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对她这种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表示嗤之以鼻。
青楼门外揽客的姑娘远远看到郁知丛,便觉得是头可宰的肥猪,可真真到了眼前,却没有一人敢上去扔个手帕。
不论是郁知丛冷得要冻死人的眼神,或是郁青身上带的剑,都让人望而却步,你推搡我我推搡你,最后也只能看着几人走远了。
沈白漪被这闹市各种各样的玩意吸引了目光,走到一处茶楼前,里头传来一阵一阵的鼓掌声,她顿了顿脚步。
郁青望了一眼,了然于胸道:“这是说书的地儿。”
沈白漪只在电视上看过,也想瞧瞧那些说书人是不是都学识广博,一张巧嘴都能说出个花儿来。
郁知丛看了她一眼:“进去坐坐。”
守在门外的小伙计一看几人衣着不菲,便热络地赶紧上前来迎,直接引到了最贵的厢房中,嘴角咧着笑,问道:“几位贵客想喝些什么?”
郁青厉眼盯着他打量,小伙计被他一身杀气吓得接连退步,半晌郁知丛才道:“拿酒来。”
沈白漪阻止了:“不不不,今日喝茶。”
郁知丛眉眼间有不耐的神色,她立刻劝着:“这茶楼的酒哪有咱们府上的好喝?”
小伙计又不敢吱声,最后沈白漪拍板就说喝茶。
茶楼很大,这间厢房的窗户往外一看,就能看见唾沫横飞的说书人。
沈白漪未坐下,直接站在窗户旁,半个身子都快探了出去。
郁知丛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若是他想,将京都最好的说书人直接绑进侯府,单单给他一人讲讲。
郁青守在门口,接过小伙计呈上来的热茶、糕点,便将他打发了出去。
说书的是个花白胡子小老头,身量不高骨瘦如柴,面色有些蜡黄,一张脸上唯有那双眼睛熠熠发光,沈白漪看他口齿伶俐,身体随着说话的频率大幅度摆动,都生怕他一口气背过去了。
“那黄大哥上山打柴,也不过半日,回家疯疯癫癫骂骂咧咧,眼睛通红,浑身战栗,拿着刀砍伤了村中数十人。”
小老头说到这里一顿,扫视了一眼坐下众人的表情,这才继续说起来:“后来村中壮丁将他抓了起来,说是要送官府,有一位九十高寿的老太,说他已被妖怪附体,要将他活活烧死,才不会留有祸患。”
座下都在猜测到底是不是妖怪,沈白漪来得晚了,没听见前头一截,便在想这是灵异怪谈,还是真的故事。
哪成想小老头说完便拍板不说了,只道是下回分解。
吊人胃口倒的确有一套,沈白漪翻了个白眼,那些听众即便已经习惯,不过还是难免唏嘘。
一个回目说完,小老头喝下两杯茶水,又继续开了口。
他拍了板子,神秘兮兮地盯着众人:“下个回目我要说的,便是那宫中密辛。”
“哦?”
敢说宫中密辛的人少之又少,听众们一阵激动,都迫不及待要看他会说些什么。
沈白漪迷惑地盯着那小老头,这样一个人,难不成是胡编乱造的说书人?
还是说他有亲戚什么的在宫中当值?
她瞥了一眼郁知丛,发现他并未有什么反应。
而那小老头已经说起话来:“太皇太后回宫,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想当年,宫中有位公主自小便备受宠爱,是先皇的嫡亲妹妹,大家都知晓,公主成亲至少半年之前开始下旨,而这位公主,从定亲到出嫁,也不过一月。”
他眉目传神,说得绘声绘色,却叫沈白漪心底一个咯噔,这不是说的庆平公主?
果然,郁知丛已经勃然变色。
沈白漪有些手足无措,问道:“要不咱们回府吧。”
郁知丛却捏紧了茶杯,没有要动的意思。
小老头并不知道,他八卦的本尊儿子就在这茶楼里坐着,他说得眉飞色舞:“小老儿我倒是知道其中隐情。”
“哦?快说说。”
没有人不爱八卦,还是宫里隐秘的八卦,平常的老百姓那里能窥得一二,这下有了机会,巴不得刨根问底,也不顾真假了。
沈白漪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恨不得把小老头的嘴捂住。
“咱们都知道,那公主下嫁侯府,不足七月便诞下了现如今的郁侯爷,这侯爷可不是老侯爷的亲生骨肉啊!”
郁知丛神色依旧没有松动,他不言不语,却是仔细在听。
这事早就有人传了,所以大家伙倒没多惊讶,小老头摸了摸胡子,自信得很:“那这郁侯爷到底是谁的骨肉?”
