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等着初瑾起身出来时只见傅恒坐在外间炕上看书,这人轻手轻脚的,也不知道回来多久。
只见他已换一身月色竹节纹常服,见初瑾清水出芙蓉般的模样似并不觉得十分惊艳,指了指案几对面道:“坐吧,正好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鹤儿极有眼力见的退了下去。
初瑾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其实她并不算十分在意这些东西的,相反和喜欢的人□□做的事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如今,她并不喜欢傅恒。
傅恒今日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隔着炕上矮矮的案几,初瑾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有些人饮醉酒后会癫狂,胡言乱语,酒品极差,但有些人喝多酒之后眼神清明,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
初瑾不知道傅恒是不是后者,但她知道傅恒一定是前者。
傅恒甚至比初瑾想象中还要清醒,斟酌片刻后才开口道:“方才你与丫鬟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些,其实我与你想的一样,你我本就是太后娘娘赐婚,算不得心甘情愿,更不必谈感情二字。”
“当初你在长春宫与我说的那番话,我也明白,你不愿嫁给皇上,所以才想到了我。”
“我自诩并非君子,但也非小人,你不愿意之事,我不会勉强于你……从今以后,你我相敬如宾即可,今晚我就睡炕上吧。”
初瑾:???
她张了张口,可见着傅恒已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被褥,话到了嘴边却是咽了下去。
敢情这人早把被褥都准备好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只觉得自己挺对不起方才完颜嬷嬷那一番“肺腑之言”的。
不过这样也正合初瑾之意,要她与自己只见过两面的人同床共枕,想想也是挺尴尬的。
初瑾很快在床上躺下,只听见隔壁净房传来水声,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等着傅恒出来时一眼就瞧见她已睡得香甜,非礼勿视,他并非想要窥探不该看的东西,而是初瑾并未将帐幔放下来,一张干净的小脸被红艳艳的绸缎衬托的宛如上等白玉,这一刻,傅恒好像有些明白皇上为何会惦记这女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明明是一张清丽至极的脸,因眉毛处那颗小小的红痣,平添几分妩媚之色。
富察一族不论男女容貌皆极出色,却无一人像初瑾这般。
傅恒也是寻常男子,还是身边无人伺候的寻常男子,当下脑海中便涌现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可深吸一口气后,他还是一步步朝着炕上走去。
他个子高,在炕上睡得并不踏实,一晚上蜷缩着腿脚,苦不堪言。
相反,初瑾却睡得极好。
自她落选后,过的那叫什么日子?虽说后来关思柏曾想着将她嫁入高门,可世上哪里有高门能与皇家匹及?故而她的日子与从前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今夜也不知道是累狠了的缘故,还是床榻绵软的缘故,初瑾一夜无梦。
等着翌日一早她被人叫醒时还有些发懵,以为自己还在纳兰府,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她睡得正好,只听耳畔传来了完颜嬷嬷那严肃刻板的声音:“……九福晋该起了,今日你该给诸位长辈们奉茶见礼。”
初瑾一个激灵,连忙坐了起来。
谁知她径直对上了傅恒的那双眸子。
傅恒早已穿戴整齐,想必已起身有一会,初瑾懊恼不已,想着自己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顿时是连忙起身。
只是女子梳妆打扮本就繁琐,再加上她是新妇,今日是她第一次在众人跟前露脸,妆容与从前比起来更是精益求精。
最后见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身胭脂色如意纹绣金丝旗服,头上的小两把头是油光水滑,插着镶鸽子蛋大小红宝石金钗,看着是端庄贤淑,果然有几分福晋的样子。
可她本就起来迟了,再这般梳妆打扮一番自来不及用早饭,索性就说不用了,要起身前去正院给太福晋请安。
完颜嬷嬷并未多言,谁知傅恒却道:“傅恒一族家中亲眷颇多,认亲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再加上额涅肯定要把你留下来说说话的,就算是不吃早饭,哪怕用些糕点也是好的。”
初瑾从前是社畜,因工作繁忙不吃早饭那是家常便饭,生怕初次见面就是失礼于众人,起身就要往外走:“不碍事的,等着待会儿回来吃也是一样的。”
只是她刚走几步,却发现身侧的傅恒并没有跟上来,他站在桌前,大有一副“你要是不吃早饭我就不过去”的架势。
初瑾没法子,只能飞快吃了两个汤包,喝了小半碗干贝青菜粥,这才匆匆走了过去。
完颜嬷嬷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只是快要走到正院时,初瑾却是倏地想起一件事来——昨夜他们并未同房,那元帕……该怎么交代?
