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沐回忆了一番电视剧里觐见皇帝的规矩,好像有一条是说不能直视天颜。
她便垂着头挪到了龙床旁,闷闷地开口道:“参见陛下。”
“嘉芙,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朕吗?”男声清冽单薄,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意识到自己的垂头让皇帝误会了以后,苏嘉沐便抬头望了一眼龙床上的皇帝。
那是个面颊清瘦的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脸上有些灰败之色,五官算的上温润如玉,只是瘦弱的吓人。
苏嘉沐不是原主,对皇帝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复杂之情,面对将死之人,她是不吝施舍些不值钱的善意。
“陛下是真龙天子,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
床塌上的皇帝颓败的眸子里瞬间亮了几分,汹涌的情/潮袭来,他攥住了苏嘉沐纤细的手臂,近乎祈求道:“嘉芙,陪陪朕,好不好?”
苏嘉沐心内咋舌,这皇帝瞧着一点也不讨厌原主啊?非但不讨厌,还一副对原主情根深种的模样。
什么宫廷版虐恋情深。
苏嘉沐正在苦恼该说些什么来搪塞皇帝时,却听得他自嘲一笑道:“阿芙,那日朕迫了你,你自请去冷宫后,丞相立刻进宫来寻了朕。”
苏嘉沐反应迟缓,一点都没听懂皇帝这话的意思。
强女干犯的忏悔?还是在暗示自己心里不该装着别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了苏嘉沐眼里的疑惑,皇帝轻咳了一声,勉强解释道:“阿芙的宫里,有丞相的眼线。”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苏嘉沐心力交瘁,这些古人为何一句话不能挑明了说,非要说一大堆弯弯绕绕的话?
吐槽归吐槽,苏嘉沐如今还是不敢与这九五至尊对着干的,她便硬挤出个笑容道:“多谢陛下提点。”
苏嘉沐暗自庆幸她深知现代人的社交准则: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笑一笑总是没错的吧。
而病榻上的皇帝却被她这笑容气得激烈的咳嗽了起来,瘦弱的脸上满是胀红之色。
阿芙当真如此深爱丞相吗?自己都将丞相利用她、监视她的事说出来了,她为何还能笑的出来?
"罢了,阿芙去将张德清唤进来吧。"那皇帝脸上的生气又淡了几分,只见他有气无力地对苏嘉沐说道。
等张德清进殿后,便见他跪伏在龙床旁,与皇帝说着悄悄话。
苏嘉沐生怕自己会听见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便背过身去,幻想自己是一棵岿然不动的青松。
张德清走后,那皇帝才将苏嘉沐唤到了他的床榻边。
“阿芙,从今以后,你便是景诚的养母了。”皇帝说完这话后,便忍不住抬手欲抚一抚苏嘉芙的脸蛋,只是气力不足,只得作罢。
“你我夫妻三年,年少时的情谊却都散了,只是稚子无辜,景诚年幼失怙,阿芙定要替他把持好朝政。”
皇帝此刻明显已到了弥留之际,苏嘉沐应承下来这话后,身后便顺时涌上来一群御医。
扎针的扎针,吊人参的吊人参。
精神气恢复了一些的皇帝便对张德清说道:“朕死后…诏书在匾后…林贵妃…殉葬…”
张德清望着他服侍了三十年的主子,哭得声嘶力竭:“陛下放心,六皇子机敏过人,皇后娘娘贤明刚强,定不会让那起小人欺负了去。”
“阿芙…”皇帝又唤起了苏嘉芙,只是此刻他已没有连续说一整句话的力气,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原谅我…阿芙…好吗”
众目睽睽之下,苏嘉沐自然不敢违拗九五至尊的话,只是想到这皇帝对原主做的事,她便只能搪塞道:“阿芙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原谅”。
皇帝好似也听明白了苏嘉沐的言外之意,所爱之人的漠视让他心痛不已,也不知他是从哪儿爆发出的一股蛮力,猛地一把攥住苏嘉沐的手臂,急促道:“阿芙…再叫一遍朕的名字…再叫一遍…好不好。”
苏嘉沐的尴尬之色都写在了脸上,而眼前的皇帝因着大幅度的动作而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已闭上了眼睛溘然长逝。
苏嘉沐:“……”陛下,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
丧钟响起后,宫里弥漫着此起彼伏的哭声。
天子棺椁要停灵二十七天才能下葬,而苏嘉沐也在灵堂上头一次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儿子。
六皇子约莫十三岁的模样,身量不高,黑亮的眸子里却藏着几分不合年纪的沉静。
样貌与刚刚逝去的皇帝有些相像,但五官要更为俊秀一些。
苏嘉沐在打量着自己的养子,六皇子也在打量自己名义上的养母。
皇后在闺中时便已美色闻名京城,那副西子捧心的娇弱之态让多少贵女相形见惭。
容色拔尖,却体弱胆怯。
六皇子暗暗摇了摇头,这样弱不禁风的母后,当真能护得住自己的皇位吗?