“您倒是快说呀!”
“既然是宫中密辛么,那自然就与宫中有关,当初公主被太医查出有身孕时,太皇太后知晓后要将这孩子用药毒死,可太医说这药要是喝了,恐怕就得一尸两命。”
底下便有人说了:“难怪,那公主最为受宠,谁会舍得?”
“诶,你倒是说对了,太皇太后舍不得女儿没命,可这未出嫁便怀有身孕,实在是给后宫蒙羞,便想了一出,让皇上下旨赐婚。”小老头说得斩钉截铁,一时间沈白漪都怀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郁知丛脸上表情变化莫测,手下那个粗糙的杯子被捏碎在手心,他还死死攥着未动。
郁青不敢吭声,只得寄希望于沈白漪,沈白漪心跳加速,伸手捏住他的拳头。
那小老头浑然不知危险就潜伏在茶楼里,继续侃侃而谈:“公主么身份尊贵,即便是有了身孕也不能随意许个阿猫阿狗,郁侯爷年纪尚轻,家中无妻无妾,早前太皇太后属意的人选便是此人。”
“有一日太皇太后将郁侯爷宣召入宫,将公主有身孕一事道给他听,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他还是将公主娶进了府中。”
小老头摇摇头:“不过,好些人猜测是威逼,小老儿我倒想说是自愿多一些,郁侯爷早年倾慕公主。”
沈白漪看着郁知丛,她头一次见他能忍这么久,所以她下了结论,这说书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而且郁知丛显然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世。
“您倒是快说呀!郁侯爷的爹到底是谁?”
座下之人开始催促,小老头神秘一笑,摸了摸胡子:“且听下回分解。”
沈白漪松了口气,郁知丛却朝郁青递了个眼神,他点头立刻转身出了门。
没一会儿,那小老头就被拎着后衣领进来了,是郁岚去抓的。
哪里还有方才在台上的精气神,现下耷拉着脑袋直喊饶命。
郁青将他嘴捂住,又把门窗关严实,下头已经换了个说书人,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间小小的厢房内发生了什么。
郁知丛揉着眉心,他脸上青白交错,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他起身盯着那小老头,问道:“宫里的密辛,你还知道什么?”
小老头被捂着嘴说不出话,他的双臂被郁岚禁锢住捏在身后,只能呜咽呜咽地张口。
沈白漪道:“你还喊不喊?”
他摇头。
“你要是再喊,我就将你一刀砍了。”沈白漪恶狠狠地狐假虎威。
小老头更是吓得半死,他当然能看得出来,这屋里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他一刀毙了命。
塞在嘴里的绢布被沈白漪拿了下来,他大口喘着气,急忙回话:“这位贵人,您想知道些什么,我必定言无不尽。”
“将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小老头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这人不能得罪,他赶紧道:“若您是想知道郁侯爷的身世,其实街巷早有传言,说这侯爷是先皇的骨肉,我知晓的也就是这些。”
郁知丛紧紧盯着他,一双眼睛如狼一般,冷冷道:“还有呢?”
小老头现下眼睛浑浊:“还有,还有就是当年后宫一位嫔妃狠毒心肠,害了龙种,太皇太后做主将她扔在了冬日的冷水中,之后这位嫔妃再无法生育。后来她为了报复便将公主卷了进去,公主何其无辜,在宫中时便一心寻死。”
郁知丛伸手捏着他的脖子,他一时喘不过气,脸被涨得通红,沈白漪即便早就知晓这些,现在也备受震撼。
她扣住郁知丛的手腕,摇了摇头:“我有话想问他。”
沈白漪又转头:“你不该知道这些,是谁同你说的?”
即便是她,也是在皇上下令要刺杀郁知丛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样一个市井间的小老头,又怎么会知晓这些。
郁知丛面上有些痛苦,不过极力的隐忍着,他缓缓松手,小老头再顾不上其他,赶紧和盘托出。
“是昨日,有一位大人找到我,给了我好些金子,将这事讲给我听,要我今日说书。”
他也自叹倒霉至极,本想今日说完便带着盘缠离开京都,谁知道竟碰上个阎王。
他这样想着,又看了看郁知丛的脸,瞬间心底大骇,这年纪、相貌……
完了。
“哪个大人?”
