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将她的名字说出口。
因为那妇人已经惊讶得捂住了嘴:“你……你是……绛琪!”
费绛琪支吾着没能发出声音,妇人手中的绣盘“咚”的一声落地。
她拥抱上来:“绛琪!阿姐好想你啊!”
那是费绛琪的姐姐。
两姐妹还没开始抱头痛哭,就有人被她们嗷嗷直叫的动静吸引出来。一个男子手持簸箕冲了出来,瞧见泪眼婆娑的费绛琪,簸箕便“嘎”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也扑了上来:“绛琪!哥哥好想你啊!”
后头又奔出来一个拿着擀面杖的老汉,瞧见他们三兄妹,手中的擀面杖“砰”的一声砸了下去。
老汉哭喊着抱住费绛琪:“爹好想你啊!”
四个人哭成一团,最后到场的是费绛琪的母亲,费夫人手里捧着一只青花瓷瓷瓶,双目瞪大,口中嗫嚅:“绛琪……”
就在沈策准备及时接住那瓷瓶,以防摔碎时,费夫人却干脆利落从瓷瓶里抽出了一根鸡毛掸子,直往他们几个脑袋上捣:“搁这儿唱戏呢!绛琪回来了!还愣着干嘛?孩子一路肯定累坏了,你们快去搬椅子倒水啊!”
一家人其乐融融忙成一团。
费绛琪也破涕为笑。
但费绛琪却没急着和家人叙旧:“这……这是我同门,我要先陪他回去一趟。”
“哦哦!”哥哥在收拾碗筷,“那你记得回来吃饭啊!”
这种时候,高高兴兴和家里人在一块才对,然而,费绛琪却没忘记沈策也在紧张。
沈策说:“你就留下呗。”
费绛琪望着他,乐呵呵地摇头道:“我记得你和你娘相依为命。咱们去把你娘接来,一起吃饭。”
沈策家家徒四壁,进去时,他一度有些抗拒。
并不是讨厌,而是害怕。太久没回家,连记忆都开始模糊。屋子里没有人,只有整洁的床铺与桌椅表露出生活的痕迹。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费绛琪与人问好的声音。
沈策回过头,随即见到了母亲。母子二人都潸然泪下。
费绛琪和沈策的老家过去在此地,是座还算热闹的小城。但为了躲避战乱,整个村子举家迁徙,才来到如今这里。大家种柑橘,时不时由村子里的男人们拿去外面卖,再换来东西生活。
他们不约而同做出了留下住一阵的决定。
毕竟好不容易回了家,家人们都想念自己,他们也不想走。
在师门,沈策和费绛琪学的都是斩妖除魔、法术心经,而在家乡,他们要干的则是种植采摘、做饭烧火。
沈策和费绛琪从没这样自在过。
过去的年岁,他们能仗剑直行,学呼风唤雨,将大道铭记于心。
而这段日子,他们却只需去采花、捉泥鳅,在山野里打滚,和爹娘兄弟姐妹一起吃热腾腾的饭菜。
夜里,母亲执意要借灯火给沈策修补衣服,缝了一层又一层。沈策睡着醒来,却发现母亲在偷偷擦眼泪。
“娘,怎么了?”沈策焦急地说,“可是哪里不舒服?”