与六皇子探寻似的目光相撞后,苏嘉沐便对这俊秀的小正太莞尔一笑,并朝他招了招手。
六皇子心里再不愿,也只能缓缓走了过去,刚刚靠近苏嘉沐,便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这味道很是有些熟悉,从前,自己的生母也爱用这样淡雅的香味。
六皇子便对苏嘉沐行了个全礼,只道:“景诚参见母后。”
苏嘉沐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六皇子,不过是个小学生罢了,行事作态却成熟的很,一瞧便知他在这深宫里过的颇为不易。
“景诚乖,一会儿若是饿了,母后让人给你送点心来。”苏嘉沐轻轻摸了摸六皇子的头,温声对他说道。
而身旁的林贵妃见了这对母子的“温情”互动,心里又酸又恼,嘴上不屑道:“装模作样。”
苏嘉沐闻言,只略带怜悯地望了林贵妃一眼。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先皇在弥留之际,让这位宠极一时的贵妃殉葬。
苏嘉沐并没有任何幸灾乐祸之感,她只觉得封建皇权着实吓人的很,自己死了就算了,还要让自己宠爱过的女人来地底下陪自己。
而六皇子却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苏嘉沐的手,他虽未及冠,却也听夫子说过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
只是从前二哥三哥四哥在时,自己不过是他们的影子罢了,除了早逝的生母外,从没有人如此关心过自己。
思及此,六皇子不免有些惆怅。
而一旁的苏嘉沐见六皇子似是对自己的触碰有些不自在,心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古代的男女大防当真如此严苛吗?连养母碰一碰都不行吗?
苏嘉沐认真思索了一番,便上前去握住了六皇子的手,板着脸道:“景诚,本宫是你的母后。”
苏嘉沐不知道原主在这后宫里是否还有其他的敌人,但是从今以后,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运共同体。
既然她已经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占据了原主的身子,就必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这个孩子要平安健康的活下去,自己才能在这宫里夺下一席之地。
换言之,自己必须与这个孩子迅速熟络起来,六皇子也要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
六皇子迎面撞上了苏嘉沐透着严厉的眸子,心下也生了怯意,只听他道:“儿臣知道。”
苏嘉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严厉,正要往回找补几句时,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丞相贺云洛跪拜先皇——”
第3章
◎旧相好他想篡位。◎
如今这个朝代祭拜的规矩也十分简单,只消在先皇的丧幡前行礼毕后,再进这灵堂里行一次礼。
而丞相二字一出,灵堂内的众嫔妃以及皇亲国戚俱都将目光移至苏嘉沐身上。
察觉到这些异样视线后的苏嘉沐颇有些无奈,原来原主这点隐秘的情思人尽皆知……
而一旁吃了瘪的林贵妃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讥讽苏嘉沐的好机会,她便对着六皇子招了招手,阴阳怪气道:“六皇子,你可知那丞相与你母后乃是旧相识?”
这话可着实惹恼了苏嘉沐,大人之间有些龃龉很正常,可林贵妃为何要将懵懂无知的孩子拉入战场?
苏嘉沐便上前把六皇子护在了身后,疾言厉色地对林贵妃说道:“本宫若是你,此刻早躲在宫殿里寻着生路,而不是在先皇的灵堂内说些无稽之谈。”
苏嘉沐向来是个厚脸皮的人,此刻她便摆出了一副大义凛然,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而林贵妃见她如此坦荡,心下也十分疑惑,并且苏嘉沐口中的“生路”也足以让她生了疑心。
自己为何要去寻找生路?
莫非是圣上对自己另有安排?
林贵妃也不是个蠢人,她能在这深宫里如此飞扬跋扈,靠的根本不是先皇的专宠,而是她母家显赫的权势。
而她也明白先皇对自己的母家多有猜忌,所以才会把六皇子记在李嘉芙的名下。
只是这数年的相伴,自己便是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在,先皇他当真会待自己如此无情吗?
