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言,皆为正确,站在这样的人身后,谁都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安全感,不由为之倾倒、仰慕。
心思活络地更想到此战能打下这么多首级,到时朝堂该有多少奖赏,能换多少粮食,说不定还能做几套新衣服给家里老婆孩子穿。一时心头更加火热,摩拳擦掌。
唯独沈砚神色未舒展,她道:“青烟散只能用一次,若鞑靼不退兵,还需苦战一场。”
“不退兵?这怎么可能?”众人心中纳罕,不知道监军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阵前死伤十分之一,坚持不退者,整个天下间都找不出几支这样的队伍。现在鞑靼至少死伤千余人,怎么会不退?”
沈砚眸光一转,没有说话。
她心道,要是鞑靼的军心军纪都像你们一样,那自然会退兵,她倒不用在此踌躇观察了。
根据徐百户的探查,于儿泊麾下的大将明水,是最有可能率军赶来的人。其人作战威猛,以一当百,又兼心智沉稳,百折不挠,治军极严,在军中极有威望。年前的大宁惨败中,正是他带领千军,一夜间奔袭数百里,把李守义带领的大军围困住。
如果是明水带队,这一份青烟散,不一定能阻拦住这位铁血将领的脚步。
那一声爆炸声和海水倒灌的声音,令明水瞬间勒紧了马缰,呆在了原地。
“是神机营在埋伏!”左右当即反应过来。
火把猎猎作响,后面听到震烁的骑兵已经乱了阵脚,心头一阵惶恐,怎么会有爆炸声,周军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来了?这一切是不是一场陷阱,让他们行使到半截突然一网打尽?
明水更是大骇,觉华怎么会提前布上埋伏?
左右焦急道:“将军!大周早就有防备,我们快撤吧!”
“是啊,撤吧,这么多儿郎不能有误。”
看着人心惶惶的将领、遍地尸首的先锋军,血流成河的惨状。明水的一声撤在口中几欲说出。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夜色已经沉沉地压下来,如果敌军早知他们会踏兵而来,怎么会只炸了先锋军,别无动静,不趁着他们动乱之际发动攻击?以周军神机营在大宁城的火力来看,就算是炸平这座海域,也不是困难的事。
唯有一个可能。
觉华的守军只有这点火力。
他在犹豫,要是判断失误,这万余骑都会折在他手里,几个呼吸之间,明水已经下定决心,“这是觉华最后的依仗,排开长列。绕开炸毁的道,从结冰的道走!”
人心纷乱想要退的鞑靼骑兵,被明水一句话遏止。主将要走,岂有回的道理?于是除了留下小支善后的队伍外,主力依旧朝觉华奔赴而去。怀揣着满心的不安、恐惧,和对主将的信任。
沈砚看着排成长队蜿蜒过来的骑兵,转身走人,猎猎的夜风吹散她的衣袍,她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觉华县中所有百姓将领,全部进城,与我一起守城!”
那一支支高居的火把,蜿蜒成无边无际的长串,一眼望不到尽头。金朔吞了口唾沫,双腿发软,这么多骑兵来攻,觉华能守住吗?
有个胆小的更是小声道:“要不,我们跑?这一万骑兵,围都能把我们围死。”
“跑个蛋啊!”金朔给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傻,鞑靼骑着马四条腿,你就两条腿,附近全是冰,连一棵树都没有给你藏的,你能跑去哪儿去?到时候十个骑兵追你一个,你死都死不痛快。”
“你跑了,家人怎么办?你抛妻弃子一走了之?我们觉华没你这样的孬种!”