母亲摇摇头,笑着对他说:“没什么。”
沈策孩子气,但他并没有傻到不懂人心的地步。
他知道,游子身上衣。母亲知道他迟早会走,自然会不舍。
到白天,沈策和费绛琪一起跟着大伙到林子里去摘果子。
金黄色的柑橘又圆又灿烂,沾染了阳光的色泽。他们俩心照不宣,谁也不提回师门的事,只高高兴兴采摘柑橘。
只听不远处一声呜呼,原来是费绛琪的姐夫栽坑里了。
他们都笑。
费绛琪的姐夫是斑窦来的,自称家父是崖添人,跟着流亡才去了外地。但大家都常拿这话笑话他,理由无他,都说斑窦人爱读书,偏他起了个土掉渣的名字,叫赵富贵。
“哦!”赵富贵打了个招呼,到他们这边找了片阴凉地,坐下歇息会儿。
沈策最爱边干活边偷吃,掰了个柑橘,先递给费绛琪,把她拉下水,然后也分了点给赵富贵尝尝鲜。
赵富贵却摆手道:“我就算了,左右吃不出好坏。还是你们吃吧。”
这些时日,他们都过得很开心。
赵富贵笑着打量他们俩,窃笑着问:“这么看着,你俩倒是挺像小两口的。”
“才、才不是!”费绛琪一激动,一下没站稳,从梯子上摔下来。
沈策刚好站在下面,连忙伸手去接。
男孩子和女孩子摔成一团。
赵富贵又笑了,却又不由得低声道:“前几次怎么没见过你们……”
费绛琪和沈策还在又笑又叫,没听清他的话。等到起身,费绛琪才拍着身上的尘土问:“姐夫,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嗯?”赵富贵傻笑起来,“没啊。就是在想,先前好像听你姐说过,你俩是从山上那个很厉害的什么什么宗下来的吧。前些日子那事儿闹得好像有点大,也不晓得你们会不会被波及——”
崖添不是普壶,外加只有丰收的季节才要频频去跑商,如今大部分时候都待在村子里,消息并不灵通。
仿佛从美梦中被硬生生拽了出去。
他们该回到原本的生活去了。
即便这里有他们的家人,有幸福快乐,有他们向往的时光,然而,他们还是不得不回去。
沈策穿回了长袍。
费绛琪背上了行囊。
谁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小半个月,外面已然天翻地覆。被柑橘填满的村子仿佛世外桃花源,又像山上仙人的一局棋,当他们离开时,才知山中只半日,世上已千年并非虚言。
起初,他们以为要到普壶才能打听到消息。
崖添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国,在这场浩劫中幸免于难、屹立不倒不说,面对友邦的波动,至此还未轻举妄动。
然而各大山门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悄然隐退避风头的有,仗义执言跳出来要替天行道的也有。
那些传闻听起来那样不切实际、荒诞不经,以至于沈策和费绛琪根本无法确信。
鼎湖宗被一名弟子屠了个干净,新任掌门身死。不仅如此,仿佛要避免后患,不少高手还被守株待兔钓回去歼灭。此等行径,着实歹毒至极。
除此之外,遭殃的还不只是他们。
普壶王室遭到血洗。
地天人三界中,但凡知道些底细的,都已明里暗里去探灵脉下落。果不其然。即便受过修行,脱了凡躯,寻常人也不可能一鼓作气承受那般灵力。再探查下去,更叫人咂舌的真相曝露,大半灵力居然是被白白放光浪费掉的。
就因为这无端耗费的灵力,普壶异象频起。一时是一夜之间家里长出庞然大物,定睛一看是果蔬参天;一时又是家畜成精,会说人话;一时又是冬夏颠倒;一时满城树木开红花。
始作俑者的动机匪夷所思,仿佛只是胡闹取乐的孩童。
沈策与费绛琪回到了山上。
同门的血浇灌了后山的斑竹,尸身焚烧出的烟升上天,阴云密布笼罩他们。已有新的师叔走马上任掌管宗门。周遭结界再度加固,别说妖魔,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沈策和费绛琪手足无措,辨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认不出这人间地狱到底是何处。
其中最不容忽略的面孔独属那一人。
江兮缈低声啜泣,眼圈泛红,惹人怜爱。泪如断了线的珠玉坠落。金步摇落在发间,与洁白胜雪的脸相映成辉。她一哭,直叫人心肝都揉痛了。
“为何?究竟为何?就只因师尊赠了我这钟?”她握紧胸前配的那把保住她性命的钟,“为何小玉会变成这样……”
听到那个名字,沈策惊愕到了极点:“……玉师兄?”
“真真可恨!”侥幸逃脱魔爪的师妹挽住江兮缈,愤恨不已地说道,“慕泽师尊得道成仙,却还凭旧情留下护令钟予你。而你又满心眼里只装着师尊……玉揭裘定然是相形见绌,恼羞成怒,于是由爱生恨,犯下这惨绝人寰的行径!”
