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估摸着……
果不其然,外面那领导用他风格清奇的嗓门吼道:“你给我闭嘴,让你们出来帮忙,倒是越帮越忙了,简直是一群饭桶。哼,还得劳烦老子亲自出手,回头赏金甭想要了!”
嗯,想法居然能同我不谋而合,这领导确实有几分当领导的潜质。若非下属们本领抱歉,他们这一趟基本顺风顺水即将凯旋了。
意外的是,即使下属们这般废柴,那领导居然仍能将这个事办得妥妥当当,果然挑得起大梁,堪担大任,令人赞赏。
然后,办成事的结果就是……我的棺材板成功被他们揭了。
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按常理而言,一般死人寿终正寝灵魂出窍化成了鬼,都盼着入土为安。倘若有人胆敢刨坟掘墓,让他们死不安宁,那就不得了了,非怨气冲天化成厉鬼不可。如今轮到我被刨坟掘墓,也应当改头换面去外面闹一闹搞点事情出来方才合乎情理。可我偏偏是个异类,而且是异类中的奇葩、奇葩中的极品,非但不想入土为安,更是盼星星盼月亮的想被刨坟掘墓,如今这算是心想事成了,正中下怀、求之不得,自然生不出什么怨气。
我寻思天上地下自己大约是唯一一个被人挖了坟还能优哉游哉美滋滋的鬼了。
重见天日,我准备面向太阳昂首挺胸振臂高呼一句:“我血芳菲又回来了!”令人郁闷的是,我出来之前眼睛看到的是棺材板,出来后看见的是天花板,太阳被遥远的隔在外面,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好罢了。
黑黢黢的墓穴中,除了左首边歪了一具同我而今差不多的骷髅尸骨,便只有中间横置着一口黑黢黢的棺材。
我先瞩目于那边歪成一种奇怪姿势的尸骨,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何而异样,旁边烂得一塌糊涂的衣物也不成样子,看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尖嘴猴腮的领导似乎看那尸骨格外不顺眼,一脚噼里啪啦便踢开了。我瞪他一眼,无奈状态不佳,无法教训他举措上的不敬,于是转头去觑我那副黑不溜秋的棺材,不得不承认,造得那可叫一个美观漂亮,古朴雅致的符篆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瑞兽也惟妙惟肖,材质似乎也是稀罕的上等古玉,于旁人而言,这些镂刻非但看起来十分考究,而且寓意深长,委实是一口巧夺天工的好棺材。
不过,于我而言,这就太斯文了。那制棺师傅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我血芳菲生平历经无数大风大浪,从来行走于刀光剑影之中。这棺材造成这番形容,如何能与我身份匹配?要雕也得雕滔滔血河,要刻也得刻修罗地狱……总之怎么血腥残暴怎么来。我不需要巧夺天工,只要鬼斧神工。
可略加仔细一瞅,我才发觉棺材上所以雕那些符篆,其实并非为了考究,也不是表达寓意,而是另有一层深意。
原来那许多符文乃人为特意雕刻,密密麻麻组合起来便是一套阵法,专以封魂镇魄之用。这是名门正派们游猎时曾用过的阵法,有时降妖除魔,降着除着忽然冒出来一只降不了也除不掉的庞然大物,这个阵法便派上用场了,只消将邪祟入了阵内,恁它再能折腾,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只能受困于阵,任人摆布。只不过这门阵法的秘诀失传多年,我在世时已没什么人会使,只是偶然见识过一回,故而有些印象,又在回忆里蒙尘多年,想了半天才认出来。
按照这条思路推断,那么打造这副棺材的人……岂非意图永远将我囚于棺材板下?
强自按捺心头的躁动,我拍胸帮助自己平复心情。呵,我生平仇敌数不胜数,天上地下所有洞天福地的仙家神祇太半都与我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罅隙,谁都有可能是害死我的凶手,但最有可能的,便是葬我之人。
推己及人,倘若我暗中杀了人,定然毁尸灭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之大吉,断无可能再去大费周章的去安葬他。不过,虽说凶手既然害了我,也可能将我毁尸灭迹,但也有可能他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不打算干那毁尸灭迹的勾当,而是不想麻烦的替我置办了一副棺材,将我尸身拾掇拾掇着葬了。可又怕我死后阴魂不散,去寻他晦气,于是便设下阵法,将我镇压。如此一来,我身不由己,就不可能找他索命寻仇。
这个揣测自然是疑点重重,但细细琢磨,其实可能性很大,我便一厢情愿的这么认为了。于是乎,心里的不甘怨憎日渐汹涌,对那凶手愈加意见颇深。暗想这个仇,一定非报不可。
不过来日方长,眼下我连凶手究竟是姓甚名谁亦不得知,要报仇也无处可报。
报仇这种事情,兹事体大,不宜操之过急,得深思熟虑慢慢设法,一步一步慢慢来。所以目前我暂时可以不去考虑这些,眼下我该忧心的是自己此时此刻面临的处境。
我在哪儿?
我去哪儿?
