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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就是不一样,七拐八绕的廊道绕得人脑袋都发晕,上上下下的,走错了好几回道,多绕了不知道几圈路,问了好几回侍卫,终于踅摸到了武宁王的上房,穿过长长的走廊,再一过转角就是了,脑袋刚一冒过墙角,竟然看见僖嫔还带着个丫鬟守在武宁王的房门外,丫鬟抬着的托盘上置了个青白瓷小瓶,一瞧就知道是和她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
六河接了托盘进去,一转眼又从房里出来了,朝僖嫔虾着腰笑着一比手,“我们王爷请姚四姑娘进去说话。”
夏和易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葫芦瓶,收回迈了半步的脚,犹豫了几下,还是转身回自个儿房里去了。
秋红听见有气无力的敲门声,一打开门,夏和易双目迷茫地飘进来,药油瓶子还在手里,秋红疑惑地问道:“姑娘,怎么回事?难不成王爷没看上咱们的药?”
夏和易压根儿没听见,失魂落魄地走到床边,药瓶子一扔,整个人往下一扑,手脚呈大字形埋进床铺里。
秋红悚然道:“难道您又被王爷责骂了?”
夏和易终于有动静了,奄奄一息地从铺盖里屈辱地仰起脖子,“怎么说话呢。”
春翠湿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到底怎么一回事?”
夏和易撅着脸任春翠揉搓,“我问你们,大半夜的,年轻姑娘拜访爷们儿的卧房,是什么意思?”
秋红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您伺候王爷起居也有时日了,不也没能成事——”然后在夏和易怒目圆瞪中改口,“不也还清清白白嘛,所以这可说不好。”
夏和易接过春翠递来的漱口茶,咕嘟咕嘟中含混不清地说:“万一那年轻姑娘不是像我这么光明磊落的大善人呢?”
她厚颜的自吹自擂被两个丫鬟自发认同了,秋红咂咂嘴,摇摇头道:“孤男寡女,花前月下,那就……不好说了。”
夏和易手脚一僵,脸色都开始发白了,声儿也虚弱地飘着,委委屈屈地提出了一个很是古怪的要求,“给我要一碗醋来。”
秋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办了,打开房门,门口一左一右守着武宁王府的两个侍卫,秋红露出个笑脸,“爷,方便给我们姑娘寻碗醋吗?”
侍卫轮番守着门站班,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夏和易的安全,另一方面,搭上白五爷的队伍,眼下船上人口杂了,武宁王下令,绝不能让禅位的风声漏进夏和易的耳朵里。
换句话说,只要不走漏敌情,其他要求都好说。
不过是醋罢了,侍卫立马摆手说好说好说,踅身去了趟船上的伙房,眨眼就抱了一大坛子醋回来,哐当往地上一放,问够吗?不够再来一坛子。
揭开压坛的石头,浓郁的酸味熏得人眼前一黑,秋红忙说够了够了。
夏和易撅着身子,一拱一拱的,闷闷地钻进了被窝里,时不时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从被窝里钻出来,吸一口醋酸气,能缓一会儿,两只本就大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顶着天花板,然后再吸一大口。
那模样,合跟中邪了似的。
秋红脸色大变,什么诡异的猜想都出来了,“莫不是冲撞了河神?要么是被地动吓魇着了?”
春翠在床榻旁团团转,都要急哭了,“姑娘,您怎么了?您千万别吓我!”
“我好像……”夏和易猛吸了几口酸气儿,终于上气续不上下气地虚弱地开了口,“晕船了。”
-完-
第47章
◎晕船◎
姚四姑娘敲门的时候,心里确实是忐忑的。
从晓事开始,她就知道,将来她是要进宫做嫔妃的。直到最受器重的那位皇子登基了,那份缥缈的未来似乎变得清晰起来,这些年她一直频繁听到他的动向,听人们毫不吝啬地夸他,听说他励精图治,听说他任贤用能,他有一副好相貌,也有深稳的内里,在反反复复的“听说”中,少女的心思慢慢开始萌芽,早晚有一天会嫁给他,让她怀了莫大的期望。不曾想突如其来的一日,她朝思暮想的另一半,变成了他那位无能至极的兄长,她哭过、失望过、抗争过,还是被家里无情地送上了进京的马车,本来该绝望的,可是峰回路转,她竟然在路上遇见了他。
他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姑娘,听说是泾国公府的小姐,这让姚四突然爆发了不顾一切的信念,什么家族,什么前途,她想亲近他,哪怕只有一次机会。成功了,他就是她的;不成功,她就要断掉他和泾国公府小姐的情愫,横竖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得到。
得到应允,姚四姑娘欣喜地进了房间,却连武宁王的正面儿都没见着,被六河领着在屏风外坐了下来。
六河笑眯眯的,“我们王爷练字的时候,不高兴有人打扰,还请姚四姑娘请稍待片刻。”
刚才不是说歇下了吗?睡不着就起来练字?
