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底下的丫鬟们接连摆出了一大桌子的瓶瓶罐罐,巾帕也挂了好几条,阵势极大,来来回回自主仆二人身边走过。
宴音却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姜家想让她见识一下高门做派,偏偏她连皇家做派都享过,这些实在不足挂齿。
她一眼扫过,这老夫人倒是比她的女儿,前世的太后还麻烦,也不知是不是特特摆了出来为难她。
许多物事在寻常人家可不得见,就算勉强认全了,只怕用法上也会出现疏漏。
“宴小姐不嫌伺候我老婆子麻烦把?”姜老夫人捏起笑脸问。
宴音只是浅浅勾唇道:“是宴音的福气。”说罢走到姜老夫人身边,打量着那些物事。
倚兰早已站在一旁,只等着指出她的错处来。
“老夫人刚起身,我先帮老夫人按个头松泛松泛……”眼见得她放松下来,宴音又替她净面,擦手,巾帕一条都没用错。
旋开一个个罐子时,她一边做一边讲,头头是道,简直比老夫人手下最得用的倚兰还要懂行,末了又问老夫人想要什么样的妆面。
且宴音手法干净利落,下指轻重位置准确,妆面更是得宜。
倚兰全程看着,又听她长篇大论,愣是没说出哪里错了,而且竟是从中学到不少。
一时间在场诸人心中都微微有些错愕。
宴音心里却笑,她前世曾给太后侍过疾,那妇人折腾人的本事也是花样百出,她早练就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却不想这辈子又伺候到太后她娘身上了。
罢了,虽然她不喜欢这老夫人,但就当替姜负雪尽孝吧。
姜老夫人本打算让看她因不懂高门奢物而慌忙无措的模样,自己再在言语打压奚落一番,教她知难而退。
谁知这是个有本事的,她只得压下了不愉起身,宴音还贴心地给她垫手,老夫人触之即离。
一行人往待客的花厅走去,宴音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姜家的梅花宴请了不少达官公卿家的女眷,在暖如春日的花厅中对酌闲聊,清淡的松香消解着酒菜的味道。
姜夫人忙迎了上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就看到了老夫人身后的宴音。
老夫人的话拉回了她的神儿:“这屋内为何燃松香?”
姜夫人忙道:“回老夫人的话,松香祛味且不浓烈,用在厅内宴席正好。”
“为何不用梅香?”老夫人有些不满,“梅香亦可祛味,况且今日也是赏梅宴,偏弄这些偏了道儿的。”
“府中未存梅香,外头新开的梅又不足以祛味……”
“够了,”老夫人不耐烦地打断她,“知道有梅宴为何不早早备下,这般叫我以后如何将后宅中馈放心交与你,这菜肴也不对……”
一路老夫人都在低声挑着姜夫人的错处,不是梅花剪得不好看就是桌子摆得不对,姜夫人声音更低,不知实在辩驳还是认错。
等错处都说完了,老夫人才进了正厅,客人纷纷起身寒暄,她又扬起了慈和的笑脸,和上前道安的女客一一问候寒暄。
宴音再看姜夫人的侧脸,愁容已散了去,脸也拉上了一层笑意,温婉贤淑的模样。
姜梅若也在席间,正和自己的小姐妹说着话呢,见祖母来了,也开心地凑了过来请安,就见到了宴音,细细分辨之后,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
她为何会认得这人,盖因她摸去姜负雪房内送孙叙叙香囊那日,不仅在书册上看到了那枚丑陋的香囊,还看到了一副小像。
姜梅若是姜辜应爱妾生的女儿,姜府并不苛待庶出子女,她生母得宠,自然将她带得娇惯。
那枚被她无意丢掉的香囊就是眼前这人的,害她被大哥斥责,言行无状间又触怒了祖母,被关禁闭的也是她。
姜梅若心里翻了个白眼,中秋之后,孙叙叙更是神思不属地和她说起自己装见了大哥与宴音私会。
小门小户的女子就是不知检点,祖母打父亲推脱了与开始就不高兴,没想到竟还给这个始作俑者递帖子,想来定不是真心将她当做未来孙媳妇对待的,而是要她知难而退。
那就看看这宴音今日有没有本事轻松走出这个门去。
宴音到姜家来早已处处提了小心,一个个人脸看过去,到了一位绿衣少女身上,她语态甜蜜地喊了姜老夫人一声祖母,再然后……就是冲自己翻了个白眼。
这姜家的小姑娘也这般看不惯自己吗?