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哪儿都去不了。
那凶手为了禁锢我,可谓呕心沥血,非但设了阵法困我,竟还使了锁魂术将我与尸骨捆在一处,这样一来,我便不能离开自己尸骨两丈之外。超出这个范围的话,倘若尸首不动,我的脚步也不能挪移分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锁链拴住一般。
这正是锁魂术所致,此法能束魂缚魄,同棺材上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凶手为了防我逃跑,居然做双重措施,真是煞费苦心了。
其实这个术法吧,也没什么了不起,以我生前的修为,要挣破它那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终究是生前,死后的我,全身力量荡然无存。元丹没了、灵力没了、修为没了、命也没了……该有的都没了,不该有的也没了,总之什么都没了,呜呼哀哉。
这真是欲哭无泪,按理说,以我死法之冤、仇恨之重,我应当煞气冲天兼杀气冲天,然后摇身一变化为厉鬼才对,这样的话就什么都有了,完全可以自信满满的克服一切难关。可我而今这个状态,别说杀人了,常人能碰到的我居然一概碰不到,比一般孤魂野鬼还不如。
最关键的是,正常人竟看不到我。
跳出棺材,我一眼便觑到面前那五个揭我棺材板的家伙。其中一人尖嘴猴腮,穿得比另四人稍微体面,黧黑披风更宽更长,头上发冠也更高更有气势,约摸便是队伍中的领导了。
而那另外四人,长着一模一样的塌鼻子、一模一样的吊梢眼、一模一样的大饼脸……总之什么都一模一样,穿得也一模一样,叫人难分彼此。我兴致勃勃的看了半天,实在挑不出他们身上有哪个地方是不一样的,约摸除了他们自己,世上再没人晓得他们究竟谁是谁了。
我鲜少见过多胞胎,不由得格外瞩目,于是就多看了两眼。但我看得不亦乐乎,他们却自顾自的将我尸骨从棺材里小心翼翼的搬出来,放进一旁的轿子,对我滴溜溜的眼神置若罔闻,似乎没发现有人正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嗯,果然看不到我。
我虽心里不平衡,无比惊诧也无比愕然。不过,此时此刻,或许看不到才相对安全,倘若真看到了,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他们若要降鬼除魔,那可如何是好?
想通这一节,我便不再为没化成厉鬼而闷闷不乐了。专心致志的看他们捯饬。
四个塌鼻子喽啰将尸骨放入轿子,正说着此地不宜久留要抬着走人,那领导喊了声“慢着”,将头伸入轿中,肆无忌惮盯着嵌入我尸首肋骨之下的东西。
在那处,有一团乌烟瘴气的黑雾,雾气中裹着半枚熠熠生辉的珠子。
那领导一见珠子,眸中贪婪一闪而过,伸手意欲将那珠子取出,但取了半天仍是不出,于是,眸中的不甘心又一闪而过,脸上的狰狞却是闪了半天仍不过。
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抱着胳膊嗤笑。
那珠子正是我生前修炼所用的元丹,人陨命之后,所有修为都凝聚于此,得了元丹便得了我所有修为,无怪乎他动了歪心思。
只是,他这份心思起得毫无自知之明。从他方才施法取丹来看,分明只有点滴修为,便是我生前手底下最不起眼的奴才亦远远不如,居然也敢觊觎我血芳菲的元丹。若我为死,像他这种心比天高力比鸡弱的无名小卒,抬手便灭了。
第3章 第三章梼杌林
四个塌鼻子将轿子一抬,鬼鬼祟祟的出了墓穴。我终于见到了期待已久的碧落青天炎炎烈日。
见是见到了,可我依然打不起精神来振臂高呼。
因我如今是只微不足道的鬼魂之躯,浑身上下阴气笼罩,给烈阳一照,犹如置身火炉一般,十分难受,只好躲进轿子。
坐在轿子里,我只觉欲哭无泪。想我血芳菲生前天不怕地不怕,死后居然见不到光,连太阳都怕。倘若让人晓得我一不小心给太阳晒得魂飞魄散,那可真是千古奇耻大辱了。
为免这种奇耻大辱发生在我身上,只好暂时委屈一阵,待日后想出了万全之策,再图大计。
我这厢满腹牢骚,盘算着接下来的新生活该怎么过才比较舒坦。但想着身为鬼魂,既不需日进三餐亦无三急,似乎怎么过都是一个样子,于是过日子这方面就不用操心了。
当务之急我该操心的是……这几个塌鼻子出了墓穴,一路尽拣我不认识的荒山野岭走,究竟要将我与我的尸骨抬到哪里去!
