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玖穿了一条点缀着绿意的白纱裙,被她这么一推,就像一朵失了神的蒲公英,飘向前方。
她的步伐渴望又畏惧,仿佛脚下的每一片青石板都是缥缈的空气一样。
白妈妈张开双臂,迎接了那朵摇曳的蒲公英。
可白玖的小爪子,却像是不敢触碰他们一样。
三岁的白玖从小听着长辈的感慨长大,或许在她的心中,父母就像是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一样,伟大却难以企及。
可此时此刻,他们是真实的、是柔软的、是有温度的。
白爸爸一把抱起她,将她护在怀里,轻轻的颤抖。
“让你久等了,我们的小公主。”
我们的小公主。
多么宠溺的六个字呀。
白玖再也忍不住,梨花带雨地嚎叫起来:“呜哇哇!爸爸妈……嗝,妈!我好想你们哇!”
“对不起九九,爸爸妈妈职业实在是太特殊了,在外面好几年才能休一次假。”白妈妈摘下眼镜,弹走了一滴湿润,“其实我们七月二十一就已经想好要回国了,只是需要审批,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没关系,我只要能看……嗝,见爸爸妈妈就开心得快要飞起来了!”
阮软欣赏着一家三口团聚的温馨画面,突然眨巴眨巴眼。
7月21日?
沉溺于天伦之乐的白玖不记得那是什么日子,可阮软没有忘记呀。
——7月21日那一天,她为白玖做了一道酸菜水煮鱼。
一瞬间,阮软只觉得自己变胖了一百斤。
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自信心爆棚啦,膨胀得那——么那么大!就像刚刚烤好的戚风蛋糕一样!
太好啦!
她没有失败!
她还是世界上最最最棒的小机器人!
-
几家欢喜几家愁,白玖一家团聚了,阮软也就不得不回去继续叨扰阮大壮和黎梨了。
白妈妈听宋绘讲了阮软的家庭情况后,心疼地提出让阮软和他们一家一起外出度假的想法,却被阮软严词拒绝了。
阮软板着一张脸,语重心长:“叔叔阿姨,你们要教会九九独立生活,不能总黏着软软。虽然九九很喜欢软软,也需要软软帮忙缓解单身的苦,但是我们总会长大的!”
……
这、这样的吗?
原来现在的小孩子已经这么早熟了吗?!
说罢,阮软扛起装满衣服的小袋子,朝一脸困惑的白玖和两脸恐慌的白爸爸白妈妈挥挥手。
白家门口,宋绘的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阮软乖巧地在儿童安全座椅上坐好后,只见她的前辈摇下车窗,对着墙边罚站的宋笛韵,声色俱厉:“好好的一家子团聚被你搞成这样。你在家给我老实呆着别乱跑,等我把软软送回家了再来教育你。”
阮软挠了挠后脑勺。
教育笛子姐姐?
笛子姐姐除了早上被魔鬼附身了一下下,其他的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呀?
-
阮软离开这个家,起因是一通意外来电。
阮软回到这个家,还是因为一通意外来电。
黎梨接到宋绘电话的时候,还在给马上初三的偏科生解释钻木取火的机械能与内能转化。
听见宋绘语气急切的“对不起”,黎梨吓得险些失去内能。
阮软她……出什么事了?
与此同时,阮大壮也中止了当天手头的活,两人一起手忙脚乱地赶回了家。
刚刚走到三栋单元楼,一个等候多时的高挑女子就弯下了腰,行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礼。
“?!”
“对不起,软软的爸爸妈妈,是我没有管教好自家的孩子,才让她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
黎梨一听,腿都软了:“到……到底是什么事情?宋园长,软软呢?我们家软软呢?”
