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湛看她一眼,说:“夏氏。”
她点点头,“嗯。“
赵崇湛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开,没前没后地抛出一句“本王尚未娶亲”来。
夏和易又点点头,说:“我知道。”
然后就再次长久沉默下去,两个人几乎是肩挨肩地坐着,坐啊坐,坐到炙热的空气烧红了耳朵。
夏和易盯着地上的月光边界发呆,说真奇怪,“灭了灯,我好像就不想找您吵架了。”
赵崇湛眯着眼盯着她,心说她装了那么久二愣子,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冷笑着说好啊,“你平时果然是故意的。”
夏和易无辜地笑,坏事做绝地一摊手,“哎呀,您怎么能说是故意的呢,多伤感情呀。”
他说她是故意的,或许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吧。当初她使了二两银子从罗布那儿套话,得知武宁王不爱闺秀爱真性情,她便试着不掩饰自己,让不受拘束的性子尽情释放,必须承认,其中是有大把赌的成分在,尤其是在得知罗布并不是武宁王府的人之后。
不过还好,结果还算令人满意。
说实话,在武宁王一次次以身护她的时候,她还尚有犹疑,保护女人和稚童,或许是爷们儿做人的豪情所致,只能说他人品好,未必说明他对她有多大的情分在。
直到他今夜不情不愿地为她喂药,她就知道赌对了,对于他这样身份赫赫的人来说,世事千难万难,最难莫过于放下骄傲,他都能放下身段伺候人了,还图什么旁的呢。
她双手撑在床沿上,轻轻搭住,掌心下,有滚烫的热意从他的那头蒸上来。
心思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怎么办?她是国公之女,就算不是,也肯定不能没名没分就做那种事情,毕竟爷们儿的负心是有目共睹的,万一他做了不认账,她毁了清白,今后再想找别的靠山也要难上几分。
可今晚不知道怎么的事态胡乱着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真是像秋红说的“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了,如果武宁王执意要求要那样,她能拒绝吗?她打得过他吗?把他一脚踹下床,是不是不用等到明儿,今儿夜里就横尸江中了?
武宁王好像越来越烫了,呼吸越来越急促,月亮落下去,把月光也移走,明月照不到他那一边,他的身影隐没在黑夜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好奇怪,又好令人心潮澎湃,这是在和万岁爷打交道时没有的体验,万岁爷对她无心,处处都透露着敷衍,偶尔的亲近也是草草了事。
从来没有过哪一次,叫她听见这样有力的,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夏和易头低下去,轻声细语几乎像呢喃,“您在想什么哪?”
赵崇湛尽量保持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的空气。他在想,不能,不行,不合适。虽然在他的观念里,她是行过两次正礼的妻子,但至少这一世还没有。对待婚姻,他或许是个古板拘礼的人,从前就算纳嫔纳妃也要正式下诏,更别提她是正妻,不是什么可供亵玩的玩意儿,无媒无聘,若是黑不提白不提地幸了她,这种对她如此不尊敬的方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夏和易倚在镶板上,问了话,其实没打算要什么回答,她心里正忙着熬粥呢。今晚的进展,按照她最初的期望,仅限于摸个小手或是摸个小脸的地步。再往深了,万一他要是霸王硬上弓,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别把他逼急了,先小推小拒一下,如果他以蛮力压制,实在过分了,她可能迫于无奈要大喊大叫求援,可是船上他是最尊贵的,旁人要发现是王爷要对她行不轨,到底有没有人来解救她也不一定,那她到时候该何去何从。算了,就她的观察,武宁王还是一个比较靠谱的正人君子,如果万不得已被她的美色所惑做了那种事,一定会对她负责的。噢!啊!果然自古美人如娇蕊,命运多舛哪,注定要受到狂风暴雨般的残酷对待,美貌真是罪过啊罪过……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思绪纷繁乱飘,夏和易连头一个孩子是生男生女要叫什么名字都琢磨好了,武宁王还是没有动静。
到这个地步了,他要还是无动于衷,她要么就一头在红薯上撞死,要么就一红薯拍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这时听见他缓缓吁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浪是微烫的,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夏和易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日月同辉,天光蒙蒙亮起来,夏和易困得连看人都有了重影儿,迷迷瞪瞪中一不小心把实话咕囔出来了,“您到底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赵崇湛忍了一夜本就心绪不佳,气得直冷笑,“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夏和易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终于困得撑不住了,眼睛一眯,一头往前栽去。
赵崇湛被飞身扑来的姑娘晃得眼前一花,还能怎么办呢?他告诉自己,只要不行至那一步,就不算是逾矩,就算是逾矩也没人知道,想得可谓是胡乱,也顾不上是不是自我安慰,顺势展臂把她拦进了怀里。
手掌里握住的手很小,指腹抚住的手背是细腻的,他硬生生忍了小半夜,早已憋得生疼,肌肤轻触都能勾起一片熊熊烈火,火舌席卷燎原,哪怕她现在一个真人大马猴挂在他脖子上,睡迷糊了跟个二五眼似的,他也能看出万分风情来。
“夏氏?”他低声唤她,也不知到底是想把她叫醒还是怕她醒来,“夏和易?”