姚四姑娘觉得不对劲,但想不出是什么不对劲,都邀请她进房了,大概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了。那就等罢,她在羞涩与忐忑中,不安地等待下去。
而屏风之后,本该在勤奋练字的赵崇湛端着茶盏皱了皱眉,“晕船了?”
坐在凳子上的姚四姑娘只感觉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只有大敞开的房门尚在一扇一扇地告诉她:武宁王出门了。
赵崇湛脚步匆疾赶到夏和易的房门外,见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正在隔着手帕子把脉,然后狐疑蹙眉地抚了抚胡须,问道:“姑娘可有恶心泛酸之症?”
夏和易闭着眼认真品味了下,说没有。
老太医又问:“那可有头痛头晕的症状?”
夏和易再次感受了一下,还是摇头说没有,“就觉得心里发堵,闷得慌,喘不上气儿来,只有闻着醋酸气才能好些。“
致仕多年被返聘回来的老太医,生平头一回怀疑自己的医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晕船啊。不过也没法说,她说她晕船了,就算是大夫也不能笃定说她没有,晕船这种事儿没个明显病灶在身上,很难验得出个一二三来,毕竟身子骨是她的,舒不舒坦只有她自个儿能感受到。
老太医从房间里退出来,向赵崇湛回禀了夏和易的病情,转身去伙房煎药了。
知道她没什么大碍,心里总归是松了一口气,赵崇湛迈进房间里,不能说一听说她病了就马不停蹄赶来,故作闲适地踱步进来,漫不经心道:“听说你病了,本王来瞧瞧。”
“呀,王爷怎么来了?”夏和易意外地瞧他,苍白着脸,挣扎要从床榻上起来行礼,嘴里一叠声认错,“是我的罪过,大半夜的,叨扰了王爷施展籴①粜②麝香一度春。”
赵崇湛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被钉在门口,怀疑是他听错了。
秋红没听懂,小声问六河:“什么春?”
六河其实也没听全乎,但光是觑着王爷的面色就知道是不该听的话,拼命冲秋红打眼色摇头,把她的困惑盖下去了。
秋红不是唯一一个问出同样问题的人。
赵崇湛也说:“什么春?”
不过不是疑惑,是震惊、是质问、是叱责,是对人生的怀疑。
夏和易以为他没听清,撑着胳膊坐起来,正正经经地放开嗓子说:“我是说,籴——”
“闭嘴。”赵崇湛疾步走到她面前,制住了她狂放的言辞。
夏和易十分委屈,“我说了,您又非要我说,我再说,您就甩脸子。”
赵崇湛正在经受不应有的观念重塑。
他没和女人说过太多话,但也知道,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应该是没有人会说出“籴粜麝香一度春”这样的话来。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怀疑,她还是他的皇后吗?不,她到底是不是夏家的小姐,说是街头的泼皮是不是更为恰当?
夏和易半天没得到他的回应,知道是她言辞不当冷场了,于是赶紧转换话题,把自己放到正确的立场上来,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诫,“王爷,我如今厚颜,也拿自个儿当半个武宁王府的人了,今儿就是您怨我多嘴,我也得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跟姚四姑娘走得近了,不妥当。”
结果武宁王没搭理她的责问,闲散地在榻边坐下来,另辟蹊径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跟她走得近?”
夏和易僵了僵,避开眼神对视,“我听说的,就是方才在廊上闲散,无意中听人提了一嘴子,说您深夜召了姚四姑娘。”
赵崇湛不以为意地哦了声,瞥她一眼,“你晕着船,倒还挺闲。”
夏和易噎了噎,眼神飘忽起来,嘴上继续讲大道理,“姚四姑娘到底是要进宫做娘娘的人——”
赵崇湛说无妨,“名册是报上去了,到底人还没入宫,这个进不去,在姚左布政史家再挑一个添补上就是了。”
夏和易觉得喉头一梗,突然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往帐外挥手大喊:“醋!快拿我的醋来!”