大清虽不如前朝规矩大,但若是女子初次行房未落红,在家中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富察一族上下对自己本就不满,如今再闹出这事儿来,岂不是自己以后处境更是艰难?
初瑾心中懊恼不已,想着昨晚上自己太过于困倦,连这等大事都忘了。
她脚下的步子是越来越慢,就连完颜嬷嬷都有所察觉,正色道:“九福晋这是怎么了?”
完颜嬷嬷这话一出,就连傅恒也停下脚步道:“可是有事?”
初瑾冲着他使了个眼色,偏偏傅恒半点没看明白,低声道:“你怎么了?可是害怕?”
第12章 请安
◎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
偏偏完颜嬷嬷在跟前,初瑾很多话不好明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傅恒猜到初瑾应该不是害怕,毕竟当初在长春宫时,她落落大方与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只看向完颜嬷嬷道:“嬷嬷请先进去吧。”
完颜嬷嬷也明白过来,夫妻两人该是有话要说,便带着丫鬟先行一步。
初瑾这才低声道:“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元帕一事……”
她的声音低的宛如蚊子嗡。
傅恒面上不自在一晃而过,不过瞬间就恢复如常低声道:“帕子我今早上起来已经交给完颜嬷嬷了,你放心,我都办妥了……”
说话时,他抬手伸出食指来,上面赫然可见一道伤口。
见此,初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轻声道谢。
傅恒抬脚已朝前走去,声音淡淡:“你不必这般客气的。”
等初瑾跟在傅恒身后步入正院时,果然见到了一屋子人,绫罗环绕,男俊女美,香气扑鼻。
初瑾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于她的面上,惊愕、不屑、憎恶……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喜欢之色。
若换成时下女子,见到此情此景只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初瑾却觉得没什么,毕竟她又不是人民币,根本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她。
她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也知道,只怕屋内无一人喜欢她。
倒是坐在上首的太福晋今一早接过完颜嬷嬷递上来的元帕,听完颜嬷嬷说新媳妇根本不像关思柏一样,看着是个知礼本分的,哪怕昨晚上经自己提点,也老实知礼,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瞧着最小的儿媳,太福晋嘴角噙笑,朝她招手:“过来叫我瞧瞧,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大好。”
初瑾乖觉上前。
太福晋握着她的手夸赞了几句容貌出众,最后更微微扬声道:“……你与春和成了亲,以后就是我富察府上的九福晋,是春和的妻子,从前种种,就不必再提,要恪守本分,早日替春和开枝散叶。”
初瑾原以为太福晋这番话是敲打自己的,当即应下。
可等着她将自己准备的鞋袜给大伯、妯娌后,没瞧到一张笑脸,好像有些明白,太福晋这话只怕更是要敲打其余人。
屋内的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太福晋像是没看见似的,要傅恒带着初瑾先回去休息。
这对小夫妻刚出门,太福晋脸色就沉了下来,厉声道:“你们这一个个到底是何意?方才我的话难道说的不够清楚?你们心里再怎么不愿,已是木已成舟,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若是你们以后再如此,可别怪我老婆子发脾气……”
富察广成扬声道:“额涅,并非我们不喜纳兰氏,太后娘娘赐婚,我们虽心生不悦,却也知道这件事也纳兰氏无关,可纳兰一族……当年做下的事情简直是禽兽不如,若我们对纳兰氏和颜悦色,岂不是愧对伯父和阿玛?”
他这话音一落下,众人是纷纷附和。
这件事说来话长,乃是康熙年间发生的事情。
彼时是康熙五十五年,初瑾祖父纳兰揆叙与阿灵阿等人拥护八阿哥,暗示诸大臣都要推举八阿哥为太子。
谁知诸臣以八阿哥之名上奏,当即康熙帝勃然大怒,傅恒伯父富察马齐遭受斥责,并于第二年被革职。
当时富察一族论声望,论家世,远及不上纳兰一族,但富察马齐弟弟富察李荣前去替兄长鸣不平,指责纳兰揆叙不忠不义,谁知纳兰揆叙却矢口否认,更是联合阿灵阿等人将罪责推在富察马齐兄弟几人身上。
到了最后,富察一族病的病,贬的贬,更是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也就后来先帝力求朝堂平衡,这才重新起用李荣保,更是将皇后赐给当时是宝亲王的皇上为福晋,情况这才有所好转。
可直至今日,富察一族上下谁人提起纳兰一族皆是义愤填膺,不说血海深仇,却也是不共戴天,就连富察一族在朝堂对纳兰一族还有所打压,想着纳兰瞻岱如今已病重,时日无多,等纳兰瞻岱去世后,纳兰一族只怕无力回天……
一想及此,富察一族只觉得心中踏实,谁知临门一脚来了这么一遭,家中儿子竟娶了仇人的女儿?