林贵妃越想越心惊,青天白日下却险些惊出一声冷汗来,她此刻也顾不上再和苏嘉沐打嘴仗,只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作出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出来。
“本宫有些头晕,快扶本宫出去透透气。”林贵妃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灵堂。
而苏嘉沐也长吁了一口气,随后便望了望沉默不语的六皇子,安抚道:“景诚,不必把这些话当真。”
谁知六皇子却抬起一双清明透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道:“儿臣明白,朝堂深宫尔虞诡谲,今后会有许多人想要挑拨母后与儿臣的关系,儿臣不会把这些话当真的。”
苏嘉沐:“……”好有政治素养的孩子,她本意只不过是想解释一下原主没有给他爸戴绿帽子而已。
见往昔胆小怯弱的苏嘉沐三言两语下就打发走了骄纵难驯的林贵妃,众嫔妃皆是暗暗心惊。
皇后娘娘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如今大局已定,从今往后,她们便要仰皇后鼻息度日,脑子活络些的嫔妃早已走上前与苏嘉沐攀起了交情。
“娘娘真乃重情重义,连日里竟瞧着消瘦不少。”
“娘娘虽有些疲累,却掩不住通身的高华气度呢。”
“娘娘不仅身姿婀娜,竟连蹙起眉来都比我等蒲柳之身要气派不少呢。”
苏嘉沐无意难为这些讨好自己的嫔妃,女人何苦难为女人,都是同事,都不容易。
所以,她照单全收了那些嫔妃对自己的夸奖。
“是吧,本宫就是怎么吃都不瘦,当真烦人。”
“的确,本宫幼时就被批出了凤命呢。”
“蹙眉也是有讲究的,听说螺子黛画眉很是不错。”
瞠目结舌的皇亲国戚:“……”
最后还是婉儿在一旁挤眉弄眼提醒了一番,苏嘉沐这才停止了自卖自夸。
灵堂内一阵喧闹,先皇远房姑母姐姐的二外甥备感不满,只见他吹胡子瞪眼道:“皇后娘娘好生愉悦,只是在先皇的灵堂上如此大声喧哗、喜形于色,娘娘是何居心?”
苏嘉沐讪讪一笑,的确,先皇还尸骨未寒呢,自己多少得收敛一些。
这位中年男人虽生的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还不忘提点自己。
苏嘉沐自是感激不已,她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然要感谢这中年男人一番,自己便得知道他的名字。
苏嘉沐便询问身边的婉儿道:“他是谁?”
婉儿一脸难堪,“这是左苑县主的二外甥。”
二外甥面色铁青:“……”都说皇后娘娘怯弱胆小,可看她直来直往给自己没脸的样子,哪里是个胆小的妇人?
“娘娘这是苦中作乐,若先皇仍在,自不愿娘娘为了他形销骨立、悲不自胜。”说话的男声清冽醇厚,如流淌在山泉间的清澈溪水。
苏嘉沐抬眼一看,便与一道缱绻复杂的目光相撞。
那眼神让苏嘉沐备感不适。
好油腻黏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只见说话之人一身白衣孝服,下摆随着步伐晃动而微微生曳,遥遥望去,见他丰姿清濯挺拔,行动间儒雅矜贵。
这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贺云洛。
苏嘉沐见他气势斐然,忍不住撇了撇嘴,只在心里吐槽道:长得确实还行,但是这么伤害原主,属实是个渣男。
而她移开视线的生硬动作让贺云洛身形一僵,恰到好处的笑意也落了下来,他便阴沉着脸对左苑县主的二外甥道:“娘娘是至真至诚之人,自不会在人前装模作样。”
在场的嫔妃与皇亲国戚听了这话后都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心中只腹诽道:合着皇后娘娘在先皇灵前说说笑笑是至真至诚,我们哀声痛哭就是装模作样呗?
二外甥此时也收起了脸上的不屑,点头哈腰地对贺云洛说道:“丞相大人说的是,是小人误会了皇后娘娘。”
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却在这丞相面前自称小人。
苏嘉沐也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只在心内叹息道:原来先皇留给自己的,是一个地狱难度的剧本啊。
而苏嘉沐怀中的六皇子眸子也深沉了不少,他到底还只有十三岁,见方才对母后出言不敬的表皇叔对丞相却如此尊敬谄媚。
他心内也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不已。
贺云洛眼见灵堂内的皇亲国戚都对自己百般忌惮,心里也漫上了几分感慨。
这一日,他等了十年了。
从先皇将嘉芙从自己身边抢走后,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没有对错之言,只有权力多少之分。
这些年,嘉芙在宫中受了不少苦,如今自己自然要一笔一笔帮她讨回来。
贺云洛站在灵堂中央,身前是先皇的棺椁,身后则站着先皇三十年的心腹张德清。
两侧的皇亲国戚见状,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