好歹王爷在,抱着大醋缸吸的动作不太雅观。春翠改捧了满满一茶碗醋递过来,夏和易接了,放在鼻下,用尽全身力气吸了一鼻子,肺管子都快撑炸了,刺鼻的气味往脑仁儿里一钻,当下“咳咳咳”猛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眼眶都红了,就连她也能透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来,赵崇湛忽然心软,不明白他到底是在较什么劲儿。
虽然她不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可万一她就是命里被水妨克,那谁也说不准,眼睁睁看她在眼前死去的感受,他实在不想再承受一回。
所以晕船虽小,但也不能小觑,赵崇湛忽的严肃起来,细细问春翠和秋红:“你们主子是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夏和易心头一提,这一激动啊,咳得更厉害了,只好一手捂不停咳嗽的嘴,一手拼命摆手,示意她们别说。
可惜赵崇湛稳坐于床沿边上,高大的身影将她的小动作遮挡得完完全全,春翠什么暗示也没接收到,畏于王爷威严,老老实实福身交代道:“回王爷的话,我们姑娘早先去给王爷送药,回来就喊不舒坦了。”
“送药?”这事倒是新鲜,赵崇湛挑了挑眉。
秋红反应过来了,很严谨地纠正措辞道:“是送药未遂。”
夏和易放弃抵抗,心如死灰地重新埋进了被窝里。
这俩管不住嘴的笨丫鬟,一转手就把她卖了。这下好了,僖嫔前脚送药,她后脚未遂,联系到一起琢磨琢磨,武宁王八成要把她划到善妒的那一类里去了,但凡大家爷们儿,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善妒的媳妇儿镇家,哪怕做到皇帝了,都由不得皇后喜不喜欢,还得翻牌子呢。世道如此,他肯定特别不满意她,再也不答应让她做亲王妃了。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动静,夏和易不解地从被山里钻出半颗脑袋来,发觉所有底下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只留武宁王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爷们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就算迟钝如夏和易也觉着有些别扭,拱着身子往回缩,“哎呀,您老瞧我做什么?”
谁知躲避的动作一大,不小心牵动了枕头,早前顺手扔的药油瓶子咕噜噜从枕头底下滚了出来。
赵崇湛立刻伸手去捞,夏和易下意识探手去抢,只见小葫芦瓶在四手乱影间蹦来蹦去,你争我夺之间,夏和易无意中猛拽了一把赵崇湛的袖袍,“啪”的一声,一个贝壳形的小盒子从袖袍里掉在脚踏上,“袴擦”一声盖盒分离,露出里头使了大半的油亮香膏来。
武宁王好半天没动作,大老爷们儿随身带这种姑娘用的东西,大约是觉得有点丢人吧。
夏和易精准地往他伤口上撒盐,“您……竟然贴身带着啊?”
赵崇湛含糊地“唔”了一声。
药油的事,叫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一个神经粗如麻绳的女人,原来也会吃醋,原来也会表达关心。如果她继续穷追猛打地问,那他就会就势应下,然后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心意。
麻绳弯腰探下去,把小盒子捡起来,吹了吹灰,“看来您真的喜欢这个,是挺好闻的是吧?”
然后她在赵崇湛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大方地将香膏收回了袖笼里,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这个很贵的,送您的时候我还挺舍不得的呢……”
赵崇湛脸都绿了,“你这个人,东西送都送出去了,还有往回收的道理?”
经过一场激烈的手打手厮杀,赵崇湛誓死捍卫住了他的香膏盒子,争抢中难免顾此失彼,药油被夏和易抢了回去,抱进了怀里。
阴险狡诈的夏和易,正在得意的笑,东西落在他不方便下手的地方,赵崇湛只好狠狠一瞪,“本王不屑同你计较。”
沉默了会子,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一度春上,赵崇湛半是佯装半是正式地问道:“你认为姚四姑娘怎么样?”
到处挑事的事儿精,况且娘家来头大,必定不甘人下,若是真攀上了武宁王,将来铁定是要做王妃的。
夏和易慢慢摇着头,大义凛然得十足十,“姚四姑娘到底是上了册要参选的,您要是从中插一杠子,就算宫里面儿上不说,内里未必没有思量——”
赵崇湛一听她说大道理就不虞,不耐地打断她,“你别跟本王扯那些虚虚绕绕的,宫里是什么想法,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揣摩出来的?你就说你怎么想。”
“您非要问我的话,那我觉得吧……”她捧着她的小醋碗,脸埋碗口深深吸了一口。春翠怕她受凉,醋在灶上隔水加热过了,上方蒸出袅袅的白雾来。
夏和易抬起头来,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有一圈好笑的红色印记,“怎么说呢?反正就不太合适。”
赵崇湛别过脸去,不再看她,那一圈红痕实在可笑,他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到底要顾及一下她的面子,很僵硬地清了清嗓子,负着手背过去,义正词严地说道:“本王亦作此想。”
既然人没事,试探也初具成效,他心情不错地站起来,“歇着罢,本王明日再来瞧你。”
可是夏和易的心却提起来了。现在放他回去了,回头被僖嫔钻了空子怎么办?
“您要是不忙,能不能等我喝了药再走?”她顶着一个尚未来得及消散的红圈,咬唇委屈地牵着他的衣角,“不是,我是说,我打小就不爱喝药,要是缺了您的监督,我怕是要耍浑不喝了,下人们拿我没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