了。小孩子单纯,出门发现后,非要还回来。你看看是不是你丢的那块?”
“姑!”校大宝怔怔的看着她。
她是用这种方式,在外人面前,维护他小小的自尊。
男青年接过香皂,大喜所望:“正是这块,秋兰香皂,我对象最喜欢这个了!同志,谢谢你!”
社员听他们说完,也不太好意思。她不是不相信有人丢了香皂,她只是不相信,还能有人把东西还回来。
她也诚恳地道歉:“对不起,这位同志,我错怪了你。”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们的工作。”失而复得的人非常大度。
他弯下腰,激动地对校大宝说,“小同志,谢谢你的拾金不昧,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他取出一个纸包,“喜糖送给你,如果没有你,叔叔的婚事可就麻烦了。”
校大宝低着头,迟迟不肯接,“叔叔,我不是……”
“拿着吧。”校嘉华安抚地拍拍他,“叔叔是好意。”
校大宝接过喜糖,喃喃地说了一句“谢谢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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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件事,校嘉华错过了最后一辆回村的三轮车,只能徒步走回去。
一个多小时的行程,校嘉华拖着小板车,吭哧吭哧往前走。
两脚发痛,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保存体力。
校大宝背着竹筐,始终跟在她身后,随着她的速度,走走停停。
走到一半,太阳已经落山。
她累得够呛,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校大宝蹲在对面,流浪小狗一般看着她。
“你看我干嘛?之前不是说恨我,要自己走回家吗?”校嘉华故意板着脸。
小男孩又脸红了:“可你早上也说过,不准我离开超过你五米的距离。”
“是吗,你还说我是坏女人?”
“那你也说我是拖油瓶!”
“嗯?”熟悉的,上扬的语调。
校大宝立即怂了。
“……娘,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也不该惹你生气。”他闷闷地说,拖油瓶就拖油瓶吧,反正她说的是事实。
校嘉华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
“校恩赐同志,鉴于你知错能改,我也要向你说一句:对不起,我错怪了你。”
校大宝鼻子发酸:“娘,其实我……”
校嘉华打断他:“这件事我不会再提。但是你记住,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捡来的,也要还给别人。君子爱财,但要取之有道。”
“嗯,我知道了,我要拾金不昧。”他认真地说,“娘,等我长大了,我会用自己的钱,给你买香皂。”
“那先谢谢你哦。”看来读书的事,要提上日程了。
“娘,你累不累?我给你捶捶腿。”
校大宝轻轻揉了揉校嘉华的膝盖,他还记得,自己不小心砸到她。
“不累。”校嘉华好笑地推开,“你饿不饿?中午的饺子还有。”
校大宝咽了咽口水,却坚定地摇摇头,“一会儿到家了,我要给弟弟吃。”
想到小石头,校嘉华立即起身赶路。
不知道小团子在大哥家怎么样了,有没有哭,有没有想她。
既来之则安之,她决定,至少先做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没走几步路,身后有人远远唤她。
“笑笑?”
灰暗的云光里,一个高个男人,匆匆朝他们走来。
“笑笑,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男人脸上淌着汗,笑得很憨厚。
“赵勇哥?”
校嘉华很欣慰,这才是真正的苦力啊。
“赵勇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7章 育儿
赵勇,村长之子、农场主力,会开车、会种地、会打猎,浓眉大眼堂堂正正,是全村待嫁少女心中,妥妥的高富帅。
校嘉华看到他,侧重点却在于:“赵勇哥,你的大货车呢?”
赵勇挠挠头,“我今天没去镇上送货,而是去城里办点事,坐班车过去的,没有开车。”
校嘉华很失望,这意味着接下来半个小时的路程,她还要自己走回去。
好在赵勇很上道,主动接过她的小板车。他随手掂了掂,“还挺沉,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我娘给我和石头买的!”校大宝抢着补充,“用我爹的工资!”
自打有了新家,校大宝就不大喜欢这个能干的哥哥了。因为他每次看姑姑的眼神,总是热忱又复杂,好像随时都想把她抢走一样。
赵勇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孩子口中的爹爹,不是校二哥,而是校嘉华的新婚丈夫。
“白同志对你真好……”
“呃,我娘今天来镇上,就是为了给我爹寄信!”
“校大宝,人家问你了吗?啰嗦。”
校嘉华警告了机灵鬼一眼,“再废话,没力气走回去,我可不管你。”
“哦。”他故意迈开小腿,走在两个大人的中间。
校嘉华知道校大宝的小心思,也不戳穿,只觉得有点好笑。
又走了一会儿,天色彻底暗下来。
赵勇突然开口:“笑笑,你不想知道,我今天去县城干啥吗?”
也就借着夜色,他才能掩饰自己煮熟虾子一般的脸。
校嘉华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去武装部,做兵役登记。”
“你要去当兵?”
“是,我也要当兵。”他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比人差。
校嘉华想问为什么,但又觉得多此一举。在这个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年代,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当然要上交给国家。
“赵勇哥,恭喜你。”
“哪里,只是提交了登记和申请,能不能通过还要另说。”
“谦虚了,你这么优秀,肯定会选上的。”除了体格健康,根正苗红,作为村长的儿子,他的优势不言而喻。
“谢谢,我会像白同志一样,吃苦耐劳、保家卫国。”
这个时期,南边的越南和北方的苏联都不太平,“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绝不是一句空口号。
校大宝又忍不住探头,“我爹跟你不一样,我爹是给火箭拧螺丝的!”
“校大宝!”校嘉华把孩子拍回去,“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她继续说:“不管是公安军,还是海陆空,都是人民的好战士。赵勇哥,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多立功,为咱们清河村争光。”
赵勇心里划过一阵暖流,“笑笑……”
眼看人要“情不自禁”,校嘉华立即转移话题,“赵勇哥,刚刚你别介意,大宝太顽劣,我会送他去上学的。”
她眼中的避嫌太明显,赵勇只好顺着苦涩说:“几个村的联合小学已经停了,现在清河村只有耕读小学,就设在知青点附近。大宝确实到了上学的年龄,宜早不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