***
初瑾跟在傅恒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皆沉默不语。
本就不熟稔的两个人突然凑到一起,本就没什么话说,快要行至他们所居的院落时,初瑾终于忍不住发问:“……好像他们都不太喜欢我。”
傅恒犹豫片刻,还是将当年那段往事讲了出来。
对于自己名义上的这位祖父,初瑾一点印象都没有,可她也是听人说过纳兰揆叙的,此人最像纳兰明珠,人极为活络,擅钻研,到底是不是个好人,她不好评价,可就从这件事上来看,纳兰揆叙的确做得不厚道。
傅恒更道:“……那件事之后,我阿玛受了打击,身子就一蹶不振,哪怕后来身居高位,可身体却是彻底亏空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阿玛去世时,他虽只有三岁,隐隐约约依旧记得阿玛极疼自己,每次下朝回来总会抱着自己举过头顶,他的笑声传的老远老远……
初瑾不知该如何接话。
若她是傅恒,别说对自己和颜悦色,只怕当初知晓自己的身份后恨不得再将自己按到水里去。
见傅恒面上神色依旧淡淡,初瑾有些明白昨晚上傅恒为何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娶谁为妻对傅恒来说意义不大,可这个人不能是她。
初瑾正色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傅恒已经落座于炕上,看着她,平静道:“当年的是是非非已经过去,不管当年如何,现在的你已是我的妻子,兄嫂那边你肯定会受些委屈的,若是你觉得为难,可以告诉我或告诉额涅的……”
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从小到大,纳兰一族之人皆无耻,此想法已深入脑海,他不会为难初瑾,会在这个弱女子孤立无援时伸出援手,却绝不会为了初瑾与兄长为敌。
直到今日,他还记得阿玛去世时连眼睛都未闭上,额涅说,那是阿玛还心有不甘。
阿玛李荣保一生坦坦荡荡,仕途平顺,唯一不顺的就是这件事了……
初瑾再次道谢。
第13章 回门
◎当初的自己很过分◎
初瑾皱皱眉,觉得这件事比自己想象中棘手多了。
说起来,傅恒虽在家中排行第九,上头还有八个哥哥,但八个哥哥中,留在京中的也不过大哥广成,二哥傅清,四哥傅文,七哥傅玉,剩下的几位兄长都在外任职,难得回来一趟,除去前头三位兄长是嫡出,其余的都是庶出。
但无一例外,初瑾从他们的眼神中都看出了对自己的不喜。
涓儿这时走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初瑾扫了她一眼道:“有什么话,说吧。”
她嫁过来之前早有准备,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涓儿轻声道:“九福晋,方才奴婢清点了各房送过来的东西,三福晋并没有差人送东西回来……”
初瑾是新媳妇,给各位长辈,兄嫂准备了鞋袜等见面礼的。
按理说,哪怕三福晋等人身在外地,人不能回来,见面礼也该托人捎回来的。
初瑾淡淡道:“我知道了。”
原本她打算去问问完颜嬷嬷的,奈何完颜嬷嬷是太福晋身边的老人儿,今一早留在了正院没回来,如今院子里管事的是傅恒的乳娘孙嬷嬷。
方才初瑾也是与这人打过照面的,看起来比完颜嬷嬷和善不少,长得一团和气,不管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笑。
但她发现,孙嬷嬷与自己说话时,笑容并没有触及眼底。
既来之,则安之。
初瑾只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接下来的两日都是日日去了正院请安后闭门不出,大家对于傅恒新婚之夜后就宿于书房好像也不奇怪,就连太福晋都未曾说过什么。
初瑾忍不住想,这样也好,日日好吃好喝的,她与傅恒进水不犯河水,又有什么不好?
转眼到了回门这一日。
傅恒与初瑾一大早就起身回去了纳兰府。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纳兰府上张灯结彩的红绸与大红喜字都被揭了下来,好像前几日那一场盛大的婚宴与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初瑾在门口愣了一愣。
如今她与额涅关思柏已经闹翻了脸,在关思柏看来,她还不如嫁给当初年纪大她几轮的孙大人,起码孙大人会任关思柏这个丈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