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隽见大胜恢复神智,也有了力气,这才松开他,让他自己走。
孔隽也出了一身汗,摘下帽子给自己扇风。
他们来到一处露天茶摊前,又累又渴,坐下来,要了一壶茶。
大胜却呆呆地站着,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拘谨。
孔隽提起茶壶,先给杨祖琦倒了碗茶。
杨祖琦端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
又倒了两碗,示意大胜坐下喝茶。
大胜连连摆手。
孔隽恍然想起,这个时代,尊卑有别,常有官与民不同席而坐,何况主子与仆佣之间,更不可能一块坐下喝茶。
大胜虽笨,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坐下……”
孔隽以命令的口吻说。
大胜这才诚惶诚恐地矮下身子。
但他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远远地坐在了地上。
杨祖琦与孔隽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坐的凳子,只是用竹片简单编织成的可以折叠的马扎。
这种马扎很轻便,绝对承受不了大胜这样的体重。
看来,大胜早已习惯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他知道,就算自己想坐这种凳子,大概也会被卖茶水的摊主所嫌弃。
所以他很自觉地坐在地上。
“渴不渴?”孔隽问。
大胜目光呆滞地点头。
“渴就把水喝了。”
大胜还在为难。
杨祖琦放下茶碗,看出大胜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想开口劝说。
可一想到大胜也许能听出自己的声音,自己还是少说为妙,只能默不作声。
“我说话你没听到吗?”孔隽故作威严道,“喝了……”
大胜那比一般人要大一号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这才怯怯地伸手,把茶碗端起来。
端到嘴边,三两口把水喝了。
然后把茶碗放回小桌上。
碗刚放好,大胜的肚子传来十分响亮的「咕噜」声。
说「十分响亮」一点也不过分,就是隔着两米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大胜捂着肚子,干咽了一口。
脸上露出饥饿的疲惫神情。
“你上次吃饭什么时候?”孔隽喝了口茶,出声问道。
“昨天中午。”大胜讷讷道。
孔隽微微叹息:“你离开家乡到申城,就是为了找豆子?”
“嗯。”
“可是你在这,连饭都吃不饱。”
“我怕豆子也吃不饱,还怕她被人欺负——”
杨祖琦听了,忽然在心里苦笑。
孔隽与杨祖琦对视一眼,他们此时想的一样。
大胜怎么会知道,他担心吃不饱饭、受人欺负的豆子,此时已经是登上电影画报的女明星了,名利富贵已经是囊中之物。
现在却反过来要一个真正吃不饱饭、受人欺负的码头工人来惦记。
简直讽刺啊!
“四少爷……”大胜追问,“你真的不知道豆子在哪吗?她已经离家好几年了。”
“我真的不知道。”孔隽镇静地回答,仿佛他真的就是孔肆程。
大胜眼神戚戚:“不知道豆子现在在哪,有没有饿肚子,找不到你,为什么不回家去?”
孔隽看了杨祖琦一眼,又试探性问道:“豆子——她为什么一个人离开家乡,到申城来找我?”
大胜嗫嚅片刻,用他并不流利的话语答道:“她说你答应过要娶她,她是来找你,让你跟她成亲的。”
“我——答应要娶她?”