他们择的这片荒山野岭确实够荒,那参天古木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巅,将那炽热的烈阳遮得严严实实,林中阴森森暗沉沉的形容,无端生出些许诡异。
这条路我隐约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然更多的陌生,似认识又似不认识、像来过又像没来过,但我已不知身亡多少年,不管来没来过得没什么区别。
其实荒也有荒的好处,也正是因这林子太荒,是个丢尸体的好地方,尸体丢得多了,怨气也就顺理成章的重了,怨气一重,鬼也就冒出头了。
这不,方才慢悠悠的行了几里,队伍就撞了邪,遇到两只孤魂野鬼。
虽说是整个队伍都遇到了,但真正看到的却是只我一个,因那两只鬼魂差不多是同我状态一样,都是最低级最不入流的小鬼,毫无修为、毫无法力,不能跨越阴阳两界。人摸不到看不到他们,他们也害不了伤不了人。所以总结下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与他们都是井水,自然看得到摸得着。适逢其会,领导居然觉得此地舒服,说让大队伍放下轿子稍做休整,凉快凉快再上路。
唔,这领导真是有眼力见。如若等我东山再起时还记得他,一定重重有赏。
他们在一旁休整,我则喜滋滋的奔去那两只鬼魂身旁。
两只鬼魂一男一女,相貌平平,身量也平平,正懒洋洋地趴在坟头,见有不速之客到来,皆抬起头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眯着眼睛觑,只见他两个身上穿着竟是“缪清门”的制服,送了口气。若是洞天福地出来的弟子,即使只是个看门小卒,也比寻常山野游魂多些见识,应当能问出些消息。
可不待我上前酌词去问,他们已率先热情如火的打起招呼,大约是死在这:荒僻之地,忒过寂寞忒过孤苦,所以看到同类便格外激动,并不去理会那五个活人,只冲我说:“姑娘你好啊,你也是来降那梼杌,结果灭妖不成反被灭了吗?”
我一愣,梼杌?
一听这个名儿,我倍感熟稔,因曾几何时我也养过一只。
不知多少年前,我无意在外面捡到一只似狗非狗似狐狸非狐狸……总之似什么非什么的四不像。彼时,它尚且是个雏儿,我见模样稀奇,又生得毛茸茸圆滚滚白白胖胖,这才不嫌麻烦捎了回去,底下有见识的下属看见了报于我,道这便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上古魔兽梼杌,幼时小不叮当,长大了却十分能打,威力无穷彪悍,倘若驯为坐骑,日后定有臂助,于是我便好吃好喝的将它养着。
只是没养几天我就闭关去了,而今它是何种境况我亦不得而知。但今日听见的这头既已有杀人害命的本事,个头定然不小,多半并非我养的那只。
于是,我眼珠子骨碌一转,顺着那两只鬼魂的话头往下接:“正是,那梼杌好生凶悍,我本是降它来着,却不料丧身在它爪下,死得可惨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其实我扯的这个荒漏洞百出,莫说其他,单单是我身上这套花里胡哨的寿衣便将我出卖了。死于非命,何来寿衣可穿?但这两只孤魂野鬼脑子貌似不怎么够用,见了我没认出来是谁不说,连我为何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寿衣也没觉出异样,只做出同病相怜的悲叹状:“可不是嘛,现今客死异乡,也不知要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多久。”
原来他两个也无法离开自己那巴掌大的坟头。
鬼之一物,也有分门别类的说法,死法不同类别就不同。好比我与他两个虽都是最低阶的小鬼,然我比他们却要勉强高级一点点,因我死因乃是人为,或多或少有点怨气,本来是行动自如无拘无束的,所以不能远离尸骨,主要也是人为所致。倘若没有这个人为,或者将那锁魂术解了,我便可远走高飞,然后去找那凶手报仇雪恨。
但他两个却不同,他们的死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简而言之就是寻人家晦气接果晦气没寻成,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将命也赔进去了。是他们主动挑衅滋事,招惹梼杌在先,结果不自量力被反杀了,那是无可厚非,所以再怎么不甘心那也生不成怨气。
所以梼杌虽是杀人凶手,却因占了理,他们不能找梼杌寻仇。常言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们之死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除非有人将尸首转移,不然便只能永远困于一隅,直至有一天机会来了,重入轮回转世。
他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委实同我没什么干系,我并不关心,反正总不会待得长长久久,早晚将入轮回,我只关心自己是来找他们打听事情的。
“那啥,你俩可知这梼杌为何在此出没?”
他两个不愧是同门,都很有默契的摇头:“我们只是游猎而来,听闻本地黎民说有妖物作祟,于是就来了。”
我咳了一声,开始佯装神秘故作高深、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我倒是听说这梼杌本同血芳菲那女魔头有些关联,似乎是她豢的坐骑。主子都那么招摇,手低下养都东西自然低调到哪里去,在此作乱不足为奇。”
这么一说,他两个登时脸现古怪,身子一抖。八分惊恐两分惊惧,面面相觑道:“可是梼杌乃近两年才出现在这一带,女魔头都死这么久了,它怎么现在才出来?”
关键时刻就要来了,稍后我要问的是个大问题,祈祷着他二人千万要一直笨下去,不要立刻福至心灵疑神疑鬼,佯装诧异的瞎掰道:“额……这个,之前我一直在师门闭关,近日出来游猎,我还好奇那女魔头怎么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原来是早已死了啊,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只是不知她死于何年何月……?”苍天可鉴,字字扎心,句句属实。