金风攥紧拳,道:“各位叔叔伯伯,兄弟同僚。鞑靼骑兵来势汹汹,虽然人数众多,但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之前在山上建的城墙足以抵挡一阵子。等到援军过来,围困就能解开!我们只需要坚持一阵子!明天誉山关的援军就来!要是现在我们心散了,那就真的不战而溃,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这批精锐正有守城之意,当即纷纷道好,表示愿意跟随监军一起守城。
然而等到上城墙,男女老少摩拳擦掌烧热水,烧油锅,整柴火,浇水泼冰巩固城墙时,众人才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
他们人数太少了。
觉华将士中的壮劳力不过三千四百人,而山下的举着火把的鞑靼不知多少人,只见火把在山下燃烧,似乎用之不竭。整个城像是烈火地狱中心的小点,随着火把起伏。
夜战,往往是下下之策,可双方看着这浓稠的夜色,知道战争一触即发,不会有分毫停歇。
明水看着觉华县城里砌了一半的墙,和藏在城中的觉华百姓、空无一人的城外,知道自己猜对了。
明水盯着将将两丈高的城墙,缓缓笑起来,能用得上神机营的火/药给他们设陷阱,觉华城内,必然有一个从京城来的大官。现在不知道是谁没关系,等城破了后,自己必定把他抓过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用他火热的鲜血,祭奠死去的同胞。
没想到这座小城中,竟有人能让他阴沟里翻船。
在明水沉着的命令下,一声接一声的军乐声起,鞑靼开始攻城了!
明水知道时不我待,一上来,就是狂风骤雨,没有试探,没有铺垫,一层接一层的人冲上去!骑兵在旁掠阵,下了马的步兵攻城。城墙上的守将先弓弩骑射,黑夜中辨不清谁是谁,又听闻几声轰鸣声,知晓这是监军带的神机营火器。暂且阻止了一会儿鞑靼的攻势,可在鞑靼密集的攻势下,不到一个时辰,最前面的步卒已经到了城墙下。
城中不分男女老少,都在烧水、烧油,递石块。觉华城中粮食众多,辎重却极少。弓箭用罢,只有滚烫的油水与冰水轮流浇下去,还有烧开的金汁。能叫水冻结的天气,城墙上的人热到汗流不止,气喘吁吁,强烈的肾上腺素分泌下,他们不觉得疼和累,只有激动和紧张,刺激的他们的心弦绷紧。
沸水和凉水浇灌下去,攀墙的鞑靼发出一声声的惨叫。然而觉华砌到一半的墙在强猛的攻势下,摇摇欲坠。
第一个人,攀上了!
“拔刀!杀啊!”金风一马当先,抽出长刀,砍掉了攀到城墙上的手。城墙上的人下意识地拔起刀,一个又一个敌军攀附在城墙上,一个跳跃冲进城墙。
天色已经微微的泛红,熹微阳光自东方洒在冰面上,一点点攀到觉华的城墙上。这临时砌起来的城墙上,无数的断肢残垣、猩红血迹,斑驳沉疴,将一座海上的小岛,照出地狱般的画面。而城墙上的厮杀更加激烈,一道道刺目的阳光洒在城墙上,白刃战战到极致,血肉横飞。觉华城墙上的尸体一具借着一具堆起,不分敌我。
沈砚看着城墙上守城的觉华将士渐渐疲惫,最激烈处鞑靼隐隐占优,她踱步向那处,下令道:“让开!”
说罢手中铮然一声,寒光出鞘,刀光映着灿灿阳光,一往无前!
金风战至麻木,大脑一片空白时,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以不可推卸之力将他往后一丢,那道“让开”才慢慢飘入他的耳中。他捂着流血的肩膀,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幕,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是自己死后的幻觉。
明水数着战死的人数,攻城必要的伤亡是应该,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从没守过城的水师战斗意志竟如此强烈。竟然鏖战一晚,至今未攻克。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与下令伏击放青烟散的那人有关。
明水作为鞑靼的大将,无数次的沙场厮杀,数次在极地下反败为胜,他太懂得一个凝聚人心的将领对部下意味着什么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冀王和李凌州都被围困在锦州,誉山关内没有大部队出来,钱瞬也不会来孤零零的觉华。觉华里怎么会有这样厉害的将领存在,而假如这人存在,怎会寂寂无名?又怎么会不带兵孤身来此?