接下来,在孔隽与大胜的问答之间,再结合着孔隽对自己家族的了解,他们终于搞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离申城只有三百里的仙河镇,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富饶小镇。
孔家便是这仙河镇的首富。
因为祖上为官,积累了些财富,加上经营有方,到孔肆程父亲这一辈,顺应时代潮流,在镇上开办了一家纺纱厂。
借用河道运输的便利,将纺织品运到申城来卖,赚了一大笔财富。
孔肆程家中兄弟四人,孔肆程排行老四,是家中老幺,颇受宠爱。
也是兄弟四人中唯一留过洋的。
在孔肆程留洋之前,一直在镇上的私塾读书,他的童年几乎没有离开过仙河镇。
而豆子(赛水仙的乳名)的父母在仙河镇靠打鱼为生,是名渔家女。
大胜的祖母是孔家的老佣人,大胜也一直在孔家的纺纱厂做活。
靠着孔家的庇佑,祖孙两人日子过的还算安定。
至少衣食无忧。
三个地位悬殊的少年,成了童年最好的玩伴。
豆子是个典型的水乡姑娘,长的清秀水灵,常穿一身红衣服,编着两只长长的麻花辫,十分讨人喜欢。
年少时的孔肆程很喜欢跟这个可爱的姑娘。
等他们渐渐长大,孔肆程便说自己将来一定会娶豆子过门,让她做孔家的四少奶奶。
豆子也信以为真。
等孔肆程长到十六岁时,社会风气逐渐开化,许多大户人家都喜欢送自家孩子出国留洋。
俨然成为当时的时尚。
孔家的前三个孩子已经过了留洋的最佳年纪,孔老爷便把目光放到老幺孔肆程身上。
孔肆程听说父亲让他去留洋,当下欣然答应。
留洋之前,孔肆程与豆子、大胜见面,承诺等求学归来,一定娶豆子过门。
那一年,孔肆程十六岁,豆子十三岁。
十几岁的青春豆蔻年华,还没见识过这世界,便许下了一生的承诺,也种下了一生的苦果。
孔肆程先到申城洋人开办的学堂学了一年外语,而后才真正乘船出海,远赴异国他乡。
这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后,孔肆程归国。
一直在水乡小镇等候的豆子得知暌违六年的少年郎回家了,以为他真的会履行承诺,娶她过门,所以每天都在家里等待。
但等了很长时间,却不见孔肆程露面。
豆子终于等不下去了,她找到大胜,跟大胜一起到孔家宅子找孔肆程。
孔家门房把他们赶了出去,说孔肆程只在家待了几天,早就走了。
第178章 为爱私奔
豆子听说孔肆程没找她就走了,当时如遭雷劈。
她苦苦求问孔肆程去哪了,但没人告诉她。
过了一段时间,大胜才从孔家下人那里听说。
孔肆程回国后,直接定居申城。
此次回到仙河镇,只是准备接手家里的生意。
等处理的差不多,就又回到申城去了。
豆子得知孔肆程去了申城,当时就说要到申城找他。
因为豆子不能再等下去了。
父母已经把她许配给镇上张财主家做儿媳妇,过几天就要嫁过去。
在那个女子十五六岁就要成家的年纪,十九岁还未出阁的豆子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豆子一心只想嫁给孔肆程,就让大胜陪她一起去申城找他。
大胜心机单纯,个头虽大,胆子却很小。
长这么大,他连仙河镇都没出过,怎么敢妄想几百里外、只在传闻中才听过的申城呢?
他怕自己找不到路,会走丢,因此让豆子等他向人打听申城在哪再出发。
豆子失望地回去了。
直到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豆子带走了自己的彩礼和嫁妆里所有能带走的值钱的东西,悄悄来找大胜。
她说路已经打听清楚了,坐船就能到申城。
用她带的这些东西做盘缠,够他们吃喝一段时间。
大胜吓坏了,说她第二天就要出嫁,她走了,谁来嫁给张财主家的儿子?
豆子眼见无法劝服大胜,便谎称自己会回家,不再去申城。
大胜当真了。
但第二天大胜来到豆子家,却看见豆子的父母在门口大哭,说豆子死了。
当天一顶花轿抬到豆子家门口,豆子父母便把家中最小的姑娘作为顶替,替姐姐出嫁了。
大胜以为豆子真的死了,哭的很伤心。
等过了很久,大胜才从别人的闲谈中得知,豆子不是死了,而是成亲前夜私自出逃。
至于去了哪,大家心知肚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豆子对孔家四少爷的痴情人所共知。
之所以坚持那么多年没嫁,都是因为孔肆程。
大胜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那天晚上豆子走了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船出逃了。
豆子走了没多久,大胜的祖母便去世了。
在别人的帮助下料理完祖母的后事,大胜发觉身边物是人非,心中最大的牵挂就是豆子。
当下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申城的客船。
如今已经三年有余。
大胜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在申城漂泊三年多,能生存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等弄明白这一切,孔隽久久不能从这个悲伤的故事中抽离。
他微微叹息,转脸去看杨祖琦,似乎在问:
要不要把豆子(赛水仙)的下落告诉他?