她显然是睡着了,而且还入梦了,鬼知道她的梦里有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她嘟嘟囔囔地呵了一句:“是爷们儿就支棱起来!”
赵崇湛听得是又无奈又澎湃,不过姑娘既然诚心诚意作出了邀请,那他只能敬事不暇了,心潮一阵涌动,于是他恶向胆边生,朝着蓄谋一整夜的红唇恶狠狠伏了下去。
“阿哒!”夏和易一拳挥来。
赵崇湛一把抓住飞驰而来的劲风,“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呵斥着实大声,夏和易半梦半醒地睁开一条眼缝,不过还辨不辨人是个值得考究的问题,“您怎么了?”
赵崇湛死死攥住她作乱的手,方才一不留神差点被她戳瞎,气得高声怒叱道:“你妄图谋害本王!”
夏和易睡得稀里糊涂的,眼睛又闭上了,摸着大概的地方,拍瓜一样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人跟醉鬼似的说“别怕”,为了安抚他,噘嘴作势想给他呼痛,一呼一呼的,一口就贴上了侧脸,响亮的一声“吧唧”。突然生了变故,梦境应该是随着变了,她笑得如同一位浪荡大爷,提了嗓子高唱一声“赏”,然后继续嘿嘿笑了两声,“小曲儿弹得不错,爷下回来还点你。”
所以她扮男装逛八大胡同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德行?
赵崇湛猝不及防被她轻薄,激动,又可悲,真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半火烧一半冰浇。
第50章
◎嘬◎
亮堂堂的光刺在眼皮上,夏和易浑身绵软,咕哝了声“好亮”,翻身朝向床榻里侧,心里想着上夜的丫鬟该罚了,太阳都挂树梢了才知道要放下帐幔,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她终于从餍足的饱睡中醒来,水浪缓缓拍打船舷,声音太过助眠,她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伸了个懒腰刚想坐起来,才发觉帐幔上拓出个模糊的轮廓,光是坐着的上半身就足够挺拔高大,那宽肩平直,挺出修竹的亭亭气韵。
低缓的声音,如同泉韵,又在诵念佛经。
意识慢慢回笼,夏和易从被窝里爬起来,边爬边想,除了家里早已仙去的老太太,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念佛经的人呢,声音低缓深沉,真能叫人听出一种灵魂被涤荡的错觉。
可是往深里琢磨琢磨,她又害怕起来,武宁王此时念佛经,该不是在试着压灭火气,否则就要气得抽她一顿吧?
她一惊,猛地掀开帐幔,跪在榻上行了半个不伦不类的礼,不好意思直视他,讪讪道了声“王爷。”
诵经声停了,他带着一身的寒意转过来,“醒了?”
不疾不徐的口吻中有种要兴师问罪的意味。
夏和易惶惶然地小幅度往墙边缩,眼珠子天上地下地瞅,就是不敢看他,手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抚脖子,吞吞吐吐的,“那个,我……睡着以后,应该,没有,做什么,比较奇怪的事儿……吧?我的丫鬟说我的睡相一向挺好的……”
赵崇湛平直说哦,“你的丫鬟该抠眼珠子了。”
夏和易被他的眼风刮得一噎,他就是换一句该洗眼睛了也好啊,说什么抠眼珠子,怪凶残的。
“我睡相不好吗?”她胡乱瞟着,忽然将眼神落在某一处,恐惧地咽了口唾沫,“我……冒犯您了?”
武宁王的左侧脸颊上,有一块小小的红印。
他本就生得白净,突兀的一块红,显得尤其扎眼。
直觉告诉她,那块红印跟她有脱不了的干系。
糊涂死不如醒着死,夏和易勇敢地打探起罪责,“王爷,您的脸怎么了?”
赵崇湛徐徐将目光看向她,“狗啃的。”
夏和易震悚捂嘴,膝行着退到不能再退,“该不会是我啃的罢?!”
这么一说,有非常模糊的画面从脑海深处翻滚出来,依稀是她在春桥斜街听人弹小曲儿,有人敬上来一碟杏仁豆腐,那杏仁豆腐滑滑嫩嫩吹弹可破,勾得她腹中馋虫大动,立刻伸嘴去嘬,却怎么都嘬不进肚子里,她不信邪,更使了吃奶的劲儿去嘬……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经历了从惊恐万状到心如死灰的平静,大起大落之后万念俱灰地俯身跪下去,额头贴住手背,“我失了体统,万死难敌罪过,您罚我吧。”
赵崇湛俯视着她敢做敢当的后脑勺,睡得一蓬乱草,“本王真要好好问问你,你是梦到什么了?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抱着本王啃?”