费绛琪也不由自主地摇头,不愿接受:“怎么会呢——”
江兮缈垂着头,纵使到了这种时候仍然流光溢彩。悲惨遭遇之下,女战士般的坚韧不拔反而为她平添几分美丽。
“姓玉的如此胡作非为,眼下还图谋毁坏灵脉。三十六重天不会放着不管的。”接任掌门的师叔也叹道,“他必须受到惩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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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我有点儿迷糊,集美们有谁捋清楚剧情的帮忙讲一讲呗~】
【烦死江兮缈啦!!能不能让她先死!】
【烦死江兮缈啦!!能不能让她先死!】
【赵富贵也是傀儡人吗?】
【江绿茶好烦啊!!!】
【真尼玛讨厌姓江的】
【万水千山总是情,多给一瓶行不行?行!】
【jxm这个绿茶婊 一开始看她就不爽】
【怎么外面打的这么厉害,江兮渺一点也感觉不到异常吗?事后又哭哭啼啼。真想狠狠撕下她的面具】
【按爪打卡】
【江老娘真是死皮不要脸。。。】
【<img src="http://static.jjwxc.net/images/kingtickets_0.gif?var=20140327">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雷就是我对你深深的热爱】
【赵富贵也是轮回中人吗?或者他就是神?师姐真的看不懂,她是真觉得玉揭裘是为了她,还是装的为了误导其他弟子,好困惑】
【小狐狸死了,玉疯疯癫癫,只有这个江师姐一心一意兢兢业业扮演她的苦情深女主角,多敬业啊】
【师姐真的很茶哎,但我总觉得她是故意的,她应该是知道玉扒皮为什么找她吧?】
-完-
第42章 、报复
◎——不急,慢慢来。◎
兄终弟及, 谢弄漪病逝后,谢弄峤继位做了皇帝。但他的运势实在不好,就好像现在。
大殿内的一切摆设全被挪去, 只剩下大片的纱账。玉旒在慌乱中晃动,他独自坐着, 除了仆从, 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堪称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国君戒备,臣民人心惶惶。
一名男子主动提出觐见时, 谢弄峤是拒绝的。
毕竟是男性,又和玉揭裘差不多岁数,指不定就是他乔装打扮的。
他问太监:“可信吗?”
太监卑躬屈膝, 跪在地上, 将脑袋压下去, 好像生怕被皇帝一个心血来潮砍了:“几个大人都在引荐他。”
言下之意, 不见那就是得罪臣子。
这种人一般都是那些官大贵人的门客, 这时候来说服皇帝主持大局的。
最终, 谢弄峤还是点头应允, 不过,却要离得远远的。
男子蒙面, 一来就说:“若某是刺客, 陛下当如何是好?”
“自然是杀了你。”谢弄峤道。
“那陛下便不必杀我。”男子说,“我并不是刺客。”
“那你为何蒙着脸?”谢弄峤问。
“只因我年幼时伤到过脸, 面圣不雅。”那人回答得很镇定。
从那之后, 一连七日, 这年轻人时不时会来向谢弄峤汇报四处的风土人情。两个人也有交谈, 居然志趣相投、情投意合。
他们谈及心上人。
年轻人说, 他喜欢的人是家乡的青梅竹马。
谢弄峤嗤笑一声,道:“孤所爱慕的,是神女。”
谈及所爱,谢弄峤总算放松了一些。他说到他们的初遇,女子从天而降,笑容明媚,令人心驰神往。
年轻人也时不时提问。
他们谈得很愉快。
几日过后,谢弄峤也对他有了那么一点好奇心。
他说:“你将面纱摘去,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得容某向前走近些才行。”年轻男子道。
谢弄峤有过迟疑,但这样提心吊胆,每晚睡觉都战战兢兢的日子,他也受够了。紧绷的弦早已濒临断裂,外加此刻终于觅得这样的知音,他还是点了点头,应允道:“你上来吧。”
那年轻男子走上前,缓缓侧过头,摘下了面纱。
谢弄峤屏住呼吸,坐在龙椅上,上身向前探。
那是一张显而易见受过烫伤的脸。年轻男子抬起脸来,看着与玉揭裘大相径庭。
不是他。
谢弄峤松了一口气,身体也向后仰。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或许前段时间的害怕全是他多虑。
犯下那样的惨案,玉揭裘或许也会良心发现。大概会幡然醒悟,自己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他终究是个修士啊。再说了,他也不一定非要杀了他。
谢弄峤说:“你可以下去了。明日再来吧。”
那人下去了,谢弄峤舒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小酌一口。他仰起头,头一次觉得活着这样畅快,并对未来萌生出星星点点的希望。他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还有大好的前途,美好的日子,和江兮缈都等着他——
喉头突然有点痒。
他才抬起手,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谢弄峤感觉腹中剧痛。宦官服饰的人摘下冠冕,夹在臂下,随意摆弄他座椅旁的书。
“你读的书倒挺多,跟我师父一样。”玉揭裘说。
“你……”想问他是怎么伪装成太监混进来的,也想痛斥他无耻,但谢弄峤只问出这句话,“为何?”
玉揭裘转过身,刻意坐到书桌上去。他说:“那时候你不是说么?我们是一样的。我想看看,若是稗巴没灭国,我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