这三年多里,如果大胜碰巧看过电影画报,碰巧看过赛水仙演过的电影,哪怕只是跟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说上几句话,都有可能打听出赛水仙的下落。
但偏偏他只是一个头脑简单、食不果腹的码头工人,哪里有机会能认识高高在上的电影明星?
也只好一直错过了。
杨祖琦微微摇头,示意孔隽不要多说。
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影响未来八十年的命运,尽量不要掺和任何事。
孔隽表示意会。
大胜的肚子又响了。
他苦恼地抱着自己的腹部,仿佛想把肚子给勒紧,这样就不会觉得饿。
孔隽左右望望,看见不远处悬挂着「孙记包子铺」的招牌,便起身道:
“走,吃点东西吧。”
三人来到孙记包子铺里。
大胜还是不习惯跟孔隽同坐一桌,无奈,只有让他单独另坐一桌。
孔隽给自己和杨祖琦点了一笼包子两碗粥,给大胜点了三笼包子,外加三碗粥。
可是,当大胜狼吞虎咽吃完最后一笼包子时,仍有意犹未尽的意思。
孔隽又叫来三笼。
大胜一口一个,风卷残云地又把这三笼吃完。
孔隽接着叫了三笼。
大胜吃到最后一笼时,终于放慢速度。
最后一个包子,分了三口吃完。
然后长长打了个饱嗝。
孔隽与杨祖琦已经看的目瞪口呆。
就这样的食量,竟然能存活至今,可想而知大胜过的有多艰难。
三人走出包子铺,大胜感激涕零地说道:“多谢四少爷!”
孔隽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虽然之前他的确恨大胜监视他十几年,又三番五次地来骚扰他。
但那只针对作为生灵的大胜。
他没想到作为人类的大胜,处境居然如此艰难。
等走到一个拐角处,孔隽停下步子。
转过脸,抬头看着大胜,问:“你如今住在哪?”
大胜脸上洋溢着吃饱喝足的幸福,伸手向北一指:
“住在码头北面的那一块棚屋里,跟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冬天捡了柴,还能在里面烤火,还有热水喝。”
孔隽从怀中掏出一叠钱,道:“要不要回家,我给你盘缠?”
大胜盯着那一叠钱,仿佛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样。
但是最终还是没被钱所诱惑,摇头道:“不,我要找豆子。四少爷,如果我找到豆子,你会娶她吗?”
孔隽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会……”
大胜满脸惊诧:“你答应了要娶她的?”
孔隽很想说,他不是孔肆程,也绝不会娶豆子。
至于孔肆程,很显然,他早已把那个水乡姑娘抛诸脑后,早已把年少时许下的诺言往的一干二净。
结局已经摆在那了。
孔隽数出十张十块钱来,递给大胜,道:“拿着……”
“给我的?”大胜不敢置信地问。
“给你的,拿着吧,你可以拿着做盘缠,如果你不愿意回家,留着买东西吃吧。”
大胜死死盯着钱。
他从没有过那么多钱,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孔隽把钱塞在大胜那巨大的手掌里。
“一定要收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也别弄丢了。”
“哦……”
大胜攥着钱,一下不知该放哪。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旧了,口袋大概也是漏的。
也许他连个藏钱的地方都没有。
他在这个看似繁华、其实残酷无比的大都市里,生活在最底层,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却凭借着一股信念顽强地生存下来。
孔隽已经对大胜没有任何恨意了。
有的,只是同情和敬佩。
孔隽压低了帽檐,道:“我走了……”
说着,转身离开。
“四少爷——”大胜喃喃叫道,又不知该说什么,语气里满是留恋。
孔隽头也不回,但是神情十分复杂。
第179章 骨灰钻的感应
两人走了一阵,先坐上黄包车回家了。
进了弄堂,杨祖琦才说道:“大胜没认出我来——或者说,他都没正眼看过我。”
“他是不敢看你……”孔隽道,“再说,他记忆中的豆子,只有十几岁,完全是另一副打扮,他一定想不到眼前的人跟豆子长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