听见了来自妈妈的呼唤,宋绘的亚麻长裙抖了抖,一个扭捏的小家伙探出了头。
阮软一脸愧疚,低头扯着宋绘的裙摆,脚尖画着圈圈。
“是这样的,我的侄女宋笛韵是个脑外科医生,前段时间医院出了一些意外,她的状态非常不稳定,所以在家修养。她从小就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这几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让阮软、宋颂和白玖三个小朋友去央晖街摆摊卖吃的,还用监控来观察他们……我不知道她这一次是为了研究小孩子的行为特性还是想了解小吃摊的运作模式,总之她的确是对三个小孩造成了时间与精神上的压榨。作为她的姑姑,也作为三个小孩儿的园长,我在这里向你们深深致歉,是我没有教育好。”
……
阮软听完这一番话,一脸的愧疚变成了不解。
而阮大壮和黎梨听得稀里糊涂的,就听明白了一个“摆摊卖吃的”——总感觉,这是他们软软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家侄女确实太鲁莽了,但软软如果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和喜好,也可以尝试着再发挥一下,只要别拔苗助长就好。”
现在,阮软一脸的不解又变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阮软扯了扯裙摆,歪头问道:“前辈,为什么要骂笛子姐姐呀?”
宋绘叹了口气。
阮软才三岁,怎么会知道诱骗小孩子做苦力劳动是多么失德的一件事情吧。
思及此,宋绘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引导:
“软软,笛子姐姐是不是让你们出去摆摊了?”
“没有呀~这么聪明的办法是软软想出来的呢!”
“……我的意思是,笛子姐姐是不是每天让你们带着一堆小东西去换钱了?”
“才不是小东西呢,是软软亲手做的好吃的~”
“……这么说吧,笛子姐姐是不是让你们把换来的钱都交给了她?”
“前辈你误会啦。”阮软摆摆手,一脸认真,“是我们没有卡不能收钱,才用笛子姐姐的二维码收钱的。”
阮软鼓起腮帮子。
真是的,前辈怎么也变得这么笨啦?
“软软不想让爸爸妈妈那么累,所以就想摆摊赚钱。九九和松松做了木头小车,大哥哥帮软软打跑了阿噗猪和霸王龙。本来想租一个小卖部,可是老板叔叔太凶了,最后是笛子姐姐帮大忙啦!”
……
…………
三位大人进行了一段十分默契的长久沉默。
阮软骄傲地翘起小鼻子——为我惊人的智慧折服吧,爸爸妈妈!
“嗯,那个……”宋绘望着阮黎二人,想要从中缓和一下气氛,可她多年的教育经验居然熄火了,一时哑然,“两位家长,我们先冷静一下,小孩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对不起,宝贝……”
出乎意料的是,阮大壮和黎梨并不如宋绘所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反而淌下了两行热泪。
“对不起,是爸爸妈妈无能……是爸爸妈妈委屈你了,才会让你一直想着赚钱……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该无忧无虑的,都怪我们……”
黎梨缓缓滑落,跌坐在地上,深深地埋进手掌之间。
阮软不懂。
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呢?
她还不是一个优秀的人类幼崽。她不知道什么是人类口中的王权富贵,也不知道为什么楼里的叔叔阿姨都不愿意正眼瞧她,甚至以为,大多数人类的家里都是会漏水停电不见阳光的。
她只知道,她爱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爱她。
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吗?
阮软轻轻顺着黎梨的脊背,像安抚婴儿一样:“爸爸妈妈别哭啦。几百年以后人类就没有眼泪啦,所以是很珍贵的噢~”
在一旁心惊胆战围观了全程的宋绘放下心来。
爱,真是人类最美好的宝物。
宋绘长舒了一口气,浅浅笑道:“学姐,你一点都没变,真好。”
……?
学姐?!
第34章 山药炖排骨
◎爸爸妈妈!你们作为两个成年人,居然带头撒谎!◎
阮大壮不是学姐。
阮软更不可能是学姐。
所以……
黎梨脸上泪痕未干, 呆愣愣地指着自己:“你在叫我?”
宋绘点了点头,睫毛低垂,轻扬的裙摆仿佛带她回到了十几年前:“你应该不记得我了。”
“宋园长, 或许……你会不会记错人了?你应该是师范院校出来的吧,我们是——”
“A大计算机。”
……
的确没错。
“学姐, 你还记得你大四的时候参加的帮扶活动吗?”
黎梨和阮大壮对视一眼。
“记得。是我们学院承办的一个比赛, 和贫困山区的中学生一起设计软件。那会儿我和几个朋友是被带队老师抓壮丁去的,就摸鱼。好在孩子们听话,团队也够省心。我记得有个小姑娘还躲操场哭来着——”
等一下。
那个小哭包, 该不会就是宋绘吧?