莫非自己要亲眼见证一颗将星冉冉升起?
明水冷笑一声,管你再惊采绝艳,再善于统兵,在万余人的围攻下,仅凭这个摇摇欲坠的城墙,能支撑多久?到时城墙一破,这人就如瓮中捉鳖,逃也逃不了了。自己倒要看看,他还能撑到几时!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看向城墙上的一道人影。
横亘在他面前的那面城墙上,一人拔刀而起,他周身所有的同伴都退了个干干净净,四散去支援其他部分。
明水一愣,怀疑自己看错了。
什么意思,这个士兵要牺牲自己,用青烟散炸毁?可在城墙上,他炸死自己不要紧,把城墙炸毁了,觉华岂不是失去了最后一堵屏障?
明水身边的将领也注意到这幕情况,一时疑心起来。而源源不断爬上城墙的鞑靼见到城墙上,只有这人孤零零地执着一把刀,也愣住了。
短暂的愣神后,是强硬的军队秩序压下来,他们攻城的欲望彻底压倒那一丝疑惑,扑向那人。
沈砚动了。
快到不可思议的刀刃精准、妙绝,毫无技巧,毫无花招,甚至连澎湃的力量都没有,只消轻轻一触,一刀封喉。
扑上去的鞑靼士兵刚提起刀,脖颈一凉,倒在地上。
沈砚的第四刀已出。
左胸、脖颈、眼睛、右臂,她的刀仿佛毒蛇般,灵敏轻巧地一扑,在对方还没察觉到路线时,已经抵达死地。
她一人一刀立于城墙之上,竟把觉华上百民兵拦不住的鞑靼,尽皆拦住!
源源不断攀附在城墙上的敌军,都被她一刀斩杀,她仅仅一人,杀出了一块空地!
无数的刀/枪围在她周身,一齐向她身上围攻,沈砚脚步连动,在众多刀剑中堪堪躲避过,好几次兵器似乎已经砍到她身上,她身子却如蛇一般,总是与刀刃险险避开。有几次刀刃已经切断了她的发丝和衣角,可总是差那么一毫,没砍到她身上。
而她手中的刀,一出出必见血,见血必收命。
沈砚面色冷淡,唯有看见自己的刀又中一人时,才会露出冷嘲般的神色,只是这般的眼神,也不知是不是将死人的幻觉。
明水等鞑靼将领看到这一幕,哑口无言,许久之后,才有人喃喃道:“大周竟然有这等猛将?”
明水心头大骇,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领,可从没见过有这样的悍将。力大能搬动巨石者他见过,可力气越大,耗费的力量越多,很快就会亏空不济,速度慢下来。但眼前这一人守城墙,游刃有余,步伐转移间,速度竟无分毫缓慢。一盏茶过去了,那人背后是伤痛的残兵,面前是摇摇欲坠的城墙,可那人横刀在胸,似定海神针般,闲适悠然,竟无一人能越到她身后!