姜梅若及近看了,这女子确实生得不错,但就是再美,也是不配踏入姜府的,做个妾室都够不上,她心中属意的嫂子只能是孙叙叙。
只可惜今日孙叙叙未来,见不到自己让这小户女吃瘪的样子了。
姜老夫人在花厅内话过一轮,便坐下略用了饭,宴音似是被遗忘了,并没有安排到座次,厅内有注意到她的,见人虽然穿着素雅,但处处可见精致,仪态气度更是与别的丫鬟不同,纷纷猜测这人是什么身份。
此时花厅内的贵人们都坐下了,只有丫鬟们在其间穿梭伺候。唯有宴音和青芝站着不动,看着又像主仆,十分打眼。
姜老夫人吃了一碗糯米玉圆子,才往这边看来,道:“哎哟瞧我这记性,宴小姐怎还未有座位,静容,看看给宴小姐安排在哪里。”
姜夫人闻言起身,想将宴音安排到末席去,姜梅若却开口道:“听闻这是主簿家的小姐?我有一侍女与主簿家也有亲缘,不若与我侍女坐一旁说几句?”
这刁蛮小姐的三两句话,厅内众人听了个真切,知道姜家只怕并不待见这位娇小姐,却不知是何缘由。
“梅若,”姜老夫人喊道,“你怎可这般失礼。”
姜梅若却不甘不愿地说道:“祖母恕罪,是梅若唐突了。”但见祖母面色并不严厉,知道自己欺负宴音绝对没有什么后果,她心底开始兴奋起来了。
宴音却轻笑了一声,清动的嗓音吸引了众人视线。
她看着姜梅若问道:“姜小姐唐突的是我,为何不请我恕你的罪?”
没人料到她会在这时候开口,这宴小姐真的敢然
然而宴音就是说了,她自来京城所见皆是达官显贵,人人听闻她的主簿之女都是不屑,她懒得在意,如今到了姜府仍是这套说辞,宴音只觉得得麻木。
宴音不是因出身自哀的性格,现下姜梅若明晃晃地要找她的不自在,那自己也不用给她体面。
姜梅若不信她真的敢让自己道歉,又硬生生问了句:“你,你在说什么?”
宴音满不在乎地又重复了一遍,姜梅若脸色有些微扭曲,她怎么可能给这主簿之女道歉!
眼见二人僵持着,还是姜老夫人开口了:“好了,都是孩子随口无心说一句话,什么主簿侍女的,不值当道歉,伤了和气。”
姜老夫人太过看低宴音,连嘴上的粉饰都懒得,虽嘴上是调解,但话与姜梅若的有何不同。宴音看得分明。
这时姜夫人也起身打圆场,将宴音的座次安排上了,宴音坐下之后,方才的小风波算是过了,那祖孙二人又在主座上说笑着。
青芝坐在宴音身后伺候,一路见姜家这般欺负自己小姐,虽是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气得眼圈微红,只是宴音背对着她,没能发现青芝的变化。
“你没事吧?”
宴音闻言偏头看去,是坐在她右手边的一个桃色夹袄的小姐,面若玉盘,容貌丰美,说话的声音也温柔软糯。
却不是在对她说,而是她背后的青芝。
宴音忙往背后看去,青芝眼圈微红,还泛着泪光,她心思还是个小姑娘,不像宴音一般重活一世,见自己小姐被欺负早就委屈得不行了。
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宴音也不好有太大的动作,便小声说:“小姐我一点事也没有,真的真的。”
听她这话,青芝更觉得自家小姐是独自吞下委屈,眼泪落了下来,偏偏她又不敢哭出声,憋得鼻涕都哭出来了。
这时那桃红夹袄的小姐递过来一条帕子,宴音不好推拒,谢过了她,又不好意思拿她的帕子擦鼻涕。
那小姐面如粉桃,小声结巴道:“不用,不用谢,放心擦吧,帕子就送了这位姑娘了。”
宴音又是道谢,将青芝脸上的泪擦干净,轻声说道:“青芝你先出去吹吹风吧,我这里没事的,乖啊。”
旁边的小姐见她还摸了摸青芝的头,脸变得更红了。这主簿家的小姐真的又美又温柔,被她摸头的丫鬟是什么感觉呀。
青芝不想小姐因自己丢脸,点头出去了。
宴音转回桌上,看向旁边的小姐,搭话道:“我是宴音,谢谢你啦。”
“不用,我是江川月,吏部侍郎家的,”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刚刚我觉得你好厉害啊。”
“没有,我只是不在意罢了。”宴音摆摆手。
“对了,我也是竹舍得,在书院中总是远远看到你,嗯,那时候就觉得宴小姐你长得真美呀。”她说话时双手捧在胸口,语气天真又诚恳。
宴音笑道:“你也很美啊。”
“真的吗?我,嗯,那我以后没事能去找你玩吗?”她靠得更近。
啊……宴音没想到江川月说话这么跳脱,但还是笑道:“当然可以,只是怕江小姐会觉得无聊。”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我可以叫你阿音吗?”