描述得太直白,让夏和易不好意思起来,羞愧地哎呀一声,“您这话说的……”
她抬眼含羞带嗔地瞪了他一眼,赵崇湛也有点不大自然,不过只一瞬,立马恢复了质问的冷脸,“你都好意思做,本王有什么不好意思说?”
夏和易吓得一哆嗦,低下头去,低声坦白从宽道:“杏仁豆腐……”
他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十分明显。
夏和易赶紧狡赖,意图减轻罪责,“都是因为您肤如凝脂,我才犯下这等大错。”
“肤如凝脂?”她的措辞引得赵崇湛满面怀疑地抬手摸了摸脸。
夏和易嗯嗯用力点头,“不对吗?您是顶金贵的人,处处都作养得好,我是在夸您。”
他是男人,用肤如凝脂来形容像话吗!
夏和易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她好像又把武宁王气得续不上气了,连忙想着转移话题,联想到皮肤,想起什么似的响亮哦了一声,“对了,您的伤怎么样了?”
赵崇湛都快忘记背上的疼痛了,不过是被乱石擦破一点皮而已,不碍事,但是为了护她才受的伤,她到这早晚才想起来问,连着昨夜的种种,一齐合成一股排山倒海的泄气。
他摆摆手,不欲再说,往门外走去。
夏和易紧跟着下榻,三两下趿拉上鞋,搓着追上去送他,不忘笑道:“我这儿没预备您的换洗衣裳,就不留您洗漱了,待用早膳的时候您别忘了打发人来知会我,我再上您那儿去。”
“还惦记上本王的早膳了?”赵崇湛蹙眉瞧了瞧她衣衫不整连鞋后跟都没拔起来的模样,实在太过邋遢,可邋遢中不掩饰地透出一种刚从床榻上下来的慵懒,红晕未褪的面颊,松散的寝衣,无一不让他不自觉心惊,他从交领延伸向下的雪白处撇开视线,态度生硬道:“没有你的份。”
“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夏和易半蹲下去拔鞋子,手忽然顿住,眯着眼缓缓抬起头来,眼珠子一提溜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我在梦里抱着您嘬,您是没有躲开吗?但凡您推我一下,这红印都不应当嘬得这么这么圆呀?”
就跟拿碗扣上去似的,满满的一圈弧度。
赵崇湛眼神缥缈起来,含糊地“唔”了一声,以此掩饰那一刻的心虚。
当然没有躲,尽管心里清楚不是那么回事,但那种模棱两可的相蹭也叫他生起一团团的火来,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禽兽之举已经很不容易了,趁机揽了一个满怀的事是绝对不能让她知晓的。
而她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破绽,满面狐疑,仿佛窥破天机似的盯着他,用正直的眼神拷问他。
赵崇湛岿然不动,凛凛正直的目光迎上去,“所以在你眼中,受害者该躲,施暴者反而无罪?”
一顶大帽子像小山一样压下来,夏和易脚下一拌蒜退了半步,匆忙摆着无措辩解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没留给她继续狡辩的机会,他大步如风,衣袍一阵风似的绕过转角,再也瞧不见了。
廊上的太监侍卫们接连碎步跟上去,眨眼间,转角处只留下一扇大敞的方窗。
原来外面并不是汹涌翻滚着的浩浩江水,是极为平静的一片开阔水面,难怪昨晚大船行驶得那样平缓,叫她睡得那样香甜。
夏和易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脑子有点儿发懵,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话题被糊弄过去了呢……
没等她想清楚,春翠秋红就一前一后提着热水进来,脸上一个赛一个的喜悦,一句话接一句话,都没留给她插嘴的时机。
“恭喜姑娘!”
“给姑娘道喜啦!”
“姑娘成人啦!”
“早晨在廊里遇见胡猴,他还托我来问您,需不需要打发他回公府报喜。”
“热水早早备好了,随时预备伺候您擦洗呢。”
夏和易在一堆话里准确找出了最偏的一条,“胡猴是怎么知道武宁王在我这里过夜的?”
秋红弯腰把盆放下,唔了声,“整条船上估计都知道了罢。”
毕竟大船行在如此悠缓的水面上,能晕船也是很不容易的,武宁王兴师动众半夜来瞧她,闹出了那样大的阵仗,想不知道都难。
夏和易扶了扶微晃的头,整个人都扑倒在桌面上,悻悻道:“你们以为的都没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