明水震慑不已,他听到自己狂跳的心脏,耳膜发热,整个胸肺都燃烧起来,明水望着那道孤影,声音灼热:“这样的猛将,竟然会在觉华这种弹丸小地上,无人跟随。为何不归顺我鞑靼?他要与我们一同,我愿奉此人为尊长。”
“这种天才,都比草原的巨鹰还傲气,宁死不折,恐怕宁愿死掉,也不愿侍二主。”其他鞑靼也纷纷注视着那道身影,眼中燃烧着渴望。尽管立场敌对,两方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但看见这样的一幕,凡是武将,都会心向往之,油然而生仰慕与憧憬。
那是对绝对力量与绝对强大者的叹服与欣赏。
明水摇了摇头:“可惜了,如此英雄豪杰,今日命丧觉华。光此人能保一面墙有什么用?他再厉害,还能撑三面吗?叫人先别攀这面墙。去其他面。”
看着那道身影,明水暗暗道,要是没死,能收归鞑靼该多好。可惜敌我不两立,这样的英豪,要是在鞑靼,王怎么会让他孤身在这种破烂小城?大周的人什么都不会,在彼此倾轧攻击上倒是心眼很多。
也幸好有这些心眼,才给了他们王朝机会,统一草原。
力战到无一人上来,沈砚垂下刀,灼热的刀身上,只有刀刃处有薄薄的血迹,她下手极准,其余人要是用刀斩杀那么多人,刀早就卷得不成样子,但她庖丁解牛,只用一分的力,就能杀人。故而刀身上依旧是雪亮光彩,只有一滴血蜿蜒而下,滴落在她鞋子旁边。
“哒”地一声,惊扰了墙上的人心。
觉华将士的目光从沈砚的背影,移到地上那滴血迹上,心也似被那滴血所溅到,一片滚烫,胸肺都沸腾起来,恨不得提刀再战三百场。
沈砚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她的手臂微微发抖。可她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不显露分毫情绪,与身后的觉华军民震惊到无法言喻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她身后的众人,多是身负重伤,然而看见沈砚独自力战百人的情形,连伤口的痛都没有知觉了,大脑嗡嗡作响,这还是人吗?
这样的能力,是神仙下凡,仙人显灵吧?!
有这样的将军为先,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万余骑鞑靼,哪儿有那么不可战胜。
沈砚转过头,正欲叫他们下去,忽然,脚下一片震动,哭喊声与喊叫声齐齐爆发,沈砚蓦然朝东侧望去。
东侧那堵摇摇欲坠的城墙,塌了!
数万人日夜不休砌成的墙,终于承受不住这连绵不断的交战,轰地倒塌在地上,形成一片碎石瓦砾,压住了部分的鞑靼攻城兵,也摔倒了部分觉华正在抵御的将士和帮忙的百姓。
喧嚣与烟尘飞荡,觉华县众人面色唰地惨白,心下一沉。
觉华县百姓唯一的抵挡,破了!
今日是个大晴天,灿灿阳光照在觉华县上,照在海水的冰面上,时间已到了正午。沈砚不用看,就知道,即使有援军,也必须要等到晚上才能过来。
白日的烈烈阳光,或多或少会融化坚硬的冰块,纵使有人及时纵马赶到,他们也不能踏冰而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踏碎冰块,沉入海水。
所以,她最早也要守到夜晚来临。
沈砚道:“你们守着。”说罢,提刀往东行去。
城东两方的将领在喧嚣尘土还未消失时,就发起了行动。鞑靼一方抢先想踏进城中,歪七扭八的砖石土块中,有一处低矮的墙面,鞑靼争先恐后地向墙面冲进。觉华的民兵已经打开武器库,城中不分男女老幼都拿着刀剑,因为他们知道,战已至此,被鞑靼攻进来,自己绝不可能在他们的怒火中存活。
曾经屠城的惨烈事迹回荡在他们脑海中,觉华县中无论年纪性别,身强身弱,看着城墙上己方将士奋力拼搏,和那位将领孤身一人力战一堵墙的风姿,纷纷怀揣着满腔的勇气和愤怒,誓死守城!
血勇者已经抢先来到了垮掉的城墙前,见到两个身材高大的鞑靼骑兵手持重刀闯进来。血勇者正想挥刀而上,只听一人力喝道:“让!”
然而双方都红了眼睛,脑海中只有杀一个字,连刺耳的尖叫声与惨嚎声都充耳不闻,谁能听见那一声让字?
血勇者提着刀,迎面直上鞑靼,鞑靼冲进来的汉子面色沉稳,刀尖冲向他。坏了!直到身子将要被刀尖刺破时,血勇者才反应过来,自己拿的刀,比他拿的刀,短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