“自……自然可以。”
“太好了,那阿音你也别见外,叫我川月好了。”
最后整个宴会上,二人都在一处说着话,越说越是兴起,且江川月也喜爱听戏。
江川月甚至还偷偷告诉她,自己在梨昔园中撞见过她和姜负雪偷偷相会,但没有告诉任何人,此番也知姜家态度不好,望她莫要伤怀。
宴音发觉这江家小姐当真个性可爱,天真烂漫,和那姜梅若是完全相反的人,自己也对这位小姐颇有好感。
既是赏梅宴,宴席吃罢,自然要去赏梅,众女眷们穿好斗篷暖袖,拿起手炉,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姜家的梅园占地极广,品种也让人眼花缭乱,雪盖梅花,满园冷香彻骨。梅园中有丫鬟在置备着热酒,给各家夫人小姐们驱寒取暖。
梅是花中寿星,在场最为高寿的又是主人家姜老夫人,姜夫人便提议道:“不如大家四散入了园中去,折了自己觉得最美的一支,插了梅瓶供老夫人品评,彩头便是一枚梅花琉璃钗。”
虽然各家都不缺什么首饰,但也爱玩个热闹,辈分小些的打打闹闹就往梅园深处去了,年长的则聚在一处饮酒吃茶,赏景闲谈。
宴音也走入了梅园之中,她直觉自己如何也讨不得姜老夫人的欢心,也更不稀罕,便随意折了一支绿梅,早早走了出来。
江川月倒是兴奋,还在里面左瞧瞧右看看的,一心折一株最漂亮的。
姜梅若爱俏,换了身衣裳姗姗来迟,并未进梅园之中,一来就见宴音执着一株绿梅,将要插入梅瓶之中。
她有些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在做什么?”
宴音听见声响,抬头见看到了姜梅若怒气冲冲的脸正对着自己,有些疑惑道:“我做了什么?”
在饮酒闲聊的贵妇人们也看了过来,姜老夫人自然也在其中。
姜梅若见她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轻蔑嗤道:“半点眼界也没有,这可是祖母最爱的绿绮梅,整个园子只得一株,平时有仆人守着的,贵重非常,凭你也配折一支下来?”
闻言宴音恍然,原来她生气的缘由是自己的绿梅啊。
宴音还没开口,倒是姜老夫人先语气严厉道:“梅若,住口!”
“祖母……”姜梅若这回没有听话,只以为姜老夫人还似方才那般假意训斥她,执意说道:“她这般没有见识,为了赢折了祖母心爱贵重的梅花,我怎么就说不得,到底是,半点眼界也没有!”
“姜小姐,”宴音笑着唤了声她,见姜梅若仍是傲慢的模样,她缓缓说道:“这可不是什么绿绮,这是绿萼,在川渝、江南都不少,若姜小姐真要我赔的话,我可以让宴家商队带几株上来。”
听完宴音的话,那堆贵妇人皆是眉眼交流,心里藏了百样心思,只是给姜老夫人面子,仍是含笑饮酒,只当没看到小姑娘的口角。
姜梅若没料到自己心急找宴音的麻烦,竟没分清绿绮和绿萼,她如何知道园中还有其他的绿梅,堂堂姜家的小姐,见识居然不如一个主簿之女。
方才一句句叱骂宴音没眼界的话变成了巴掌扇回了她自己的脸上,让她整张脸都烧烫了起来。偏偏此时没有人说一句话,更是让她在寒冷的雪地里如被火烧,臊得额头冒汗。
接着在梅园中折梅的小姐们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也有几位小姐手里拿着绿梅,且正是宴音所言的绿萼梅。
园子深处确实有一株绿绮,但有仆人守着,并不会有人去折。
有和姜梅若交好的小姐,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嬉笑着去拉她,问:“你怎么了?”
这教她如何说,姜梅若僵硬在原地,心还因羞愤怦怦跳着,只咬牙说没事。
最后还是姜老夫人开了口,道:“那绿萼本也是今年移栽过来的,无甚稀奇的街边之物,眉若没见过普通东西才会认错,不值当宴小姐如此咄咄逼人。”
好家伙,又一出指桑骂槐,现在倒是她咄咄逼人了。
宴音深感今日过得乏味无趣,她当初就应该听姜负雪的,不来这赏梅宴,不过提前知道这姜家老夫人是什么人物也好,以后懒得在她身上费心。
她随意行了一礼,道:“是宴音失礼了。”
姜老夫人为表大度,又对姜梅若说道:“梅若,你也和宴小姐赔个不是吧。”这是要各打五十大板以示公平自己的意思。
要她给宴音赔不是!姜梅若眼睛瞪大,但撞见老夫人不愉的眼神,她到底是不情不愿地赔了个礼。
宴音只当看不见,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
梅瓶一一评过去,她随意折来的绿萼自然名落孙山了,街边之物,姜家看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时间渐过,陆续有几家作别,宴音也欲起身告辞,姜老夫人只是摆摆手让她先坐下,依旧和别家的贵妇们话别。
江川月见她被留下,就知道不寻常,有些担忧地与她作别,宴音只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