“是吏部尚书。”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郁知丛将郁青怀里的剑抽出来,沈白漪虚虚一拦:“侯爷,我见不得血。”
没有必要在这里添一条人命,今日是一个说书人,明日还会有好些说书人,杀不完的。
她神情可怜,眼角微红,郁知丛的剑斜了斜,扎进小老头的大腿,接着便破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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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并没有回府,而是往吏部尚书的府上去,一路上几人都未曾开口。
郁知丛手心被茶杯划破,他用干净的绢布擦了擦,却没有感到疼痛。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他冲到庆平公主下榻的小院,朝她喊了一声母亲,公主牢牢掐住他的脖子,面目憎恶。
明明一张脸美得不像话,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谪仙,这个在京都享有盛誉的美人,美貌、权势、名利全都有的女人。
她狠狠捏着郁知丛的下巴,让他被迫与自己对视,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有恨意。
她的指甲是殷红的,她疯了之后依旧爱美,只是再不愿意见人。
女婢从公主手里将郁知丛救了出来,公主□□着脚疯癫而又狂躁,嘴里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你怎么没有死?你怎么没有死?”
那时候郁知丛觉得她不美了,甚至有些可怖。
公主说他不该活在人世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把他生下来,多么恶毒的话全都落在郁知丛的耳朵里。
满屋的陈设被砸破,叮叮咚咚的声音直击人心。
这时候,郁知丛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为何不受母亲喜爱,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她将发间那只玉簪取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往插进郁知丛的脖间,他吓得一个趔趄,小小的身子倒在了桌底,而公主重心不稳,却是一头磕在了桌角上。
那一刻,她像是有瞬间的清明,直接将玉簪往胸口狠狠一戳,最后留下一句话:“你代母亲好好活着?”
同她发疯时候说的话全然不同,郁知丛不知晓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最后他被吓得在床榻上躺了三日三夜,公主草草下了葬,那一日便是最后一面。
先皇深夜来过侯府,只说想见见郁知丛,他小小的身子瑟缩在床榻上,只说不想见。
郁侯爷不听圣命,将他藏了起来,皇上大发雷霆,最终也无可奈何。
公主死后,郁侯爷酗酒比从前还要严重,就差日日泡在了酒坛里。
一年之后,郁侯爷也死了,死在酒缸里头。
郁知丛回想起这一切,双手不受控制地抱着头,眼底猩红,十分痛苦的模样。
沈白漪觉得这是她见过最脆弱的侯爷,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可以肯定,和方才的说书人有关。
两人在马车里,应当是走了小道,一时间只剩下车轱辘的声音,外头也静得吓人。
沈白漪有些后悔,今日若是她不点头出门,是不是就听不到这些了。
她抬起手,犹疑着轻轻抱住郁知丛,不过一瞬间,便被反向搂在了怀里,力度大得惊人,像是怕她逃跑一样,连肋骨都开始发痛。
沈白漪只能尽量往他身上贴,以此来减轻疼痛。
头上传来低低的声音:“幼时,他们常说我长得像我母亲。”
沈白漪只觉心头钝痛,什么时候长得像母亲,也会成为伤害一个人的利器。
他又狠厉道:“那些人全都死了。”
“旁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当年我看庆平公主的眼神。”
郁知丛缓缓说着,悲伤又无情。
沈白漪忽然想起来,前几日他们将国丈绑入府中,国丈只道太皇太后和皇上要在庆平公主的冥诞上做文章,恐怕今日只是刚刚开始。
当年先皇为了弥补郁知丛,又怜惜他爹娘早死,便在临死前,将朝中统领众将士的兵符交给了郁知丛,这也是皇上为何这样顾忌他的最大缘由。
而太皇太后当年自请离宫,恐怕也是觉得此事不妥,或是觉得一切开端是因她而起。
只是现在看来,二十年过去了,庆平公主也死了这么多年,那时候心中的悔意恐怕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反过来记恨郁知丛。
原因无他,他现在手持兵符,是朝中最大的隐患,太皇太后也想让他消失吧,应当是后悔了,后悔当年一手安排,让庆平公主将他生下来。
毕竟郁知丛的存在,就是给后宫蒙羞。
同她有关系且亲近的,只是庆平公主这个女儿,并不是这个外孙。
沈白漪甚至在想,太皇太后这些年在尼姑庵里,到底在忏悔还是后悔。
一面舍不得女儿,后来公主疯了又早死,她才对自己的决定生出悔意。
不过木已成舟,已经不是她一手撑天的时候了。
沈白漪觉得有些憋气,郁知丛将她抱得太紧太紧,她又不敢使劲推他,便道:“侯爷,你再不松手,过会儿我就该咽气了。”
郁知丛这才松开手,他带着探究的神情看她,语气也变得狠厉:“你早就知道这些事?”
沈白漪咳了咳:“听过一些传言罢了……”
“侯爷,我从未相信过你弑母的传言。”
郁知丛冷笑一声:“那又有何不同,反正都是死在我跟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