宋绘浅浅一笑:“其实我也是个壮丁。我刚入学的排名是第一,很多老师记住我的名字了,所以做什么都叫我。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我选计算机纯粹是因为觉得以后好找工作, 而我本人一点天赋都没有。”
那时的宋绘是团队里唯一一个女孩子, 顶着专业第一的头衔, 却想不出任何框架、也无法理解队友的思维。
起初, 她并不在意。
在同系队友绞尽脑汁的时候, 她就带着同样一头雾水的孩子们去看山间的树荫, 也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为他们解释最基础的计算机语言。
她以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
然而,她没有被认可。
“这么喜欢带小孩你怎么不去当幼师, 非得考来这里干嘛啊?要不然早点结个婚回家相夫教子得了, 没这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我早都跟老师说过不想要你,高考分数算个屁, 搞这种开发要什么女的啊, 整个一拖油瓶。”
宋绘很气愤, 也很难过, 但她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因为她的确没有天赋, 也的确没有在软件开发上作做出任何贡献。
就在她一边带学生,一边默默抹泪的时候,憋了大半天出门晒太阳的黎梨出现了。
“牛皮。\"黎梨盯着她,惊叹不已,\"你是怎么连哭的时候都能抽空和小孩儿打成一片的,能教教我吗?”
“呜……学姐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啊。我和男朋友打算过两年稳定了就生一个小崽子的,可是我俩连自己都管不住,别说带孩子了。所以每次看到你这样的孩子王,太羡慕了。”
“可是,呜,我也只有带小孩儿这点能耐了。”
“带小孩可不是‘这点能耐’啊,这可是一门学问。你看另一组,软件写得倒是挺好,可学生几乎没有参与过。”
“这次活动……不就是比哪一队软件写得好吗?”
“错了哦。”黎梨摆了摆食指,讳莫如深,“这个比赛的本质,是让那些山里的孩子看看,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科技。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和科技一起,走得更远。所以,你做得很好。”
她拍了拍宋绘的肩膀。
宋绘的抽泣声渐渐停了。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清了黎梨的长相。
黎梨的长相与她极为外向的性格截然不同,十分大家闺秀。一头乌黑秀发,一张大气五官,亭亭玉立着。
“做你想做的,没有人能谴责你,不要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就轻易难过,不值得。”黎梨像是早有所料,也像是身经百战,嗤笑了一声,“我记得你是这次活动除我之外唯一一个女生,如果有人因为这个质疑你,你就让他来找我黎梨,我和他好好掰扯掰扯。”
好耀眼呀。
在他们那个年代,自由还不是一个满大街乱跑的冒失鬼。宋绘的亲朋好友都劝她,你这么好的学历当什么幼师,计算机以后有前途,别发疯了。
而黎梨却说,做她想做的。
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至理名言,或许黎梨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但对于一个在悬崖峭壁上摇摇欲坠的人来说,这句话,就是拯救她的那一根绳索。
后来,宋绘转学了。
投入到新的学习后,她一直关注着那个耀眼的学姐。
她看着学姐顺利毕业,与团队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国家重点实验室和SCI名单上;
她看着学姐突然离开科研领域,和伴侣一起成立了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出版社;
她又看着学姐破产落魄。
颇有一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怅惘。
神思回到印刷厂小区破旧的灰楼前,黎梨忽然间将一切都对上了:“所以,你才会主动联系我们,让软软去锦城幼儿园,还打了巨额折扣?”
宋绘点点头:“你们的事情登上了头条,很多校友也都在传。我没有能力帮你们东山再起,可又很想还你一个人情,正巧听别的园长提到这件事,所以就自作主张联系了你们。”
“人情?”黎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拍着宋绘的肩膀,一如十几年前,“是你自己想明白了,可不是我的功劳。”
宋绘但笑不语。
她比谁都要清楚。
“不过,其实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阮阮。”宋绘顺了顺阮软稍显毛躁的马尾,“她太可爱了,也非常有天分,我不希望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在最重要的这几年里被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